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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一曲歌罢大江东

2020-12-14叙事散文凉月满天
苏轼是个恋生的人,连做神仙也不羡慕,你看他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可是,人间又有什么好呢?“怀弟子由”,兄弟情深,不也一样天隔一方?而且,人间有贬谪、有诬陷、有系狱,有恐慌、有焦虑、有磨难。越是杰出的人,面对这些灾祸的概率越大,所不同
  苏轼是个恋生的人,连做神仙也不羡慕,你看他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可是,人间又有什么好呢?“怀弟子由”,兄弟情深,不也一样天隔一方?而且,人间有贬谪、有诬陷、有系狱,有恐慌、有焦虑、有磨难。   越是杰出的人,面对这些灾祸的概率越大,所不同只是人和人的反应。屈原幽愤沉江,渊明怨而归隐,诸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让别人大叹他得其人而不得其时,刘伶辈寄情于酒,曹操要横槊赋诗。相较他们,东坡在泼天冤枉和迫害面前,要显得平和得多。支撑他走过一生劫难的,倒更象是一种天真。天真也者,老天生人而自来的真纯,这种真里有天生对世上美好事物的热爱,爱吃、爱睡、爱交友、爱好心情、爱诗、爱词、爱春花和秋月,爱生命。他象杰克·伦敦笔下的小说里和狼搏斗的主人公一样,勇猛和坚持得让人敬畏--但却是一种不自觉状态下的坚持,所以更难能可贵。   而且东坡先生贵乎自知的同时,更磊磊落落,若松生石上,如云开月明,襟怀豁达,绝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所以,他和酒徒来往,和娼妓来往,和挑夫贩卒来往,而且,为了草民百姓舍命的和变法不当、误国殃民的新党抗争,和心胸狭隘、把新党好的一面也全面抹杀的旧党抗争,不惜丢官去职,一贬再贬。贬来贬去,一路贬到了海岛琼崖。   东坡贬官,所到之处,惩办悍吏,灭蝗救灾,抗洪保堤,改革邑政,尽可能多的采取便民措施。这本为官本分,不必多说。不过,在贪官多如牛毛和酷吏剥皮敲骨的压榨之下,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有这样的好官实属百姓之幸。   假如仅以政绩而论,他也无非是个好干部。定位如此,就显不出他的出奇来了。关键是这个人的大才气。   放在整个文学史长河中,东坡是一代泰斗。诗书画三绝。牛皮不是吹的,诗绝不必多说,他是豪放词派的创始人,有名的关西大汉,铁板铜琶,一曲大江东去尽得豪迈风流;书绝,他同蔡襄、黄庭坚、米芾并称“宋四家”。画绝,论画卓有主见,竹石自成骨格。   放在整个思想哲学史长河中,东坡仍旧占据重要地位,他从本质上讲是个儒生,可是思想中却濡染了佛老气息。儒也者,居于高位,主张“知命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主张“凡可以存存而救亡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这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精神一脉相承,只不过一个死而后已,一个死而不已。死后的事情无人知晓,活着执着已经十分的难能可贵,更何况东坡的执着没有一毫的私利之心。被捕遭贬,被谗遭忌,却又旷达超然,“游于物之外”,“无所往而不乐。”再悲愤一点,他就成了屈原,得了绝症,他就是焦裕禄。结果他谁也不是,他历尽磨难也不怀石自沉,整天受海南岛的暑热湿瘴熏蒸也没有得不治之症,贫而无衣,穷而无援,连朋友都不敢理他了,他还身板站得直直的,还能够笑得出来。在这方面,我们要感激佛老的遁世思想给苏轼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可以让他的心灵有一个喘口气的地方。好钢绷太紧也会折的,佛老在关键时刻的出现,不但没有把东坡拉进虚无的深渊,倒反而让他的思想因之变得更加圆润如珠,闪着明亮的光泽。   丰子恺先生对植物有过一段精辟的阐述:“……牡丹花要吃猪肚肠,葡萄藤要吃肉汤,许多花木要吃豆饼;……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贵’。吃得很多很好而没有用处,只供观赏的,似乎更贵。例如牡丹比葡萄贵,是为了牡丹吃了猪肚肠只供观赏,而葡萄吃了肉汤有结果的原故。杨柳不要吃人的东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贱’的。”   那么,东坡算是什么呢?好象不算杨柳,毕竟这种东西能看不能吃,应该是文人学士下面那个庞大的平民基座。也不是牡丹,牡丹只供观赏,最大的用途就是被美人戴在发髻上,你看杨贵妃的头上不是有一朵大大的牡丹花?李白在做御用文人的时候,是有点象牡丹花的。东坡应当算是葡萄吧,他的生平传记,随笔小记,诗词歌赋加起来有一百万言,说果实累累,绝不为过。   有一本书叫《愤怒的葡萄》,我没读过,也想象不出葡萄愤怒起来是什么样子。东坡这株葡萄什么品质都不缺,少的正是剑拔弩张、决眦欲裂的愤怒。他对海样大的诬蔑和迫害也恐惧,也害怕,但不以头触柱,破口大骂,反而在牢里面呼呼大睡。好容易拣回一条命来,但被贬官远地,不但能睡得着,而且睡得美,美起来赋诗一首:“抒说先生睡未足,着人休撞五更钟”。贬他的章惇一看: 嚯,东坡过得蛮惬意,再贬!得,又更远了。远了不怕呀,流放蛮荒之地琼崖海岛,他又馋上荔枝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吃蚝也吃上了瘾,写信叮嘱别人,可别告诉人家,怕那些京官都谋着外调,跑这里来分他的蚝吃。唉,真应了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一株豁达的葡萄。   蜀犬吠日,越犬吠雪,高风亮节的人太少了,引得这帮小人如此的惊悸,急欲除之而后快。也是,中国人最大的一个本事就是替人修尖打杈,党同伐异,把高者削平,使大家共矮。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你不是高吗?贬你、囚你、发配你。   你不是洁吗?诬你、陷你、污秽你。   你不是笑吗?惊你、吓你、折磨你。如有可能,除掉你。   最著名的就是乌台诗案。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天生苏轼,是以诗为名。   嗜酒放旷还有一个此人是喝了酒,从而取得人们谅解的缓冲地带,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因酒致罪的机率低得多。鲁达打坏了山门金刚,长老方丈也拿他无可奈何,李白喝醉了酒,皇帝还用龙袖给他揩抹嘴角的涎水。   嗜诗者比嗜酒者倒霉得多。一言一动,一思一念,全都现诸诗篇,形诸文字。白纸黑字,授人以柄。即使不授人以柄,整人者也会从里面牵强附会出来别的意思,要不干嘛会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文字狱大行其道呢。自古及今的文字狱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湛湛青天。   曾经读过一则民间传说,说苏轼和王安石是前生冤愆,所以今世争斗不休。也是,苏轼一生和王安石翻来滚去,打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王安石最失势也不过是罢相而已,而苏轼倒霉倒大了,差点为此赔上身家性命,最终背井离乡,远放岭南。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王安石本身的文人相妒,同时还有他的用人不当,小人专权。   王安石被宋神宗一日几诏,封为宰相,从此拗相公开始推行他的新政。新政之初,就是给政府部门大换血,把反对新政的官员全部拿下,统统换上自以为得力的助手。这是一个小人得势的最佳时机。他把正直的御史全部逐出,换上他赏识的所谓人才,这些人典型的小人嘴脸,既有点小才气,又成不了大气候,对皎皎绍绍,文声卓著的苏轼怀有阴暗的嫉妒心理。于是把苏轼的诗拿来,曲解其意,上疏神宗,指责他的诗中有反叛之语,藐上之罪。神宗本来对苏轼的印象很好,他身边的太监说,每当皇帝停箸不食,都必是在捧读苏诗。结果驾不住这帮子人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的吹风,三人言而成虎,皇帝一声令下,把苏轼从湖州逮捕系狱,接受乌台御史的审判。   “某始就逮赴狱,有一子稍长,徒步相随,其余守舍皆妇女幼稚。到宿州,御史符下,就家取书。州郡望风,遣吏发卒,围舟搜取,长幼几怖死。”抓文人,不是抓大盗,如此的劳师动众,让人痛恨,吓得大人孩子哇哇哭叫,女人骂东坡:‘你就爱写书,写书有什么好处,吓死我了!’”   苏轼也后悔。书稿“悉取焚之”。心血凝成的文字,十之七八化成灰烬了。   黛玉焚稿是断的对宝玉的痴情,苏轼焚稿是想断了对文字的痴情,火光里飞舞着一群流泪的灰蝴蝶。   可是,痴情能断吗?苏轼今生肯三缄其口,断墨封笔吗?天赋异秉,激情涌动,灵慧之气在胸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须吞。”把将要冲口而出的诗句咕嘟一声吞下肚里,真难受。   不过,东坡就是东坡,“恶衣恶食诗更好,恰似霜松啭春鸟。”又写起来啦。真象一个屡教不改的惯犯,又象摔得鼻青脸肿仍不改其志的小孩子,天生的纯真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这就是不肯随其流而扬其波,哺其糟而啜其醨的东坡,被辱受创,赤子之心不改。   这个人的生机和活力怎么都压制不住。咱们天天提倡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可是却活得低糜、颓唐、无力、纤疲,这个东坡是咱们的榜样,受了多少苦,起而复降多少次,仍旧初衷不改,是为真丈夫。   天天都有人说人的劣根性,到底什么是人的劣根性?群居共处的动物自从私有制确立,就有了竞争、比较,连打扑克都有争上游。有的争盛名,有的争厚利,有的比才气。技不如人,才不如人,若非心怀恬淡,就必然会产生极阴暗的嫉妒心理。这种心理导致的最直接的行为就是造谣中伤、打击排挤。越不修养自身,对其善加掌控,恶之花就开的越艳。东坡才气太高,位列文士之首,以其磊落之心,给了阴暗的文人群体以巨大的心理压力。天生的一双赤子的眼睛,看不透,或者说觉得值不得去看透和研究世上的虚伪、奸狡、阴毒,如基督生于人间,东坡也行在了世间。基督被驱赶、被唾骂、被嘲笑、被出卖和钉十字架,东坡被诬陷、被关监,被贬谪到了荒山野岭,差一点就成了人的恶的牺牲品,献上人性的祭坛。   一边写着有些眼熟,翻出书来,原来林语堂也说过这样的话:“与不当往还人往还,若酒徒娼妓,东坡全不在乎,耶稣也全不在乎。”   是的,的确如此。   可是,耶稣也会哭,泪如大血点滴在地上,也会熬痛不过冲着天空大叫: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苏轼也害怕,人来抓了,凶神恶煞般到处乱搜乱嚷,吓坏了妇女小孩,他也吓得要死,良心不安,几欲投水。在监狱里又几欲轻生。所幸他没有。   生在东坡之后是我的幸运,目睹他的命运在生死一线间徘徊,我这后人又替他捏一把冷汗。替古人担忧。   东坡去世了,终于没有象他担心的死在海南荒烟之地。元符三年,徽宗即位,遇赦北归,第二年死在了常州。他死了,朋党之争仍未结束,新党上台,当权群小恨不得对苏轼戮尸寝皮,把以他为首,在元佑年间的蜀党开列了一个三百余人的黑名单,刻在石碑上,树立全国各县,诏告天下:凡是碑上有名的这三百零九人,奉旨本人及其子孙皆永远不得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与这些人的后代通姻,就是订了婚,也要奉旨取消。这就是著名的元佑党人碑,它本来是立着要对苏轼等斩草除根的,却不料事与愿违,苏轼之名越传越远,越叫越响了:“士大夫不能诵东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到了现在,宵小奸徒因了东坡而扬其恶名,也算做到了千古不朽,而苏轼仍旧高踞文学史的顶峰,俯瞰群雄。   时常合书痴想,生于屈子之后,五柳之后,李杜之后,苏轼之后,雪芹之后,何其幸哉。深夜翻书,读着他们的文字,心里升起久违的高尚情感。这些文字若绵绵细雨,滋养了整个干涸的文化沙漠和人的心田,成了人的心灵最后一片绿洲。假如这个世界没有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而他们,付出的不仅是心血,还有疼,还有悔,还有饥饿和病酒,还有伤害和疲惫,还有异地漂泊、孤村僵卧、愤而自戕。   苏子自诞生到死亡,他的人已经消失,文字和精神始终没有湮灭,经过代代打磨,越发的煜煜生辉。可是,在现世里,苏子也开始寂寞了。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和打破格局进行板块重组的社会,人心浮躁,惶惶不安,佛和道里都无法安放自己的心灵,更遑论东坡的文字。   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息:“单位就象一棵爬满猴子的大树,向上看全是屁股,向下看全是笑脸,左右看全是耳目。猴年里,祝你使劲向上多爬两根枝丫,看到更多的笑脸和更少的屁股。”逗得我笑的同时,也深深为一种向上爬的普遍的期望心态感到不安。   而过新年的祝酒词里占最大比重的就是大发财和发大财。虽然我心里宁愿让命运之神许赐我平安和快乐,但朋友和亲戚们仍旧执着地许诺要给我更多的银子让我变得更加幸福。   少有人再静下心来关注一下这个天真的古人了。东坡的坦荡敌不过现世流传的厚黑学,东坡的才气敌不过现世闪闪发光的黄金白银,东坡的高尚敌不过现世追求的高官厚禄。   我敢担保,现世里可以出大作家,却出不了苏东坡了,可以出大哲学家,也出不了苏东坡了,可以出大政治家,也出不了苏东坡了。人人都在争着深刻和深沉,人人都一脸的深思或是疲惫,东坡这个成年的,长满胡子的大男人眼睛里的纯净和脸容上的天真烂漫成了稀缺之物。   钱钟书说过:“把整个历史来看,古代相当于人类的小孩子时期。……所以我们反是我们祖父的老辈,上古三代反不如现代的悠久古老。”《阅微草堂笔记》里写到有人扶乩,请下古代棋圣,向他请教胜棋之道。他说我下不过你们的,果然就输了半子。究其理,古人心地淳良,不涉险,不害人,下棋人君子之风,今人颇多狡诈和为所欲为的胆量,敢险中求胜,置之死地而后生,也舍得害人。   那么,在做人上,在为人处事的圆滑上,在眼光的现实上,在整人的老到毒辣上,在假面和两面人上,今人当然更胜一筹。幸亏!幸亏东坡不是生在现世,否则,怕不仅是坐监和贬官了,恐怕还来不及露一头角,就已经被扼杀在摇篮中。   欧阳修见了苏轼文,说:当令此人出一头地,果然,前辈给后辈让路,大加引荐,由是苏轼才文名大振。而东坡给还没出名且小他十岁的黄庭坚写结交信的时候,口气又是那样地谦和有礼,绝不盛气凌人。现在还有谁肯避让称扬,让别人出一头地呢?互相贬抑和打笔仗倒是层出不穷,阴暗的角落里开满的那都是什么。   东坡的命运如此。生于古世群小围困,生于今世怕也难逃厄运。天生英才多磨难,梅花香自苦寒来从来都是硬道理。   林语堂笔下的东坡机智、幽默、诙谐、佻达、顽皮;   余秋雨笔下的东坡悲壮、气沮、疲惫、狼狈;   赤壁赋中的东坡深思、睿智,有隐逸之志,气质沉静而神思飞扬;   “大江东去”中的东坡豪迈;   “明月几时有”中的东坡清丽;   悼亡诗和祭小二娘的祭文中的东坡深情款款,悲哀无限。   这个人很难定位,真象他自己作的禅诗了:横看成峰侧成岭,远近高低各不同。走近他,就是发现一座宝藏,走进他,就是走进一座迷宫,到处是他的诗文,他的言笑,他的传奇,他的精神,他仰天大笑的身影镶在蓝天之上,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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