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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故乡旧帖(外几个) 

2020-11-12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故乡旧帖(外几个)红草湾 我说的是一片山坡地。那里生长着马莲,很多。夏天开淡蓝色的花朵,蕊黄,叶紫,被月色日光映着,从远处看,隐约有袅袅的烟岚,缠绕,飘逸,野性中蕴涵着几分仙气。到了秋分白露之后,霜落下来,那些叶片就全红了,风吹过来,仿佛一
         故乡旧帖(外几个)
           红草湾

  我说的是一片山坡地。那里生长着马莲,很多。夏天开淡蓝色的花朵,蕊黄,叶紫,被月色日光映着,从远处看,隐约有袅袅的烟岚,缠绕,飘逸,野性中蕴涵着几分仙气。到了秋分白露之后,霜落下来,那些叶片就全红了,风吹过来,仿佛一簇簇火苗。村上的人都把马莲称作红草,因为那地方被山围着,是洼地,所以就叫红草湾。

  很早时,红草湾是牧羊人的天下。羊倌们都是有家的青壮年男人,不喜欢到山那边很远的荒草滩放羊,就在临近的山湾里挖一个地窝子,住下来,白天吆喝着羊在山坡上溜达,到了黄昏,便回来生火作饭,打扑克,下象棋,或者野着嗓子吼几声“浪光棍”,活得悠闲自在。也有人耐不住寂寞,找个理由回家了,说是娃子他妈的心口子疼,要去买药呢。一晚上过去,天亮时,又屁颠屁颠地赶到了老地方。别人问,心口子不疼了吗?那边立马红了脸,说,给她揉揉,好啦。大家就笑,骂他是老羝羊,跑骚去了。跑骚就是过性生活的意思,乡里人说那事,好象从不遮掩什么,还善于把人和牲畜联系起来,粗野,形象。

  红草湾有马莲野草的清香,有绵羊山羊的腥膻,还有泉水,炊烟,民歌,笑话,放浪的叫声,快乐的呼喊,这些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另类的乡村生活。我上小学时,大哥就在那里给生产队放羊,每隔五六天,我就要去送一回口粮。还记得他们的羊倌头儿叫黑骟驴,人长得很壮实,脸黑,手黑,背膀黑,像座铁塔。别人人喊他诨名,他压根就不生气,蹲在地上,胳膊下夹个皮条鞭子,咧着嘴笑,还颇得意地说,骟驴咋啦,没那骚根,不惹祸哩。黑骟驴对我好,我每次走进那个地窝子,他便搂着我的脖子,用胡子蹭我的脸,还给我讲红草湾的故事,他说前山的石崖下有个狼洞,里面住着一群白狼,有月亮的夜晚,白狼就会变成女人,头上戴着马莲花,坐在那里唱歌。乡村的人把说故事叫做“喧谎”,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些“谎话”里总离不开鬼,而且大多数是“女鬼”,都很美丽、善良、多情,就像我们村里的姑娘。黑骟驴不识字,但喜欢看小人书,晚上睡觉,他的枕头下总要放几本《地道战》、《地雷战》之类的书,等其他人睡着了,他就抽出来,对着昏黄的油灯,用指头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他有许多奇怪的想法,比如说应该找一种迷药,让日本人吃了后变成公羊,然后再把他们阉割,这样就可以断子绝孙了。有时候,又突然问我:你说,毛主席住在北京,能见到山羊么?我说,见不到。他就骂我傻,说,他听人家讲,天安门前是一片草地,有草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羊呢。然后,就嘿嘿,嘿嘿的笑几声,脸上完全是孩子的表情。

  红草湾还有个羊倌叫刘二。他从小就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着,脊背上长着个肉疙瘩,走路,就一跳一跳的。刘二家里穷,四十多岁了才结婚,老婆是个哑巴,但人很漂亮,小嘴,圆脸,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一辈子的话,都交给了那一双黑漆般的眸子,只要眨巴眨巴眉眼,就有了万种风情。刘二婚后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好,他住在地窝子里,一年四季都不回家。羊倌们私下里议论,说他是个糠心萝卜,不给媳妇交公粮,人家自然不爱他。在我的印象中,刘二就像被雷击过的木头,黄瘦,憔悴,沉默寡言。他放羊,从不打口哨,也不哼那些荤味十足的民间小调,羊吃草,他就仰八叉躺在马莲丛中,嘴里叼一根草茎,呆呆地望着天,望着天上的云朵和麻雀,不知想什么心事。那一年,从外面来了一个擀羊毛毡的匠人,在刘二家住了十几天,后来就把他的哑巴妻子给拐走了。应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可他的精神并没有垮掉,依旧操心他的羊,到了产羔季节,他还是跪在那里,用手捋着母羊的奶穗子,给羊羔喂奶……

  我离开故乡不久,就到了改革开放时期,生产队把把那片山洼地承包给了私人。羊倌们解散了,马莲滩变成了庄稼地,上世纪八十年代,黑骟驴和刘二也相继去世了,他们的墓地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晓,不过,红草湾是没有的,那里已经长满了小麦和豌豆,多年过去,也只有在梦中,我还能隐约看见秋天的马莲,像火一样燃烧着。


       摸天爷的尻蛋子

  我查字典,知道这个“尻”应读作“kao”,是屁股的意思,但老家的人一律把这个字读为“gou”,“沟蛋子”虽然是土话,但很亲切,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村人说,老天爷跟人是一个理,有喜怒哀乐。那么,天旱了怎么办?去挠挠它的尻蛋子,让它痒痒,让它笑,天爷高兴了,就会下雨,长出庄稼。人嘛,一辈子还不就是吃饱肚子,坐在墙弯里喧谎,闲扯,然后再省下些粮食,卖了,买几头母猪什么的。看样子,那老天爷的尻蛋子实际上比庄稼人的脸蛋子重要。

  老天爷的尻蛋子究竟在哪里呢?村里有个风水先生说,他夜晚梦见天上飘过一朵云,落在某一个山脚下了,神有了暗示,说明老天爷已经等在那里,准备给贫穷的山村播洒甘霖呢。大家都信风水先生的话,就先请他去山里考察一番,做个计划。当然报酬是有的,生产队拿三斤清油,再搭一副羊下水〔羊的肠肚肝肺之类〕,有时候,队长还给他有另外的许诺:年终记十个工分,或者多分二十斤胡麻。那年月,当一个风水先生是令人羡慕的肥差。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摸老天爷的尻蛋子,其实是一种祈雨的仪式。很早时,这种仪式很庄重,甚至有几分神秘。比如要设祭坛,请来巫师,诵经,跳神,焚香,叩首,还要念祭文,献三牲祭等等。到了我懂事的年代,仪式已大大简化,更多像一种滑稽的游戏。祈雨前的傍晚,一般情况下,队长召集个社员大会,会场就设在饲养室里,各家派代表参加,或男或女,但前提必须是成人。开会时,队长只宣布两项内容,一是这次活动要向每家收二两清油、五个鸡蛋,一盒纸烟;二是生产队杀一头猪,一只山羊。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最精彩的部分是会议结束时队长的一句话:都记住啦,今黑里,可不能跟女人做那个事。

  应该说,任何祭祀活动都要禁忌男女同房,这是民俗。在民间思想中,性事是不干净的,会玷污神灵。然而,在那样的夜晚,在那样的场合,队长把这时挑明了说,又有了另外一种效果。往往是,几个女人顺手摸起羊粪蛋,朝队长身上打过去,都红着脸骂:不要脸嘛,不要脸嘛。而男人则很是得意,放肆地嚷着:呵呵,只许摸老天爷的尻蛋子,不许摸婆姨的呀……接下来,男女就开始互相斗嘴,高潮迭起。那时候,会场里根本体会不到神圣与肃穆,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玩笑,有的只是原始和本真。

  我一直认为故乡的风水先生深谙人与自然的奥妙。一般而言,他给村人勘察指点的地方,总是山势平缓,风景优美。清泉。松林。小溪。岗峦。草甸。野花。飞鸟。所有这一切跟山外单调的景色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桃花源。人们扛着铁锅,抬着羊肉,说说笑笑走进山谷,在泉水丁冬的石崖下安营扎寨,然后垒灶打水,拾柴放火,女人忙着煮肉做饭,男人张罗祈雨祭天的事宜。村前屋后的土地干旱得冒烟,山里的世界则鸟语花香,雾岚飘绕。来到这样风景美丽的地方,村人似乎很快忘记了外面的灾荒和苦难,心灵在自然的环抱里得到了暂时的慰藉。管他呢,还是还吼几嗓子野调吧。于是,有个汉子就率先吼了起来:哎吆呵/我的尕妹妹/老天爷下雨哩/心慌哩/今晚夕给咱留着个门/哥哥想你哩/想着亲个嘴哩……

  接下来有个女人就对唱起来:老天爷下雨哎/你背上馍馍来/换我的肉肉叫哥哥亲/天亮了你再还……

  就这样,祈雨祭神的山坡竟然成了比赛情歌的舞台。在那一刻,留在心灵深处的疼痛、迷茫、无奈和失望都随着粗犷的歌声飞走了,飞向了山巅,飞进了蓝天。

  当然,祭祀活动还是要进行的,只不过那已经成一些老者的事。他们历尽了人间沧桑,对上天的敬畏早融进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他们跪在地上,献上香喷喷的羊肉和烧酒,然后虔诚地对着天空祈祷:老天爷啊,下点雨吧……


            菊丫头的故事


  菊丫头的肚子里怀上娃了。菊丫头才十八岁就跟男人做了那种事,而且有了身孕,这在七十年代的小山村里,成了最大的新闻。

  那年秋天,队里的一个小伙子死了,是修水库时被坍塌的土方压死的。人刚刚抬进村庄,还没来得及埋葬,菊丫头的丑事就传出来了。对于庄稼人来说,死人的场面见多了,但这种姑娘怀孕,丢人现眼的事还是头一遭听说。于是便有了慌乱与迷惑,猜测与诅咒;幸灾乐祸,窃窃私语,人们的心态各自不同,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了解事件的真相。仿佛是,菊丫头的身体里有一个深不可测洞穴,大家要想尽一切办法看清楚里面隐藏的秘密。窥探私欲,似乎是人类最丑陋的本能之一。

  菊丫头的事开始时是严密封锁的,知道底细的最多不超过五个人,包括她的父母、一个嫂子,再就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第一个接触菊丫头身体的人,据他说,菊丫头最先是患了感冒,到他那里抓药,他给号脉,发现脉象低沉,厚重,犹如流水咽石,那是怀孕的症状。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事情刚有了端倪的时候,他是绝对不敢讲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只有吃了屎的人,才敢捅那种漏子。可想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菊丫头的肚子里有娃了。谁也无法猜测这句话是哪个“吃屎人”第一个说出来的,反正是,当我们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菊丫头已走进公社的医院,在妇产科做了人工流产。那天是她嫂子陪着去的,菊丫头骑着自家的黑草驴,穿一件大红毛衣,用头巾脸蒙住脸,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好象是真害了什么见不得太阳的大病。她的嫂子回来后就对人说,流掉的是个男娃,鸡鸡都成型了。口气中流露出些许惋惜。还说,这个丢人货,要是嫁婆家,生出个带把的,可就美死个人哩。

  那一年,菊丫头家刚修了新房子,三间带穿廊,一间堂屋。墙都用石灰粉刷过了,白的像雪一样耀眼。这件事发生不久,上学的孩子就拿木炭棍在墙上写了许多话,菊丫头的爹几乎是天天用铁锨铲,但铲完后,歪歪扭扭的字又出现了,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是:“菊丫头跟王大福××”王大福是我们生产对的会计,,那时已经五十多岁,他平日里喜欢到人家闲逛,蹭吃蹭喝,有些人很反感,所以我怀疑孩子们是受大人教唆,借此来报复王大福的。村里一些正直的人判断说,老王那人嘴头上摸油,下三流的话多,裤裆里的事少,就是给他个驴胆子,也不会做那种事。由此可知,菊丫头肚子里的娃,跟王大福并没有瓜葛。

  再说我跟菊丫头的关系。我们是邻居,只隔一堵墙,那边就是她家的院子,而她家的门正好又对着我家的窗口。小时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她比我大三岁,泼辣,精明,胆子大,鬼主意多,童年的那段时光中,她领着我跑到野地里捉蜜蜂,掏麻雀,还偷过生产队的青豌豆,但自从我上学以后,我们就渐渐疏远了。再大一些,几乎很少有什么来往。到了少年时代,她给我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了,少了几分野性,多了几姑娘的腼腆与羞涩。我从学校回家,经常发现她拿着个鹅蛋形的小镜子,坐在门槛上梳头。她人不漂亮,但长着很密很黑的头发,两条发辫长长地垂在腰间,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什么首饰之类,最美的就要算她的那一块手帕,是淡红色的,上面印着几朵梅花,被她折叠成了蝴蝶的形状,扎在发稍上,有风吹来,飘呀飘的,真个像一只活生生的蝴蝶。说实在话,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把菊丫头当成姐姐,在我那偏僻贫穷的家乡,总以为她就是女性的代表,憨厚,朴实,本真,善良,但没有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人们把女性的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不过,菊丫头的故事发生以后,她本人并没有受到过多少责难和侮辱。我只知道她挨过父亲的两个耳光,再就是她的嫂子在人前骂了几回“婊子”。寂寞无聊的日子里,村里的男人更希望找出那个跟菊丫头睡了觉的家伙。他是谁?是光脸还是麻脸?是老汉还是青年?只要有闲暇,大家就围成一个圈,议论着,猜测着,想象着。有人甚至撕开一个纸烟盒,用钢笔在上面写下了一大串姓名,慢慢地做考证研究工作。所谓的坏人最终没有找出来,连影子也没有,但结论似乎是空前的一致:那个人强奸了菊丫头。他们说,母狗不翘尻蛋子,公狗也爬不上去。用很粗俗的一句话,概括了那个事件的结果。

  但一切都出乎人们的预料。也就在那年年尾,公社来了一个蹲点的工作组。为了抓一个阶级的斗争的典型,他们就把调查菊丫头的事列入到了头号议程。经过不懈的努力,真相终于大白于村庄。菊丫头独子里的娃,是一个外地货郎给种下的。在一次喝醉酒后,工作组的黄领导说出了那个并不复杂但十分荒唐的过程。黄领导撇着嘴道:那丫头还真不害臊,你们猜猜她是咋讲的,嘿嘿,她说,你们别再问了,我喜欢穿一件蓝条绒袄袄,十二快钱,爹妈不给,货郎要那个,我就把裤子脱了……

  听说那个货郎是青海人,那么远的路,谁还愿意去找他呢。再说,这又不是强奸,菊丫头自愿,那也不算人家犯法呀。最后,工作组对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菊丫头过了十九便出嫁了,他的男人是个木匠,听说它嫁过去后丈夫很疼爱她,生了一男一女,生活很平静。

  多年以后,当我回到故乡,那里的年还在说菊丫头的事,不过已经演绎成了一个黄色成分太多的笑话,但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后心里总是苦苦的,笑不出来。

 

闹洞房.偷嘴及其它


  我一直想写一篇有关性的文章。是故乡农民的性。它粗野,赤裸,原始,野性十足,又带有浓厚的蒙昧与神秘色彩。

  但性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性如狼毒花,它世代都开在阴暗的地方,虽然芬芳、妖冶、迷人,但毕竟毒气烈烈,如果拿到阳光下炫耀,会不会触及故乡父老内心的伤痛,亵渎他们的灵魂?

  先说一则逸事:上世纪六十年中期,我老家的一个男人因通奸被判刑,坐了两年零六个月的监牢。这件事本来已经过去了,但偏偏公社派下来了个搞通讯报道年轻人,搞了采访,还写了一篇意在宣传法治的新闻稿,拿到公社的广播上播了几次,这一回可惹怒了故乡的父老们,那一天,生产队长纠集了二三十个人去公社闹事,还把那个通讯员窗上的玻璃给砸了。后来派出所来了警察,将领头闹事的队长抓起来,经审问,队长反而振振有辞:那是被窝里的丑事,咋能在广播上说呢?

  被窝里的性事是不可以张扬的,这就是我故乡农民的想法。但另一个方面是,在天高皇帝远的乡村,农民又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生殖崇拜观念。山上的一块石头,门前的一个水潭,甚至一棵树,一叶草,都能给她们赋予性的含义。夫妻生下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取名“宝娃”,“福娃”,“寿娃”,但渐渐地,那个“娃”字就被一个代表男性生殖器的字代替了,父母、亲戚朋友,喊他们的名,就说“宝求”,“福求”,“寿求”。我的一个同学,上小学时还没有正规的名字,老师问:你叫什么?他答曰:财娃,财求蛋。老师是个女的,外地人,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奥秘,竟红了脸,批评他是小流氓。性,生殖崇拜,那是隐藏在故乡集体意识中的一片水泊,它幽深,黑暗,迷乱,幻影幻象,很难叫人看清内部的真相。

  上世纪七十年代,上面来了几个搞计划生育的干部,向村民宣传节育措施,节扎、套环,发安全套。有个汉子领到了安全套,但不会使用,干部教个他方法,性事的细节是不好说的,只能把那东西套在食指上,做了个简单的师范动作,汉子嗷嗷了两声,就回家了,谁知越一年,等干部们再来检查的时候,汉子的老婆竟然又怀孕了。人家询问其中原因,结果发现一年里,他每次房事都把安全套戴在食指上。对村民来说,性事是很神秘的,很神秘的东西就没必要弄清每一个细节,用他们的话说,牲口都会做的事情,人难道不会做么?我在中学学生理常识,还偷偷地看过一本叫《性知识手册》的书,那里面讲到了女子的初潮,男人的遗精,还有精子,卵子,性和谐,性高潮,阳痿等等,那些现在看来属于科学范畴的语词,好象永远不会出现乡亲们的生活中,没有给他们肉体和灵魂带来任何影响。

  年轻人的婚事办得热闹排场,过程也繁缛复杂,但婚姻实质性的东西,只有进了洞房,才能表现出来。性启蒙的功课是有的,现在人叫闹洞房,村里人却说是“脏床”,那个夜晚,大家可以围着新郎新娘,让他们说最色情的话,做最下流的动作,摇摇的烛光灯影里,看到的是用胡萝卜做成的男性生殖器,还有涂染着各种颜色的面桃,象征女性的乳房,拿擀面杖放在新娘的髋骨下搅动,代表性交,所有的语言、肢体动作,玩笑故事,都离不开一个“脏”字,热闹,刺激,兴奋,疯狂,两性的关系仿佛是一潭清水,只有在只这个时刻,才被人搅混,翻涌着浑浊、迷乱的浪花。

  用现代人的目光审视,我的故乡父老是那么的粗野、愚昧、不文明。现代的城里人也闹洞房,他们点燃红烛,唱歌,跳舞,最刺激的也不过就是让一对新人,喝个交杯酒,拥抱接吻,或者讲个黄段子罢了,比起我的故乡,那种场面时尚、简单、高雅,当然也就失去了闹洞房的原初意义。现代人根本不需要性启蒙,所谓结婚,更多是为了履行一种法律程序。

  故乡的人非常看重闹洞房的效果。那个仪式要持续几个小时才能结束,等闹房的人走了,家里的亲戚朋友还要留下来“听床”。那年月,农家的窗户上没有玻璃,木格窗棂,上边糊一层红纸,只要有舌头轻轻舔几下,窗子上就会开一个窟窿。“听床”的人,把耳朵贴上去,里面的动静就听得清楚。如果那人回来后,面带喜色,说:黑,有啦。证明小两口正在亲热,关系融洽;如果他什么也不说,还连连摇头,说明一对新人没有故事,这一夜,新郎的父母就只能坐在火炕上唉声叹气。

  没有感情,也就不可能有美满和谐的性,但没有性,也很少能有从一而终,白头到老的感情。造物主赋予人类的灵与肉,二者不可缺一。没有感情,可以文火炖羊肉,慢慢熬,一天一天培养,而没了性,那可是大问题。在我的故乡,人们有生殖崇拜的观念,但又更看重贞操。幽会偷情的事,历来为乡民所不齿。不过,人的欲念犹如洪水,是堵不住的。尽管鄙视女人找汉子的行为,可那种事还是时有发生。乡民把男女的幽会的事,称作“偷嘴”,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偷偷摸摸亲嘴的意思,至于有没有性行为,只能诉诸想象。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有个叫兰花的媳妇,是“偷嘴”出了名的女人。她找汉子,原因就是自己的丈夫患阳痿,性无能。生产队时,她经常上工地,修水库,先是跟哪个施工员好上了,过两年,又爱上了村子里的一个光棍,再后来,竟然钻进了大队主任的被窝。十几年的性寂寞,使她忘记了做妻子的角色,几乎成了一个变态狂,只要是有性能力的男人,她都愿意献身。为这事,家族里的人打过她,让她吃过大粪,上面来的工作组,也把她当成阶级斗争的典型,在脖子上挂了破鞋,游街示众,恐吓,侮辱,批判,诅咒,所有的手段对她都一一失效。仿佛是,她沉睡的肉体被男人点燃了,连灵魂也幻化成了黑色的火焰。

  兰花最后是离婚了。那年她已经四十多岁,两鬓间有了白发。离婚是她提出来的,但丈夫不同意,没有办法,她只好把丈夫告上了法庭。审判是不公开的,据故乡的人传言,她在法庭上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不跟自家的婆姨睡觉,他还是汉子吗?

  在我的故乡,兰花是第一个为了性权利而离婚的女人。


          

地主的老宅

  我落草山村的时候,地主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他死了,我只见过他的墓地:一片河滩,芦苇疯长着,矮矮的坟丘,没有碑碣,周围开满了寂寞的狗牙花。

  县志上说:王××,窑山村人,恶霸地主,曾残杀过西路红军,1950年被人民政府枪决。寥寥29个字,总结了他的一生。西路红军36年经过河西走廊,被马步芳的军队围追堵截,惨败。有个别士兵流落乡间,又遭地主武装杀害,县志上言之凿凿,我相信历史。

  父亲参加过镇压恶霸的运动,他说枪毙地主的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地主从50里之外的县城里押回来,一路上就看着天上的月亮,还吟诗。天明,他望见了自家的高门大院,再也不愿走了,躺在一片盛开着马兰花的野地里,咕哝了一句,开枪吧。枪于是就响了。那一回,是地主的堂侄抠动了步枪的扳机。父亲的叙述平静、淡漠,反而使那个事件笼罩了一层哀婉凄凉的诗意。

  让我始终解不开的一个迷团是:给地主喂枪子的为什么是他的堂侄?他亲自结束叔叔的生命,难道就是为了刻骨铭心的阶级仇恨吗?据村上的老人回忆,地主的堂侄从小就没了父母,是地主把他抚养长大,还娶了一个不错的媳妇。他虽然给地主放过羊,种过地,当了十几年的长工,但地主从来没有苛责过他。地主没有子嗣,是把堂侄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的。而地主死去之后若干年,人们才惊奇地发现,揭发“红军事件”的,正是他的堂侄。

  一个地主杀害了两个红军。从事情发生到定罪宣判,中间相隔了十五年时间,十五年的风霜雨雪,使那件事情变得迷雾重重。结案的证人是地主的堂侄,结案的依据是他的一句话:我看见叔叔拿着菜刀,割断了红军的喉咙,把他们埋进了门前的菜园。据村上的老人回忆,上面来的公安人员也曾搜查过那个菜园,但挖地三尺,并没有找到红军战士的骨殖,到是挖出了一个黑油油的陶罐,里面装着金黄的鸦片。还有一种说法:地主家确实有过红军的身影,但那是一个军官,他跟地主坐在火炕上抽旱烟,讨论《易经》里的八卦,还吟诗,写毛笔字。地主在解放前上过县立高中,会古文,还能写出不错的格律诗,如果这种说法属实,那么,在他家呆过的红军军官一定也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两个文人萍水相遇,灯影月色下,是读书作赋、笔走龙蛇的背影,那场景怎能会出现血腥的杀戮呢?

  不管怎么说,地主的一生以悲剧画上了句号。那是五十年代,急风暴雨的革命进程没有完全进入法治的轨道。所以,枪毙一个有着杀害红军嫌疑的地主,也属于正常。我父亲判断,那应该是一个冤案。最大的可能是地主的堂侄与他的小老婆私通,情欲使这个老实的农民走向了极端,让罪恶代替了良知。父亲说,只要是窑山村的人,都清楚那些有悖伦理的淫乱故事事,但由于地主的身份,谁也没有胆子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当然,这也仅仅是个推断,或者说是一个假设,当我长大后,地主的堂侄已经成了疯子,整天拖着鼻涕在村里游荡,他就像一个幽灵,即使在阳光下行走,灵魂也是一片黑暗。有关他与叔叔的恩爱情仇,早在他的内心深处化为了雪片,一点一点被岁月融化了,剩下的,也只是一片干涸丑陋的河床。

  地主死了,只留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宅院。六间厢房,照壁,穿廊,青砖,灰瓦,门庭前有一天井,仰头可看见蓝天白云。窗子都做成半月形状,窗棂有镂空雕花,每扇门上都刻有梅竹松的图案,一切的陈设都雅致古朴,透出主人不俗的性情。土改时,地主的宅院曾分给一户贫农居住,但他只住了几个月就搬走了,据说是夜夜都听见猫头鹰叫,很恐怖。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宅院又改成了“阶级斗争陈列室”,集中展出地主身前的生活用品,比如玛瑙鼻烟壶、手杖,青瓷花碗,铜制火锅;再比如丝绸断衫、洋布马甲、翻毛皮鞋等等。另外还有一箱古书,《三国演义》、《红楼梦》、《杜工部全集》、《饮冰室合集》,都是线装本,上面用府绸包了封皮。那些古籍后来都被人偷走了,乡人大多不识字,自然不是为了读书,他们认为古书能辟邪,家人生病,可用来放火驱鬼。在漫长的时光中,那些优美的文字随着纸叶都变成了火中的黑色蝴蝶。

  我曾不止一次地走进地主的宅院,常驻足于那个废弃的花圃边,用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那里是地主休闲娱乐的地方,往日里有豆青石条砌成的台阶,勾栏相连,松柏掩映,引山泉汩汩流过,别有一种岑寂和清幽。花圃里种植着兰草和菊花,偶尔也能看到妖冶艳丽的罂粟。每逢黄昏,地主就携着她的妻妾,坐在那些石凳上,或读书唱歌,或赏花观月,打发着悠闲散淡的时光。如今,那些场景早已不复存在了,花圃里长满了没膝的荒草,只有一棵楸树还孤独地立在那里,冬天摇落雪花,秋天飘洒红叶。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堂屋里的那个老式挂钟,木盒破烂不堪,结满了蜘蛛网。钟表的分针和秒针不知去向,但时针还在,宛若一个手指,静静地指着阿拉伯数字:12。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反正那个时辰恰好在12点钟。12点,在那个时间段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件,谁也无法知晓了。

  还补充一点:地主有一张黑白照片,嵌镶在一个玻璃框中,眼睛被人用刀片刮去了,留下两个窟窿。我只能看见他模糊的形象—人似乎很清瘦,戴一顶麻绒帽,脖子上搭着长长的狐皮围脖……
大地上的书卷
            胡天五月   胡天五月,天空上飘着雪。西风从祁连山那边的青藏高原吹过来,像一群毛发斑驳的苍狼,在旷野上逡巡、奔跑、嘶鸣。一墩一墩的芨芨草刚刚有了绿色,细长柔韧的叶子上凝着冰花和露水,在风中摇曳,在雪里静默,黎明时闪过车窗,黯然临近或悄悄离去。
汽车在石坷垃路上行进,到处是泥泞和污水,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有时抛锚,有时陷入泥坑。司机一脸不快,嘟着嘴唠叨什么,不知是抱怨天气,还是责怪我们。男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几个女士在叽叽喳喳,陈谷子烂芝麻地絮叨着家长里短,笑声里有着花朵和青草的气息。车子走进一片荒原,两个媳妇突然嚷嚷着要小解,说是憋不住了呀,水火不留情呀,做出痛苦万状的样子。坐在一边的老胡嘿嘿直乐,大声警告道:这里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狼和狐狸专等在沟槽里,咬女人的沟蛋子。车里一片哗然。   不是去旅游。每年五月,县博物馆都要组织人到各地普查文物。那个单位并没有专业的文物工作人员,一正一副俩馆长,领导着几个只会织毛衣看报纸的女人,对她们而言,文物的概念等同于破铜烂铁、尸骨坟场,所谓普查,也就是去做一些简单潦草的登记。出门下乡,更多是为了游玩和散心。我跟他们并非同行,登临遗址,目的是追踪现存文物的线索,给宣传部写一份报道草料。他们认为我文笔好,写出来的东西有文化价值,如果能在相关的报纸上发表,至少也会给几个头头脑脑争光添彩。   而事实上,这几年我愈来愈反感自己的文字。坐在书桌前写作,总觉得大脑已经变成了一个废弃的城堡,那里面荒草丛生,蝙蝠乱舞,成群结队的老鼠在神经末梢上筑巢产仔,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想象中的文字不再美丽如花,不再有云朵和流水的韵致,或者说,它们从我的脑子里飞出来的时候,僵硬得像一堆玻璃渣子,虽然时有光华,但早失去了生命和灵魂的元气。   我渴望走出去。走出去,走向迷茫苍凉的胡天塞外。我不带笔,不带纸,只带着自己的心灵和梦。我可以随意地坐下来,或者仰八叉躺在一个高地的边缘,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任浩荡清寒的朔风掠过身体,听如埙天籁由远而近,从我的血管中穿梭,直抵灵魂的彼岸。我也可以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蚂蚁,一片草叶,一只火焰般燃烧的雪狐狸,一匹有着华美斑纹的祁连山雪豹,一条沉默千年的山间小溪,一道布满沧桑皱纹的河床……   天地是一卷书。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离开了钢筋水泥的森林,终于看见田野和荒原了。汽车停在一个叫六坝滩的地方,馆长说,到了,前面就是东灰山。
      

第一卷书:洪荒时代的一个村庄
  我看见了一座山岗。雪停了,一朵云飞过来,落在山岗上。是白色的云,从仰视的角度看上去,就像硕大的菊花,圣洁、凄美又有几分苍凉。   云朵下面铺展着青草,一些蒲公英和粉团花甫绽开金黄或绯红的蓓蕾,被风摇晃着,发出细碎清凉的声响。没有人来过这里,田鼠从洞穴里爬出来,探头探脑,用眼睛照耀着这一片岑寂的世界。
东灰山是一个古村落遗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科学院的几个考古工作者发掘出了大量的文物遗存:碳化了的胡豆、麦子、高粱,还有陶器、石器、骨器和埋葬婴儿的瓮棺。据专家考证,那个村庄距今已有5000年的历史了。   我注意到了考古工作者有一个考察报告,那里面说,5000年之前,河西走廊还是亚热带气候,在祁连山麓生长着山萝卜、海金沙、凤尾蕨、忍冬草……
  而当下,这里的海拔已经上升到2400多米,青藏高原的地壳不断隆起,使平坦辽阔的盆地成为了山冈,我们能看到的仅仅是云杉和山地灌木,凤尾蝶不见了,梅花鹿消失了,在生命承受的高度,只有狼和狐狸的影子。   曾经读过一部西方人写的科普著作,书中写了一个叫谢里曼的人物,他从小就喜欢探险,试图找到希腊神话里的特洛伊古城,有一天他走到一个山坡前,突然来了灵感,相信那就是他一生苦苦寻觅的古城,于是就开始挖掘。他就这样把一座山头像剥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下去,直到数年以后,他果然在那里清理出九座古城。梦想中的特洛伊从此抖掉厚厚的尘土,诗意盎然地走进了历史。   那么,我能够在祁连山麓的冈坡挖掘出一个史前的村落么?   雪后的天空显得分外湛蓝和深远。风从我的面前刮过去,打着呼啸向远方走去。山岗依旧被云朵覆盖着,宁静安然。我坐下去,用手拨开青草,那里先露出细软的沙子,挖几下,很快便发现一些焦黑的颗粒物体,轻轻一捻,便成了灰烬。再深挖,就是岩石了,灰褐色的石灰岩,上面有白色的纹路。看来只有石头是不朽的,在时光中静默,亘古如斯。   还是跟着想象,去那个村落里走一遍吧,兴许能看见原初的炊烟和月亮。   我最先看见的应该是庄园。黄土夯筑的土墙,沉稳厚实,散发着油脂气味的原木,做成梁和柱子,上面苫盖着新鲜的麦秸,屋顶呈圆锥形,或者像金字塔。柱子上刻满怪异的符号,用来驱逐鬼魔和瘟疫。黄昏里,一群蓝翎鸽飞落于屋顶,闪着翅膀,呢喃咕咕,而蕴含着苞谷、胡豆清香的炊烟正袅袅升起。   恍惚走进了制陶坊。一个有着石头一样颜色的老人坐在那里烧制陶器,面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陶碗、陶甑、陶盆。陶器的周围都画有神鹿和凤尾蕨,还有抽象的鱼纹、水纹、三角纹。炉火照亮了老人的脸,他的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彩,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陶俑,在熊熊的火焰中奔跑。   村庄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仪式,祭坛上堆满了五谷供品和牺牲,有一个象征男根的黑色石祖立在中央,雄性勃发的样子。巫师手握麦穗,身披兽皮,风一样地绕着祭坛旋转,男男女女都赤裸着身子,匍匐在地上,让石祖的精气穿过他们的天目,沐浴如草如花的灵魂。   少女们静悄悄行走于村庄和河谷之间,她们头顶陶罐,陶罐里盛满了清冽的泉水,随着她们袅娜的步履,水中微微地泛着涟漪,连月亮和星星的倒影也在波纹里碎了,碎成少女羞涩的红晕。   村庄里飘着幽蓝的雾岚,吹着桔黄的晚风,当我再回首的时候,有一扇大门缓缓地关上了。   面前,依然是沉默的东灰山。
        第二卷书:在路上听山歌   从空荡荡的河滩里飘过来,从灰茫茫的芨芨草丛间飞升到高远的天穹,然后突然跌落,拐弯、旋转,砸向河谷……   山歌,犹如永远孤独的鹞鹰,带着苍凉的呼啸,撞击着我的耳鼓。   哎哟嗬嗬—   白日里想哥睡不着觉,   夜黑里相思来了,   有钱没钱你回来呀,   尕妹妹的热炕烫了,   梦见你黑黑的肉了……
  哎哟嗬嗬—   白日里想妹睡不着觉,   夜黑里相思来了,   留着个门洞等我哩,   亲你的嘴呀搂你的腰,   就像母羊疼羊羔……   歌者隐藏在河谷里,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但分明是一男一女,歌声落下去的时候,空阔的草地上只有马兰花在风中摇晃,一匹红狐狸悄然翻过远方的山岗。狼洞周围的黑刺挑着硕大的露珠,闪烁或消逝。猩红的狗尿苔蓬勃茂盛,散发出神祗的气味。沉睡的石头敞开怀抱,抚摸对方火热的心脏。天地阒寂,四野无声。我们一行人默然走过河流和草场,没有谁再去追寻山歌的来源及方向,视野尽头,祁连山顶白雪茫茫,铅灰色云朵毫无秩序地飘来飘去。
        第三卷书:八卦啊八卦   东湖乾坤,西湖离坎,南山震艮,北山巽兑。阴阳鱼吐出八种符号,从军师的罗盘上滑落,变幻成山和水,站立或停泊在苍茫的祁连山麓。一千年过去又是一千年,烽燧塌陷,城池废圮,西风流云依旧在翻阅遥远的历史。   八卦营,一处被时光遗忘的古战场。   到处是汉墓。将军墓。士兵墓。平民墓。成人墓。婴儿墓。所有的墓穴都打开了,向着祁连山,向着高远无垠的天空。里面的棺椁和尸骸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看见墓壁上隐约的壁画,有星月图,有狩猎图,线条粗犷拙朴,完全是汉代气象。不知何年何月,盗墓贼把其中的文物席卷一空,留下斧凿镐劈的痕迹,如缕缕伤疤,凝结于幽暗深处。穴道里落着隔年的灰尘和雪,荫翳着两千年之前的亡魂幽灵。   我和博物馆的小刘沿着一条羊肠小路等上东山,这里是古战场的制高点,往下看,那些刚刚发芽的野草一片青葱,寂寞的蒲公英在萧萧西风中摇曳。民间传说,当年霍去病分兵设伏,于此地不下八卦阵袭击匈奴,大胜,去单于头颅,盛酒祭奠天地,三日后,祁连飞雪,蝴蝶般的雪花覆盖了阵亡将士的尸骨血迹。但除了墓穴和石头,除了零星的村庄、窑洞、泥坯土屋,我们始终没有发现所谓的“八卦地貌”,倒是那些黑森森的窀穸,眼睛似的跟我们对望,望得人心里一阵阵发寒。   煌煌汉朝远去了,骠骑将军霍去病远去了,苍天尚在,厚土依然。浩荡的冷风吹过来,卷着尘土和枯枝败叶,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我听过一个故事:每年初夏,大风过后,成群结队的红嘴乌鸦就会聚居于此,运送战死在沙场的亡灵。五月端阳的夜晚,当北斗星升起在东方,人们就等看见身穿盔甲、手握青铜宝剑的汉代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在那里呐喊、厮杀,飞腾的晨雾遮天蔽日……   目光穿过山岗和白杨林,停留在一片废墟之上。那地方叫霍城,是曾经以霍去病名字命名的城池。汉元狩二年,24岁的骠骑将军受汉武帝之命,远征河西走廊,屯兵于此。往事越千年,当年的情景不复再现。我站在高地上,只能望见倾圮的烽燧、倒塌的城垣,干涸的护城河碱痕斑斑,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据说,当霍去病走进那个古城的时候,并没有立即展开对匈奴的进攻,而是请来一帮歌伎和乐师,在这里夜夜唱歌跳舞。觱篥阵阵,羌笛声声,琵琶弦弹落无边清凉月色,而他则登临城头,高声吟颂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二千年后的某一天,我来到风烟迷茫的关中大地,第一次拜谒霍去病的陵寝,正值阴历八月,西风吹过渭水,秋叶落满长安,那座模仿祁连山而建的坟墓高大巍峨,静静地卧于夕阳之下,墓道两边的苍天古柏簌簌摇动,发出悠远神秘的低语。我走进墓地,抚摸着那些拙朴敦实的石生像,仿佛触摸到了汉朝的梦:闪亮如水的丝绸,朴实大气的绘画雕塑,粗犷豪放的歌舞,浑然天成的乐府歌谣,汪洋恣肆的大赋雄文。所有这一切都氤氲成汉代的魂魄精气,恍若浩浩天风,扑面而来……   白雪皑皑的祁连山麓,八卦营默然无语。当历史成为文字,当王朝成为背影,剩下的也只有文人墨客做无望的凭吊,徒发莫名的感喟,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第四卷书:寂寞童子河   就像它的名字,童子河在阳光下悄然流淌,清纯,自然,平静,寂寞。   在辽阔苍茫的河西走廊,有许多条季节性河流,它们发源于祁连山的冰川雪谷,流经田野、村庄、城镇,然后消失在戈壁荒野。夏季波涛汹涌,冬季干涸冷寂,不断地变换河床,或改道前行,似乎暗示着河流难以捉摸的宿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登临那乱石嶙峋的河岸,就可以窥视到一段时光流逝的路途,都能看见一个村庄、一个城市消亡或繁盛的隐秘历史。   我们的汽车,在一处河滩边停了下来。跟我同行的吴馆长说,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曾在这里作插队知识青年,那时候,河两岸都栽种着茂密的白杨树,每到夕阳下山之际,就有成双成对的男女走进树林,在那里幽会,演绎着或浪漫或悲惨的爱情故事。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刚刚跟女友偷欢,就被村上的人逮住了,后来便成了阶级斗争的对象,两个人每天都戴着纸糊的高帽,去游街示众。那姑娘自始至终没有说男人的不是,会场上永远咕叨着一句话:是我解开的衣服,是我脱掉的裤子。吴馆长说到这里,就拿出一根烟点燃,一口一口猛吸,透过灰蓝的烟雾,我发现他的目光有点黯然,眼睛里竟然汪上了泪花。   童子河静悄悄地流淌着。现在的童子河两岸早没了白杨,光秃秃的河滩上裸露着黑色卵石,石缝间的草叶萎黄憔悴,没有半点生机。吴馆长告诉我,自从发生了那次事件,村里的群众就把白杨树砍光了,开辟成土地,种上了小麦和油菜。没有树木的遮掩,那些爱情故事也就很快从岸上消失,我们看到的只能是麦穗和油菜的花朵,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吴馆长开始沉默,而我,脑子里却不停地闪现着一幅幅画面:童子河。白杨树。轻柔平缓的涟漪。温润透亮的树叶。露珠羞涩地凝望。胴体赤裸地燃烧。一条河孕育了爱情,一场爱情又毁了一片树林,冥冥中的上苍究竟在暗喻和启示着什么?   夜宿姚寨村。我们在一姓脱的村民家安顿了下来,是夜停电,主人只好点亮蜡烛,低矮的土坯房子里,烛光摇摇,除了火炕上有暗黄的一坨明亮,其它地方都被黑暗包裹。我们喝着浓酽的山茶,听一个白胡子老汉讲述他家族的历史。老人说,他们姓脱的人家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在忽必烈征讨河西走廊时,随军来到了童子河边,从此后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到现在已经是五十多代了。他们虽然成了汉人,但骨子里还流着蒙古人的血,依然还向往天高地远、苍苍茫茫的蒙古草原。吴馆长问及成吉思汗的陵寝,老人微微地皱了一下眉说,好多历史书本上都是瞎编的,其实大汗的墓穴从来无人知晓,那一年他在六盘山下病逝,部下就把他的尸骨运回草原,埋葬在一处高地上了,蒙古人不留墓冢,为了能在日后找到祭祀的场所,他们在掩埋大汗的地方杀了一头骆驼崽子,希望凭着母驼的嗅觉,能发现大汗的墓地,但后来由于连年战争,蒙古人再没有寻找过他的坟茔,几百年过去了,没有谁能说得清成吉思汗安睡的地方……   夜很深了,老人不知疲倦地述说着遥远而神秘的历史故事,我独自走出门外,坐在了那个小土丘上,仰起头来凝望,头顶的天穹深蓝似海,星斗低垂,仿佛伸手就可以揽入自己的怀抱。我突然想起早年读过的《蒙古秘史》,在那本卷帙浩繁的野史中,并没有透露成吉思汗的最后归宿,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几个被称作萨蛮的巫师,据秘史记载,在成吉思汗行军途中,他们始终伴随着大汗,如影随形。书上讲,萨蛮有一枚神奇的铜镜,能照见一个人的今生来世。那么,如果铜镜有灵,在八百年前的某个日子,黄昏或黎明的天光下,一定能看到成吉思汗最后的镜像。   而这一切,于我,只是一个遥远梦境。离我最近的还是馆长叙述的那个爱情故事。童子河悄悄流过,在它清亮的眸子中,永远记录着生命中最鲜活的场景:白杨树林里,两个肉体和灵魂,燃烧或毁灭。
           第五卷书:天马萧萧   一匹马站在山坡上,时而低头吃草,时而仰头远眺。马的背景是云朵叆霴的天空,是苍崖古树的祁连山,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戈壁。   牧马的孩童就仰躺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枚叶笛,呜呜地吹着,让略带哀婉的曲调在河谷山岗间低回。一只山鹰擦着坡地飞过,在马前盘旋一会儿,又很快飞离。胡天五月,马的目光忧郁而苍凉。
我们经过山丹马场,从扁斗口向北绕行。不知道谁突然唱起了流行在民间的“天马之歌”:   天马西来呦,驮着云霞,   未央宫里的灯盏放着光华,   帝王挥动衣袖,   骑上马,挥着鞭,   飞向远方的家……   地方史料上记载,那支歌曾在汉武帝时被当地人广为传唱。民间传说,汉武帝夜梦天马,从西北驾云而来,悄然飞落未央宫。事实上,早在先秦或更早,河西走廊就开始了蓄养骏马的历史,这里的马体态修长,鬣鬃茂密,皮毛光华如缎,奔跑起来,四蹄生风,轻盈似燕,跟西域的大宛马、汗血马同称天马,充满了神秘色彩。   羌笛胡笳的呜咽中,马声嘶鸣。   琵琶胡琴的铮琮中,马蹄得得。   皇帝的美梦里驰骋着天马矫健优美的身影,烽火狼烟中回响着天马的仰天长啸。   一匹马立于山坡。那是白马,它有着高贵的血统,有着傲岸不屈的性格。
        第六卷书:永远的望乡槐   走进六坝村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一座佛塔,一棵古槐。佛塔指向清溟,叮当作响的铁马风铃把梵界的密语传给遥远的天国,而古槐根系大地,枝叶婆娑,永恒地指示着回归家园的风雨路途。   当地人把那棵树称作望乡槐。   树长在一个惹大的涝池旁边,涝池里的水静静地泊着天光云影,在水之湄,一只白山羊低头凝视波纹涟漪,仿佛面对着一个斑驳旧梦,恍惚,迷离,惆怅,忧伤—它是神灵么?是先祖的使者么?要不,在岑寂的黄昏,在桔红的晚风中,为何独自站立于此,像树一样把自己的影子投向迷蒙的水泊?   古槐沉静如初。月亮刚刚升起,雾一般清凉的月光从枝丫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洒在地上。我发现古槐的周身布满了伤疤,是雷击过的,雪打过的,风吹日晒过的痕迹。树上有拳头般大小的洞,里面栖居着燕子和麻雀。每一个枝条末端都系着一块红丝绸,在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树下是一方青石砌成的祭坛,上面摆放着面桃、水果之类的供品,正在燃烧的柏枝香烟袅袅。   祭树的仪式在黄昏前就结束了,但先祖的亡灵还没有走远,他们要等到秋天,麦子熟了的时候,才带着那一只白山羊上路。在这里停留的几个月中,亡灵会走进每一户人家,穿衣,吃饭,或者躺在火炕上闲聊,给后人讲述山西洪洞大槐树的故事。村里人说,成年人见不到亡灵,只有孩子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很奇怪的是,许多孩子碰到的都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偎依在古槐附近的草垛里亲嘴,还脱掉衣服,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似乎很滑稽,亡灵也会做出凡人的苟且之事么?神奇,隐秘,诡谲,对这些事情,大家从来不剖根问底。而事实上,据民俗学家论证,这是图腾崇拜的一种延续或残留。人们认为,在先祖留下的圣物前交媾,可以延续香火,使五谷丰登,瓜瓞绵绵。   我考察过当地村民的家谱,文字记载草率模糊,除个别人家能追溯到五代之前,其他大多闕如,连先祖的名字也无人知晓。遗失了发黄的纸页,忘却了古旧的历史,祖先的身影也就恍若梦幻,变成渺远的云烟了。   剩下的只有传说。民间的一个说书艺人告诉我,在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推行移民政策,从那时起,中原的百姓就陆续来到河西走廊,关山万里,路途遥遥,为了能让后代记住自己的家乡,他们临行前就在门前折了一截槐树的枝条,他们的先祖后来走进了祁连山麓的一片荒野,开荒种地,第一年把那个槐树枝条插入土地,第二年就长出了繁茂的叶子,第三年竟然开出了一串串白色的花朵……   从此后,那里便有了蓄水的涝池,一棵古槐在水边眺望故乡,一望就是三百年。   是夜,我久久地盘桓在古槐树下。老树在流泪。很疼得风,很疼得月光。 放假了,贴一篇拙作旧文,与诸位共赏,不亦乐乎?看完后咧咧两句,不亦君子乎?加精鼓励一下,不亦诸版主的爱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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