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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1976系列之六:断裂的秋千

2020-12-14抒情散文阿贝尔
(八月的裂隙延伸到九月,成了裂谷。我陷落在裂谷里,见不到太阳,见不到蓝天,见不到我美丽的邓老师。)9月9日。黄昏。雨后的铅色。婆婆在厅房撕玉米。我和二哥、妹妹在从龙嘴子往家里运柴。每运一回,我便要在婆婆撕下的玉米壳里打滚儿。“天看着看着就黑
  (八月的裂隙延伸到九月,成了裂谷。我陷落在裂谷里,见不到太阳,见不到蓝天,见不到我美丽的邓老师。)   9月9日。黄昏。雨后的铅色。婆婆在厅房撕玉米。我和二哥、妹妹在从龙嘴子往家里运柴。每运一回,我便要在婆婆撕下的玉米壳里打滚儿。“天看着看着就黑了,赶快再运一转!”婆婆对打滚儿的我说。我一骨碌爬起来,正要走,广播响了。“好久没看电影了,莫非今晚上有电影?”二哥说。我没有达白。我有一种不测的感觉。我回来,站在楼梯下,望着楼口柱头上的红色小木盒。我在仔细听。广播里说着很抽象的话。我听不懂。二哥、妹妹也听不懂。“有电影!有电影!”妹妹在欢呼。我打了妹妹一巴掌。妹妹哑了。广播开始放音乐。低沉。缓慢。我们太小,太幼稚,听不出悲哀,不晓得是《哀乐》。广播又开始说话,提到毛主席。我的心突然被提到了嗓子眼儿。噼噼啪啪,我一溜烟爬上了楼梯,将耳朵触在了广播上。我听明白了一个成语。我学过的成语。永垂不朽。“毛主席死了!”我转过背站在楼梯上对底下的人说。“毛主席死了?可莫乱说?”二哥望着我。我说:“肯定是毛主席死了,你们听!”果然,广播说了,毛主席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还没下完楼梯,我就哭了。二哥、妹妹也哭了。二哥说:“毛主席死了,地主老财又要回来了!”妹妹说:“我害怕,地主老财有狗腿子,狗腿子有枪。”在我们看来,毛主席一死,“胡汉山又回来了”,资本主义又要复辟了,父亲会变成杨白劳,妹妹会变成喜儿。
  天更加昏暗。院墙外樱桃树底下有人影晃动。“地主收租来了!”二哥说。“还有背枪的狗腿子!”妹妹说。不是戏言,不是幻觉。我们当时真是那样感觉的。恐惧在我们心底攀升。电影、图书、学校给予我们的对历史对世界的解读就是这样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是红纲领”。天黑了。但在我们的感知中,是天塌了。又一种天崩地裂。神的天崩地裂。
  我记不得我们是否再去运过柴。毛主席死了,我失去了记忆。   (地震。淫雨。洪水。青苔。水葵。泥泞。周朱的死。……如果这些只是让1976的秋千荡起来的物件,那么毛主席的死这一行星撞地球的能量则是让秋千的链条断裂的极限。秋千断裂了,或者歪搭在一边,倒出了所承载的全部物质,有形的无形的,或者干脆双链齐断,秋千连同承载的什物一并砸在地上,砸得稀烂。我们可就在秋千上啊……)   18日。在苍松翠柏之间,见到了邓老师。邓老师有些憔悴。身旁是毛主席的巨幅遗像。毛主席红光满面。神圣而又肉感。比较起来,邓老师要渺小得多。“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默哀三分钟”。哀乐声声。有人低泣,继而恸哭。多人低泣,多人恸哭。苍松抖动,翠柏颤栗。
  广场。华表。六百年前的寺院。长了青苔和水葵的汉藏佛文。万人大会。白纸黑字的挽联和标语。特大号的高音喇叭。遥远的王洪文的致词声。黑压压的腿。胸前一色的蚕茧白花,左臂一色的黑步孝套。低泣恸哭之余,便是雀静,鸦静。只有王貌似老态的声音。嘈杂,断裂,而后彻底熄灭。喇叭的故障。死的寂静。
  有人在寂静里放了一个响屁。大大的响屁。哗然。被哗然感染的哗然。接着是愤怒。没有感染力的愤怒。像高出人海几丈的华表。坚硬,但却孤立。   10月。云开雾散。太阳出来了。“化悲痛为力量”。翻天覆地。锣鼓掀天,彩旗招展。我们举着小红旗,齐声欢呼:“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
  邓老师为胜利忙碌着,脸上多了红晕,也多了黑褐的斑块。她的肚子开始微微凸出,行走也略显笨拙。在谱天同庆的胜利的欢喜之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是谁把我的年轻漂亮的邓老师弄成了这样?“高大汉儿”?肯定是“高大汉儿”!在响亮的口号声里,在秋风刮起的尘埃里,我感觉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吱嘎。吱吱嘎嘎。暧昧,但却绝对。我感觉疼痛。我想我永远斗不过“高大汉儿”。我想邓老师已经属于了他。我想我是再也不能找回我的年轻漂亮的邓老师了。
  我怀疑八月,怀疑地震,怀疑雨季。   (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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