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疼痛

　　　　　　　　　　疼痛 　　那个男人在宰杀青蛙，他专注地做着这项工作。从细尼龙丝的袋子里抓出一只青蛙，一刀斩下它的头，剥下褐绿色的皮，掏出内脏。一系列动作在不到一分钟时间里完成。失去头颅和内脏的青蛙裸露着四肢，抽搐，弹跳，生命还没来得及从无头的身体上抽走。裸露的肢体粉嫩透明，看上去，它使人感到口腔里充斥一种甜丝丝，要融化的味道。它们躺在血水污浊的地上，黄绿红白的内脏、皮引来无数脑袋闪着莹光的苍蝇上下飞舞。宰杀青蛙的男人的手，穿着高筒胶鞋的脚上同样堆积着这些东西。 　　我的眼睛迅速从无头的青蛙上移开，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无力阻止这场虐杀，不能阻止任何一盘红烧青蛙端上餐桌。我偶尔也会将筷子伸向它们，这时它们发达的腿肌有酱油、料酒、葱姜的杂烩味道，肉质真实，柔软。没有视觉里甜丝丝，融化的冰凉。 　　我的朋友中有外科医生，我从没问过他划开病人的腹部是什么感觉。我对外科的印象停留在电视新闻里的画面，一群戴着蓝色纸口罩，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持着镊子夹住细细的血管，拨开肌肉。镜头里，他们聚集在无影灯下的样子像围歼一只奶油蛋糕。正常情况下病人会活着抬出手术室，没有医生希望病人死在自己手中。可是，我总是难以想象他望我的眼神，里面有没有他的语言热情。 　　我知道疼痛的滋味。肉体的疼痛从诞生日就开始经验了。 　　摔倒，碰撞，割伤，烫伤，擦伤，烧伤。我们曾经光滑无瑕疵，象一匹一等品绸缎的皮肤上留下一块块疤痕，愈合，淡化，然后再受伤，再愈合，再淡化，有的比较固执，留下显著的痕迹。随着成长，绸缎的蛋白质成分在空气、阳光中接受化解，开始老迈，迟钝。愈合淡化的力量越来越薄弱，伤痕越来越触目，清晰。 　　十四岁，我拿起菜刀压在自己的左臂上。 　　刀是广东的十八子牌，昨天刚叫人打磨过，我记得那个老头磨刀的情形。他搁下骑在肩头的凳子，跨在上面，往凳头固定的青石上浇点水，用力地磨我家的菜刀。刀在他苍老黎黑的手下吃吃的响，发出愉悦的呻吟。我看着它褪掉陈旧的皮，一点点白亮起来。它现在握在我手里，隐约可以看见自己变形的脸，清白的刀体上有丝丝摩擦的痕迹。它冰冷，无声地躺在我手里，有种奇怪的，强大的诱惑叫我把它按在自己手臂上，我至今无法确定自己当时是否有意识如此。我把它按在左臂上，一点点用劲，压出浅槽，没有预想的疼痛。我的右臂做了个上下运动，一种尖利的，像一声无辜的惊叫的感觉飞快袭上全身，所有沉默的感觉细胞迅速苏醒过来，战栗，吸气。 　　我扔掉菜刀，甩动手臂。水泥地板上甩出一道鲜艳的血迹，晶莹地放射。我曲起手臂，眯起眼睛看着血象漏水的水笼头，从一道并不深刻的口子里奔涌出来。那种颤栗的，尖叫的感觉还在持续，红色，艳丽的红色还在流淌，在悬在空中的手肘上略做停留，在六月阳光下画出一道华丽的直线，坠落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砸出一朵灿烂的血花。 　　我对父母说是意外，那道伤口慢慢愈合了。现在我捉住自己的手臂仔细端详，看不出这场恶作剧的罪迹，从头至尾像一个阴谋。疼痛的感觉滞留在十四岁的记忆里。最深的疼痛多半留在人最无辜的岁月里，那时还有无辜的肌体。 　　餐盘里的青蛙腾地跳动了一下，两下······，酱色的，没有头颅皮肤的身体在桌上，地上蹦跳，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