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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五个人的丹霞

2020-12-10叙事散文杨献平

五个人的丹霞地貌
■杨献平所有的旅行都将是冒昧的——不知道同行的柯英、蓝色、长录和鲁青怀着怎样的心情。人在大地上漫游,踏入、抚摸和看到的应当都很陌生——它们都在拒绝,可越是如此,人的攀登和观望越是殷勤。2006年5月4日,我们几个坐在怎么
五个人的丹霞地貌 ■杨献平    所有的旅行都将是冒昧的——不知道同行的柯英、蓝色、长录和鲁青怀着怎样的心情。人在大地上漫游,踏入、抚摸和看到的应当都很陌生——它们都在拒绝,可越是如此,人的攀登和观望越是殷勤。2006年5月4日,我们几个坐在怎么也跑不快的车上,驾车的是位女士,头发金黄,脸色雪白,像个可爱的布娃娃。坐在前排的蓝色来自新疆,我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或许是时间将那些记忆压在了我的某一根隐蔽的骨头下面了。     不宽的公路是蜿蜒的,从河西走廊进入祁连山区,路边成行的杨树们满身翠绿,映衬着一片苍灰或者深黑色的山峦。偶尔的田地已经返青,麦苗们高高探出的身子,全面、彻底地遮蔽了土地的颜色;更远或者更高处的雪山依旧沉默,洁白得似乎去年,甚至我还没有看到的那些漫长岁月。出张掖市不久,在一片戈壁上,看到一片庞大的墓地,那么多刻有文字的石碑背后,都微微隆有一座土堆——下面的骨头不知道还在不在,但它们矗立在我视野之中的情景是悲怆的,让我不由得觉到了个体生命如绿叶般的短暂和脆弱。    路过一些短促的旱桥,几乎每一个桥墩上都用石头压着一沓黄纸,风哗哗地撕着它们的边角,看起来像是祭奠——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肯定与亡灵有关。远望浩瀚博大的河西走廊沉浸在中国西北天空中,植被的繁华让我想起远在河北的故乡——同一片土地上的生存之地,空气流转,每一个植物和每一粒沙子都拥有相同的质地和构造。
   我和柯英坐在一起,说了好多话(自己和这个时代的、自然与生命、梦想以及爱情的等等),诗人倪长录和鲁青坐在后排,他们也在说着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向前的道路若有若无,我不关心旅行的过程,只关心掠过的事物和到达的目的地。    阳光穿过车窗,落在我右边的身子上,有一丝温热,火焰一样升起。在一道山沟前,我们下车,新春的草绿得可怜,土质微微发红,像是一双涂了唇膏的嘴唇。脚下的沙土发出沙沙之声,几只黑色的甲虫仓皇奔跑。看到一面浅水泊,很小,几乎没有水,但它周围的泥土是潮湿的,在干涸的山地,比我所想要的所有东西都珍贵。抬头看到的肃南丹霞山崖矗立在蓝得要命的天空之下:伟岸、骄傲、自由、高大、独立,令我想到了世界上所有雄性的事物以及它们所衍生的譬喻。    山沟曲曲折折,像人的肠道——向上是一个倾斜的过程,是一件物体在另一件物体之上的运动。我一直仰望着,不环顾四周——很多时候,我的目标是直接的,不拖泥带水、左顾右盼——柯英一声惊呼,让我们看到了沙漠戈壁当中独有的“锁阳”——《本草纲目》上说:“(锁阳)甘、温、无毒。大补阴气,益精血,利大便。润燥养筋,治痿弱。”“(锁阳)又称不老药、沙漠人参,野生于沙漠戈壁,零下20摄氏度生长最宜,生长之处不积雪、地不冻。属肉质寄生草本,寄生于白刺(泡泡刺)的根上。”     我们围拢观看——锁阳:绛红色的头颅,高出地面10厘米左右,姿态温和,霸气内敛,神情优雅如绅士。柯英和鲁青用手或者石块抛开周边的深埋的砂土,满握、使劲拔起,下面是一块土灰色的庞大的根——我拿到一根,似乎没多少重量,就像长在自己身体上一样。     在车上,我把玩着刚刚拔到的锁阳——觉得了一种美,来自大地的神奇植物,生命的某种象征——绛红色的头颅,苍灰色,形状扁平的根,让我直接地联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它很优雅、狂放,霸气而又温情,强硬但却分寸——我想这应当是一种品德(人和植物都应如此)。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白银乡,看到新建的白色房屋,座落落在空廓河滩一边,四周都是山冈——柳树掩映麦地,街上不见行人,车辆也很稀少。     村庄背后是高耸的丹霞,土黄色的,奇形怪状——狮子、猛虎、大象或者其他更为灵巧的动物,我看到其中一个,像是手臂挎篮,仰首张望的妇女,面色凝重,姿势坚定——当地人习惯把这一带的丹霞地貌,说成是当年霍去病军队的英雄雕像(霍去病、卫青、李广等人留在河西的痕迹和念想长久得有点可怕)。我觉得牵强(或许是一种嫉妒心理在起作用),我也想像过去的那些英雄一样,在中国的河西走廊,长久、牢固留下自己的痕迹和梦想。    再转过一道山梁,侧面一道是宽阔的河沟,刚刚进入,车轮就被松软潮湿的泥沙围困了,任它急得冒烟、喉咙烧焦,也还是原地不动。我们下来,几个人使劲儿推,刚推出来,却又陷进去了。我和长录躬身抓住车身一侧,猛然一声大喊,两个男人,竟然将重逾千斤的车辆抬了起来,柯英和蓝色往轮下塞了石头。     在沟口,我站直身子,朝阔大的峡谷张望——深深的沟,弯曲的沟,看不到尽头的沟——就像我幼年的太行山,一道山沟就是一条道路,所有的进入都是漫长和艰苦的,无论在里面走多久,也都必须原路返回——这使我忽然间有了一种返乡的感觉:故乡的太行山——峰峦叠嶂,植被妖娆,就连红色的岩石上面,也覆满了滴水的青苔。    而面前的庞大祁连山在肃南境内的小兄弟或指爪的表面是荒芜、干燥甚至焦灼的,遍野生长的草也很坚硬,且布满尖刺,每一根都有着与世无争的悠闲意味——可现在已经是五月了,它们仍旧萎缩着、零星的绿浅薄得根本无法与周边庞大的土色相提并论。峡谷背影的一侧,一股小的流水像是人身体内的血液,无声无息,让我也忍不住觉得了委屈。    接下来的“跋涉”(久违了的词语——多年之前,很多人用它,以致矫情得令人羞怯。现在,我想到这个词,觉得用它来形容我们在河滩和山坡上行走的滋味,还是比较恰当的。)走到半路,柯英、蓝色和长录三个人继续向前,我和鲁青返回,帮司机推车——我的意思是:开车进山观看这里的丹霞地貌,可那位“布娃娃”(司机)却只想待在原地,怕再陷进去(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我劝说了几次,口干舌燥,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重返的路程,我“跋涉”得要比鲁青快些——多年前在山地的生活,使我对山有一种本能的适应能力。两边的山崖陡峭而笔直,通体黑色,右边的山坡都是阳光,焦白的土在风中显得十分轻浮。左边是丹霞——高高一座,形状就像一只硕大的乳房,我仰望到了,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像母性的乳房(柯英说这句话是他的“专利”),挺拔得像是不朽的梦想。它的根部,有一个状似象眼的洞窟——我知道它没有多深,但凝望我的神情是和善的。    先行走去的柯英、长录和蓝色已经杳杳无踪,空谷静寂,我和鲁青,在路上,被阳光爆晒,被自己脚步趟起的尘土迷了眼睛。我在久无人踩的干土上看到新鲜的脚印——肯定是我的同伴们留下的——这里空旷寂寥,几乎没有一个人来,只是我们这些唐突的造访者和惊扰者。    爬上一道山岭,又一道山岭,大片的丹霞出现了,一色苍灰或者褐红色的丹霞地貌,似乎火焰的余烬(阿房宫?),在祁连山下聚集、凝固、打磨、消耗以致成为永恒——风是最大的推动者和塑造者,像是一片废墟,抑或庞大的宫殿。我登上一座山岭——窄的只可以容纳一个站立,我感到晕眩,仰望的丹霞像是一堆凝固的大地灵魂——浮云不动,蓝空深邃,如狼的大风卷起尘土,汹涌浩荡,穿梭不息。    我想到时间——博大的吹,以及风的力量,看不见的事物,刀子一般的锋利和持久——当地的裕固民族将这里的丹霞地貌称为“阿兰拉格达”(红色的山)。主要分布在肃南县万佛峡、芦苇沟、敖博沟(蒙语为阿兰白勒)、冰沟、神鹰峡谷和大红山等处。最高海拔3800米,面积300多平方公里。主要由红色砾石、砂岩和泥岩组成,有明显干旱和半干旱气候印迹,以交错层理、四壁陡峭、垂直节理、色彩斑斓著称。    在这里,充斥于内心的唯一感觉是苍凉——来自时间、人和自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山,也像这里的草木和人类,置身西北的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所有的改变都源于外物,源于一种物质对另一种物质的催发和篡改,一种形体对另一种形体的塑造——或者说它们本身就包含了这样的一种无休止的运动,。    近距离地看到一支独立而起的石柱,周身粗砺,龟状头部,感觉坚硬而温和,我突然有一种想走过去抚摸的欲望——我想它是空旷的、无奈的,长时间的挺立决不仅仅只是为了经受大风的塑造。至此,我忽然间也似乎明白白了人类和万物之所以生生不息的奥秘,也似乎懂得了“肉身”与“道德”之间的严格而又被容易混淆的伦理关系。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放弃了那种欲望——和鲁青跑下山坡,两个人,落在巨大的峡谷之间,感觉像是小憩的鹰。巨大、空旷的山谷,像是深邃而曲折的梦魇,也仿佛地狱天堂的必经之路。右边的一尊丹霞似乎趴着的老虎,眼望东方,迎送朝霞。临近的一座,像是偌大的皇宫,壁立千仞的高墙筑于危崖之上——我想就在这里作一个腐朽的皇帝也是幸福的:群山为我军阵,青草作我娇妻,风是最好的酒,还有正在盛开的银露梅花儿——我可以用一万甚至一百万年的时间,采集叶片,作一个温暖的花床。    接下来的阴影——从头顶覆压下来,让我内心发暗,让身体凉爽。踩着柯英等人的崭新脚印,石子相互碰撞,干燥的沙砾响声沉闷。我走了一会儿,站住,大声呼喊一声,再走一会儿,再喊一声,微小的声音在土红色的丹霞山柱之间跌宕——我相信它们是有知觉的,沉淀的红似乎沉淀的血液,只要有一场大雨,它们就会迅速充斥全身。    长录、蓝色和柯英从对面走来——他们说,在远处,看到了成群的,庞大无比的蘑菇状的丹霞山——我也看到了,那些巨型蘑菇,在我眼里,都是庞大宫殿的模样——我还想,它们一定是上帝或者主宰祁连山神灵在河西走廊腹地的行宫——在冰雪之中久了,总要有些麻木的,温暖应当是神灵和人类共同的偏向。    置身其中,我不知道同行的他们想到了什么——而想象总是有些牵强。作为诗人的倪长录肯定想到了大地上的诗歌,柯英应当想到博大的时间,蓝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拍下了她自己的照片——鲁青还很年轻,他一定想不到令人沮丧或者悲怆的事情——回程,在巨大河滩一边,蒿草丛中,柯英和鲁青又发现了几颗正在生长的锁阳——比先前的更长、更为硕大——他们挖下来,高高举起,神采飞扬。来自新疆的蓝色是一位坚定的环保主义者,她从遥远的山里带回了我们和他们丢弃的矿泉水瓶子——我又抚摸了一根,收手回来, 发现手指上有一抹浓浓的红——处女血一样的红。    “布娃娃”司机仍在原地,我们坐下来,喝啤酒,吃面包,还有猪耳朵(我不喜欢动物的内脏),呼呼的风似乎来自沟外,又似乎来自沟内。对面的山壁上正在修路,一声接一声的炮声荡起大片的白色烟尘。野餐——除了幼年跟随父母在山地吃过几次之外,似乎再没有过,我喜欢这样的情境——人就像祁连山里的狼或者其他动物一样,撤掉华美的餐具,除了手指和嘴巴,一切都是天然的——就像我们的祖先,就像一群流放者和逃难者。    再后来,去往的丹霞——看起来像是样式美观的窗棂——欧洲宫殿的,精致、结实、古朴、大方。在一丛开得鲜艳的金露梅和芨芨草的旁边,我们相互照相,看近前的丹霞,有一种处身远古的恍惚感。这时候的山谷寂静得只有风声,我们这些喧闹的闯入者——男人和女人,在山间,丹霞之下,看起来有些浪漫,但本质上也还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惊扰和冒犯。    就要返回了,我还想看到更多,我想,要是能够突然下一场大雨,丹霞就更像丹霞了,但天空依旧在蓝,阳光普照的大地,风持续吹起尘土。回到白银乡,柯英下车买水,我站在一户人家的院子,以红色的瓷砖墙壁作为背景,拍了房屋和它背后的丹霞——人居与自然,生活的烟火和大地的耸立,短暂的和永恒的,脆弱的和坚固的……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在一面红色的丹霞山崖下面,看到路下的大片麦地——被一大片杨树怀抱着,一些去年麦秸垛之间,停着一辆红色卡车:绿色、红色、黄色和远山的苍灰色,混合的色彩像是某种人生,或者人世生活的某一个生动细节——我趴在马路边,把公路和丹霞一同摄入镜头:路上没有车辆,山崖如同刀切,两种事物的交叉和并列,这种意味应当是丰富的。     就像我们五个人,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周游丹霞地貌的时候——我相信同行的每个人都会若有所思,想到更多:肯定会有些深藏不露、内心闪念,并不都像我一样张狂——事实上,还没回到张掖市内——对于深藏于祁连山间的丹霞地貌,我就觉得有些远了,好像一个经意的错觉,就像一瞬间看到的海市蜃楼……风中的丹霞地貌,大风的塑造者和篡改者——我倒是觉得,我和我们的观看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我只是记得,在峡谷行走的时候,我还对鲁青虚构了一个动人但却悲怆的故事:关于爱情、短暂与背叛,还有人性和灵魂的故事,也只能是一个偶然的想象。    又看到了来时的那一片墓碑,日复一日的站在夕阳之下,长河一侧,它们是彻底孤寂了的,桥头上的黄纸依旧飘飘。夜晚的张掖,灯光之外,并不都是黑,一轮弯月停泊在楼群和人头之上,风声发凉——这一夜我很晚才睡,凌晨6时又惊醒过来,窗外很静,月光(或者街灯)穿过厚厚的布帘,打在我的胸口上,感觉像是祁连山顶滑下来的一块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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