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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想起小嫂子有点疼

2020-12-14叙事散文凉月满天
村里过庙,搭台唱戏,戏台上来一小丑,鼻梁上抹块白,上台来找秋香。他的台词本应是“秋香在哪里?秋香在哪里?”然后幕后有人回答:“秋香不在,秋香不在。”结果这个小丑上来就绕着乡间搭的简陋的戏台大叫“秋香不在!秋香不在!”转两圈,下去了,台下大笑
  村里过庙,搭台唱戏,戏台上来一小丑,鼻梁上抹块白,上台来找秋香。他的台词本应是“秋香在哪里?秋香在哪里?”然后幕后有人回答:“秋香不在,秋香不在。”结果这个小丑上来就绕着乡间搭的简陋的戏台大叫“秋香不在!秋香不在!”转两圈,下去了,台下大笑。    这个小丑儿,就是我的堂兄。   这个堂兄,在家也是个宝贝老疙瘩,上面数姐,下面才添了他。诸般武艺不成,我的伯伯大娘心疼他吃不了地里干活的苦,让他进了戏班学戏,结果就学成了个这。   在本地找不下媳妇,看看快成光棍了,只好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一个云南姑娘。这姑娘嫁给他时才十八岁,比我还小好多,所以我向来呼她为小嫂子,还是个孩子。   伯伯家家境贫寒,大娘脾气又烈,还保留着老一辈子的老规矩,要处处拿得住媳妇才行。这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黎明即起,第一件事,到公婆屋里端尿盆出来倒掉,然后遵从古训,洒扫庭除,开始一天的生活。好在这孩子原来在老家过的日子也不轻松,所以还是受得了的。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赞叹:   “唉呀,你们这里真好。上房看看,天线一个挨一个,家家有电视!”   家家有电视,不代表他家也有。   是的,没有电视,没有录音机,没有新房子,没有家具。   没有炒菜的油。   我见过她到我家来哭诉,说怎样用酱油炒菜吃,顺便跟我们家要一块猪油带回去。   那是九十年代初,不用干别的,只凭双手,也饿不着。我的堂兄太懒了,既懒且馋而且好赌,还爱打老婆。伯伯和大娘也不肯放下威风来。小嫂子的娘家远在天边,无人撑腰,我娘屡屡叹息,这孩子的日子真是难过。   次年她生了个儿子。   然后她把堂兄和我们本村一个寡妇给堵被窝里了。小嫂子站在那寡妇的炕前,脸色灰白,大叫一声,声如裂帛,返身就往回跑。我看过电视剧上女子受了挫折之后,双手掩面,且哭且跑,身段袅娜多姿,哭得也宛转悠扬。我那小嫂子可不会演戏,跟疯了似的,嚎叫着往家卷,一点都不好看。我堂兄知道大事不好,慌忙穿裤子,前后面都穿反了。及至赶到家里,媳妇早喝了农药。   事到如今,我才敢揣想当时小嫂子的心情。读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回娘家》,说到乡间女子在婆家吃苦熬累,回娘家是一生的盼望和短暂的幸福间歇。我那小嫂子,自从被卖来,一次也不曾回去过。自家家里再穷,孩子再苦,做父母的都不肯亏待了骨肉。孩子成了别家的人,离山掉远,娘见不着女,女见不着娘,这十八岁,不对,过了年了,十九岁了,这十九岁的小孩子,没有见过爱是什么样子,没有摸过幸福的鼻子尖儿,所遇之处是苦是累是艰难和背叛,而且被背叛之后,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到手里。这个没有文化的女子,不会哀怨,不会伤感,也不知道她在万箭攒心的时候想没想过娘,而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抵抗这巨石般轰隆隆砸下来的一切。   堂兄抱住她就往院外拖,想找人送医院,拖拽到院里,她死命地搂住了院里一棵椿树,不肯往前走。大娘上来掰不开她的手,就索性用牙咬,咬她也不松开,嘴里吐着白沫,只叫着一句话:“好好待我的孩子!好好待我的孩子!”   其时,四个月大的孩子正裹在炕头上一床破棉被里睡得香,不知道他的十九岁的娘正徘徊在生死边缘,而且去意已决,对这个世界绝无留恋,明媚的阳光里只有他母亲的世界正在落入一片黑暗。
就这样。   是的,就这样。   半个小时的时间,抹平了一生的痕迹。还有人不断地出生,还有人不断地顺理成章地死亡,有人在觥筹交错,有人在轻歌曼舞,有人在恋爱,有人失恋了,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照常运转,小嫂子不是窦娥,老天爷不会为她下一粒雪片,天青叶绿,一切都若无其事。   一只小虫子死掉了,还有刘亮程为它哀悼,一只猫咪死掉了,还有我为它唱一曲赞歌,小嫂子死去已有十年,我才敢回首一望,不为别的,实在是不敢在自己心里重复她那种绝望的疼痛。   小嫂子下葬那天娘家也没能来,过后娘家娘来了,痛哭了一场。听邻舍说孩子的装裹很好,单夹棉三层缎,发送很排场,请了吹鼓手,满意地叹息着又走了。   十年过去,孩子也大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堂兄流落到东北回不来了,连我的伯伯去世他都没能回来摔孝子盆。   时常读诗,却发现想从里面找一首能够切合小嫂子的境遇的非常之难,因为没有。古诗没有,现代诗也没有。   也是,当人人都活得华丽而忧郁的时候,我们的最微小的疼痛,都不在我们的感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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