[原创] 似水流年

　　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看女婿，外甥女也要去，光着脚丫怎么去，买红绳，缠脚尖，买绿绳，梳小辫。”纯净的童谣，在乡村的夜晚，顶着薄暮或者漆漆的黑夜，从乡人的窗棂游弋出来，若是有清泠泠的月辉，那宁静的歌谣中不免又增添些许温暖的诗意。 　　初夏的黄昏，微风依次掠过路边的杨树、槐树、椿树、合欢树。风动，叶子却固执的沉默不语，好像怀了重重的心事。不知深浅的蝉和叫不上名儿的鸟们在枝桠上，忽高忽低，一唱一和，嘶哑的声音跌落在树荫下面，那里是青草禾湿润的泥土。合欢树的花朵像是含羞的女孩，又如赏心的粉红色的梦开了一树，灿烂飞舞着，一片又一片，从树的这端铺到那一端，轻柔得让人心醉神迷。偶尔有羊群走过，牧羊的鞭子抽响乡村的空气，泛起一缕一缕的白色尘埃。
　　灰秃秃的羊儿们不怎么喜欢洗澡，它们路过的地方，空气中陡然也充盈了混浊的膻气。小路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黑色颗粒——那是它们的排泄物。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斜挎着他们妈妈用布头拼成的各种图案的小书包，洋洋得意，或者蹦蹦跳跳地走。女孩子也是那样，她们毫不顾及，还没有领略人世的沧桑，一派天真浪漫，小小的书包在她们的屁股或者胯间左右摆动，如一只大大的纸蝴蝶上下翩飞。 　　妈妈抱着我，站在小院门口，我们在等二哥放学回家。她想把我交给上学的二哥，抽出时间，去给快要下班的爸爸、大哥和大姐做饭。我们已经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眼巴巴地望着曲折的街口。那时候，太阳还很高，到处都是明亮亮的光芒。母亲抱着我，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渗出。我在妈妈温热的怀里，随着她的目光四处张望。好久，在街头的拐角处，妈妈看到了二哥，他正满头大汗地向家的方向跑来，迅疾的脚步声在巷道里响起。跑到妈妈面前，二哥一个急刹车，停下。头一歪，把书包从身上摘了下来，递给妈妈。然后，两只手在自己的衣襟上反反复复地擦，看着我，笑笑，叫我的名字，又拍拍巴掌，说：来，哥抱抱。 　　二哥认真的样子像个小大人，在他的怀抱中，感觉很安全，宛如在母亲的怀抱。二哥很会哄我，学着妈妈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给我讲故事，说的什么，我不懂也记不住，一会儿又给我唱儿歌，惹得我在他的臂湾里咯咯地笑。 　　乡村小道狭窄逼仄，两边各家的院墙上，爬满了瓠子、丝瓜、豆角的藤蔓儿。小小的蝴蝶和飞蛾在其间飞来飞去，追逐嬉戏。始终朝着太阳的向日葵一棵棵，微微仰着，看起来俊俏挺拔，它们头上的皇冠还太小，似未成年的王子。孩子们的欢笑声，从某个街道穿过来，在空气中，越过我们的耳膜，栖落在花花草草或门口那块儿大青石上。 　　抱着我的二哥，忍不住伸了脖子向街头望去。他的目光一定拐过了这一条街道，沿着另一个街道追随其他的伙伴儿而去。二哥知道，他们在玩捉迷藏、砸石瓦、跳房子，热火朝天，兴趣盎然。小小的身子蹦跳着，像一只只的小羊羔和小花猫，甚至一切可爱、活波、天真、机灵的小动物。他们一个个脸色红润，稍微有些喘嘘，但这丝毫不会防碍他们把如水的欢笑声，以快乐的方式，肆意泼洒过来。 　　二哥入迷了，忘记了给我唱歌。我听不到童谣，就开始咧开嘴巴大声哭，把二哥从那个欢乐的境地，毫不犹豫地拉回现实。二哥转回头来，看着哭泣的我，他一定紧张了，说不定还有一些歉疚。迅速地把胳膊当成摇篮，晕晕乎乎地颠我，然后开始唱，“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俏闺女看女婿，外甥女也要去，光着脚丫怎么去，买红绳，缠脚尖，买绿绳，梳小辫。” 　　那歌声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我听到，止住了哭声，看着二哥的脸，又高兴地笑了起来。后来，我想，二哥一定很喜欢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去玩，做游戏，在热闹的集体里，他如鱼儿般自由游弋。而面对着懵懂无知的我，他有着怎样的无奈和沮丧。当时的二哥一定很遗憾，说不定还有一丝怨恨。是我，在那个时候，无端地剥夺了他许多应该享有的自由和乐趣。他也正在贪玩和撒欢的年纪。如果不是为了看护我，二哥也会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每天放学回来，丢了书包，就满街满巷地疯跑。 　　对于二哥来说，幼年的时光是可贵的，像梦境中的世界，其间充满了快乐的喧嚣，但它同时又静谧的。很多年后，慢慢长大。无数的夜里，我总是能够想起那些童年的时光，在二哥的臂弯——飞舞着无数的小精灵和小天使，它们忽闪的翅膀薄如蝉翼，守护着我；它们的歌声犹如溪水在清亮石间的默默流淌，滋润着我童稚的心灵。而在属于二哥的那段岁月里，却大都是我的哭泣。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二哥在对我唱歌的时候，在纷扬的尘埃当中，童谣里也一定有着他自己的一些真实的忧伤。
　供销社 　　站在现在的台阶上，回过头来，眺望的岁月已经沉没。那个年代，乡村里绝对没有超市，也没有商店这个已不怎么新鲜的称谓。它叫供销社——那是一个叫人时常想着亲近、羡慕、神往的地方。不大的货架上落着灰尘，不多的商品颜色灰旧，但对于那时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我还记得，供销社的柜台是一堵水泥砌成的台子，冬天冰冰凉，夏天也不热。我在这端，售货员在那端，中间隔开的是我小小的身体，还有眼睛和嘴巴里的渴望。售货员——她或他穿着干净的衣服，两个胳膊上套着白色套袖。一个个神情悠闲，有人来买东西，他们站起来，慢条斯理地问，要哪个？多少钱。然后收钱，放在一个抽屉里，那里面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我不知道，那儿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也不知道钱从哪儿来的。没人买东西，他们就坐着，夏天坐在荫凉的供销社里，夏天热了，就拿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前的树荫里。有时候，他们看书，嗑瓜子，打毛衣，和其他人说话。
　
　　他们是快乐，也是悠闲的，叫人羡慕。他们整天在我梦想的事物之间，自由行走、穿梭、翻检、摆放和出卖，谁给他们的权利？他们为什么可以这样？看着他们轻松的样子，心里就狠狠地想：将来，我也像他们那样，有好多的货品和好玩、好吃的东西。那时，他们怎么会知道一个五六岁孩子的想法呢？他们肯定也不知道，一个小女孩，站在高大的水泥柜台前，是怎样摒住呼吸，用眼睛和内心的渴望去亲近他们和它们。 　　我看到，那些用各种颜色包装的糖果散落在玻璃做成的器皿中，静静地躺在那里，一颗一颗，聚集成巨大的诱惑，它们在向我和其他小伙伴招手，等着我们把它们一起装进衣兜里，蹦蹦跳跳，富翁一样跑回家。有几次，妈妈给我钱，让我买糖吃，我抓了钱，蹦出家门，飞快地往供销社跑去，进门的时候，时常会被门槛绊一脚。有一次还摔倒了，哭了几声，想起糖，看着手里的钱还在，就止住哭，翘起脚，把钱放在高高的柜台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很大方，多给我了几块儿糖。我高兴极了，伸出小手，飞快地将渴望的糖块儿装进衣兜，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还没有到家，站在路上，掏出一颗，小心翼翼地把外面的糖衣剥开，纸展开之后，红色、绿色或者白色的糖块，露出了它们的小身子。我很激动，舍不得一下子把它们吃掉，伸出小小的舌尖轻轻舔舔，继而缩回到口腔中，来回上下打几个旋儿，甜味从舌尖散开，在口腔里形成了一个甜蜜的氛围。那时候，我小小的心里盛满了幸福。如此几次，才用纤细的两根手指做兰花指状，夹住这甜蜜之源，慢慢放在舌苔上，紧闭住小嘴，慢慢品尝着它的滋味。伊始是淡淡的甜，继而口水润开了那甜，便芬芳馥郁了。那种甜是纯真的甜，透明的甜，一辈子仅此一次的甜。 　　供销社摆放糖果的一侧，是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点心。奶油黄的蛋糕，盛放在一个个长方形的塑料箱子中，里面铺了几层的点心纸，但早已被糕点洇润的满是油。在一个没有多少油水的岁月里，那油便是一种富贵，殷实和丰盈的富贵。什么牛舌饼、榨板儿、麻花儿、豆根儿等等琳琅满目，这些在今天看来极其普通的点心，却在那时安慰了我一颗渴望美好生活的心。 　　上学后，老师说，到了2000年，会实现四个现代化，人人都可以过上幸福生活。我想，那时候大概可以随时吃上这些点心了。美好而简单的向往，让我时常感到一种羞涩的幸福。我也知道，所谓的幸福，不一定就是拥有想要的一切。应当还有更好的内容。好在，那一天不太遥远，仅仅是十几年的光阴而已，望几次日升日落就到了。眼下，还是要忍耐着自己小小的欲望。 　　货柜的东面，是花花绿绿的布匹。背面、褥面、衣服料子，应有尽有。的确良、凡尔丁、棉布、卡其、灯心绒，档次不一。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姐姐穿的衣服，便是从这里买去的料子。她妈妈手巧，会做各种款式的衣服，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她是定了亲的人，我常常看到，她和她的妈妈去供销社寻觅自己喜欢的被面，留待结婚时用。有一次，她买了一块灯芯绒的褥面，大朵大朵的红花被翠生生的绿叶衬着，映着她含了甜蜜爱情的笑靥。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吧。这些布料包裹着她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当然还有未来日子里不可预测的绵长苦楚和突如其来。 　　那样的幸福于我还太遥远，让我无限向往且无比关心的是，供销社里仅有的一节玻璃柜台里面，摆放着的小人书。这是我被诱惑的最大的源泉。自从迷上了小人书，那些糖果、点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魅力。我把父母偶尔给的一角、两角的毛票攒起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小手捂住的是心里的一份小小的盼。等到能够买一本小人书，我会喊上亲近的小伙伴，直奔供销社，胸腔里盛着按耐不住的狂喜。看看上次想买的那本还在不，碰巧没有被卖出，我会骄傲地把手里，攥出了汗的毛票递给售货员，然后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对她说，就是这本，给我。一副霸道蛮不讲理的样子。 　　拿到自己手里的小人书，有着清新的墨香，一阵阵直入鼻孔。等不及回家，就在供销社前园的大槐树底下，坐两块砖头，和小伙伴儿挤在一起看。只有进入那文图并茂的文字中，我的表情才会如此沉静。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页，又一页，像蜜蜂采集鲜花上甜美的蜜，紧紧地盯住，满是贪婪和迷恋。那些或手绘或影拍的画纸，穿透了一个童稚的心。 　　及至长大，供销社不见了，换成了商店和超市，里面的货物照样琳琅满目，唯独少了小人书。糖块和糕点的诱惑早已消淡，众多的货物已不能充盈日渐成熟却空旷的内心。很多时候，想起小时候的供销社，总有一种暖暖的感觉，亲切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