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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河滩

2020-12-14叙事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23 编辑

  六点半钟我到达工地。原本可以更早一点到,第一次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思虑着很多的事,就怎么也合不上眼皮。再后来一睁眼,天就麻麻亮了。前一天的秋雨借助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23 编辑 <br /><br />  六点半钟我到达工地。原本可以更早一点到,第一次醒的时候,是凌晨三点。思虑着很多的事,就怎么也合不上眼皮。再后来一睁眼,天就麻麻亮了。
  前一天的秋雨借助一个夜晚,摇身为一场清霜,附着在干枯的草叶草茎上。还有一部分,像嬗变的上帝使者一样,变成浓重的雾,隔开了天地之间深沉永恒的对视。
  凉气和湿气钻进骨头,纠结成难于抵抗的冷。我瑟嗦着,跟师傅交待要干的活。那些话音好像不是我从胸腔里出发,音质糟糕的令人怀疑,失去往日的完整,流利,干脆。我断续,不联贯的要求他抓紧干,争取以最快速度将南坝外移十米,形成一个大框架。
  推土机隆隆地响,几铲就把土塄掘开一道口子。我站在长满月见草,苍耳,水芹和羊铁叶的河滩上,内心盈满惶恐不安。我有一种预感,它来自我对事实的判断,也来自我说不清楚的地方。一直以来,我习惯依赖预感。
  七点钟,两个村干部来了。他们和我站在公路边说话。俩人也缩着肩膀,频繁倒换双脚,我想他们跟我一样,同时承受两种折磨。但是,大家还是保持了热情,我不厌其烦地向他们兜售我的谋划,描绘并不存在的一切。显然,我的叙述像巫师的长针,准确地刺入他们的神经穴位,使他们获得某种动力。书记说,骑着车子镇里村上来回的跑,其实就是想在位时干点事儿,不干那天,对得起全村老小。我知道他这话的是掏心窝说的,他是个好人。他去镇里办公事,从来不坐汽车,也不下饭店。
  阳光有效地缓解了我们对寒冷的切身感受。在它还有些苍白的光焰下,雾开始散去。一个白点,随着距离拉近,扩大成一辆吉普车。它刹车停下,依次下车的有:土地助理,司法助理,武装部长,还有水利站长和他的一个部门办事员。我明白,我的担心终于来了。
  所有人都为一片河滩地而来,不足两亩的河滩地。
  之前,我们曾去见过这块河滩地的主人,找他商谈。谈不投机,不欢而散,一行人灰溜溜地被骂了出来。他要的补偿太多,我们没法儿满足他。他要跟村里签合同,补他五亩地,到下轮土地承包,合同还的续签。他的条件过高,到下一轮土地承包,还须二十年。按现有土地法,这样子下去,不得种它个祖祖辈辈?我玩笑说此人有望成为新生代地主。别人笑了,我没笑。话说回来,二十年之后,我们在哪里呢?也许我们自己,就已化为尘土了――还争那几垄地干吗?
  可是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眼看要煞冷了,夜晚从两头包围白昼,属于它的时段越来越短,基础就算能打完,护砌只怕也完不成了。虽说跨年度工程,总也要讲究效率的。这块河滩地,其实也是整个工程的基础。
  书记回村找来河滩的的主人,夫妻俩都来了。男人见挖掘机在突破河滩,疯了一样冲下公路,像一个无比的勇士,双臂一横,拦在机械前面。他如一头受伤的狮子,冲着瞠目结舌的师傅怒吼,再趟,就从他身上过去!女人也学着丈夫的样子,卡腰堵在车前。在秋日的阳光下,她挺直瘦而不弱的身子,仿佛一只母狼,眼珠猩红,为保护她的仔崽,不惜性命。
  我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件事情。我始终视乡民为弱势群体,感情上比较倾向。怜悯,同情,理解。从“淘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从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到“苛政猛于虎也”。历史给了我这样直观印象,浮荡在文字中的悲伤情怀造就了一种不舍的情结。事实上,直到今天,他们的大多数依然在辛苦劳作,在土里刨食,靠一把草仔过日子。善良,质朴,勤劳这些美德,就生在他们身体中的土壤里。似乎他们就该这样,完全这样,他们的身体是这些美德的通道。而且,我虽然拿着国家的工资,但我一直自认,本质上,我还是个农民。我没有表演自己的意思,我是个普通人,不具备营销自己的手段,即使我作秀,也是枉费心机。十八岁之前,我一手捧书本,一手握锄头。因此,我说这话及其认真。出于对中国亿万农民的尊重。
  但是现在,我面前伫立的兄弟姐妹,让我无言以对。我鄙视他们的蛮横,不讲道理。甚至起了痛恨之心。一块地荒芜的久了,愚昧和贪婪比野草还高。
  他们脚下站的地方,离属于他们的河滩地有几十米的距离。夫妻俩上演一出现代的跑马占荒,圈地运动。同事用皮尺丈量了那块地,依照长宽的最大限度算,二亩半。女人坚决地说,就五亩,不能少一分了。并且不能分开补,要一块整地。书记为难了,他说村里的地都分一二三等,补你五亩一等地,没道理。女人说一分不能少,要补,就这条件。要么就拿红头文件来,让她心服口服。
  谁也拿不出相关文件。按水利部门正常规定,河滩内四十米属河道以内,可她的地恰好超出四十米,不在水法制裁范围。我咨询水利站长,按若干年一遇的洪水流量,还应该延伸多少。他回答得请教主管局。显然,暂时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一群人晾在那里,面面相觑。我躲到一边给领导打电话,汇报情况。他很生气。相当的生气,口气十分严厉。他说这太不象话,愚民。地不能补,钱也不给。他的话音像MP3的音乐曲线一样,在我的耳鼓里高高低低起伏,让我心里很是感动。我期望他到现场,但是他说,他还有个会议要开。
  然后所有人都回去了,土地助理,司法助理,武装部长,坐上车回镇里了。他们都有各自的事,办公室里摞着文件,请示,报告,这些全等着他们一样一样操持。我还不能走,我得留下,等待新的决定。
  十点钟的太阳是母性的,温柔的抚摸着山川沟谷,那些树木和田野里收割后的秸秆,抚摸着它的无数子民。望着村庄错落的屋顶,我产生饥饿感,我记起来早饭没吃。村长从家里带给我的食物,忘在吉普车上,它已经跟着同事到了镇里。尽管食物简单,像玛利亚的儿子当年吃的一块没发酵的面包,但是它很香甜。在饥饿状态下,没有什么比它更诱人的。因此我不能呆站在原地,这样会使我更失去抵抗饥饿的力量。我得找点什么可干的事,以排解饥饿对我的威胁。
  我不知怎么回事就上了山,等我明白过来,我已经到了山腰的平地。人有时就很奇怪,行动不受思维控制,在思维之前,它已经采取措施了。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遭遇,也可能叫莽撞,冲动,也可能是一次潜在的支配。我不知道古钟的具体位置,那个扒玉米的老人指着一撮树说,就在那儿呢。他坐在玉米秆上,胸前堆着玉米秆,身后堆着玉米秆。身后的只剩秸壳,身前的正一穗一穗剥开,脱壳的玉米闪着金黄的颜色。
  横穿过玉米地,齐肩高的幼松林,还有荆棘,我得小心躲避它尖利的刺,以免它划破皮包。我走的很慢,因为我弄清它的方向,知道它挂在哪。我很平静地走近它,或许出于某种抑制,我还在周围转了转,看看黄的和红的树叶,仰面看蓝的不着一丝云彩的天空,那里没有鸟儿,空廓的让人想流泪。呆了几分钟,然后我踏上平台,一眼看到它。
  它在我心里至少神秘的存在五年,现在总算有了机会来看。这也是人生的际遇,遇到一个人,一个事物,什么时候遇上谁,遇上什么,都是一种必须的安排。
  它挂在两棵蒙古栎之间,生了绿锈,铁器历经风雨,都会锈蚀。钟上的刻文还清晰可辨,钟有三百斤,光绪五年建造,铸有莲花,百合等图案。缺了一个裙脚,铸的也不精致,此刻看来,却有一种粗糙的美。
  山叫铁佛山,寺叫朝阳寺。
  只是,山还在,寺却早已荒芜成废墟。凡是废墟,都是神圣的。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说的意味深长,他是个了不起的哲人。抛弃时间之后,他自己也成了废墟。庙宇在文革时期沦为受难者,拆了殿,毁了壁画,青石砖建学校厕所,底座雕花基石盖房子。最后剩了一口搬不动,砸不烂的铁钟。
  这只吸纳天地精华的圣物,孤独的悬在空中,顶角的小兽,眼睛里不断地冒出袅袅青烟,木鱼和佛号在秋风中及其响亮悦耳。我穿梭在朝拜的人流中,他们虔诚的面孔和心灵我都看得见。我还看见了一颗与众不同的心,它敏感,多思,痛苦,忽而冰冷,忽而炽热,还充斥着迷惘,失望,焦虑,困惑和追求。它永远属于一个人,属于我自己。它命令我用木棒撞击,让钟发出生命的回音。它是一种传递,一个声音和另一个声音对接,一扇门打开,里面是一个世界,盛满宝石一样的爱,珍珠一样的善,玛瑙一样的仁慈……它们闪着柔和的光泽,炫目灿烂,像翅膀一样翻飞。
  我的眼睛,这时它湿润了。它分明在谕示,这是唤醒,让心回归心。建筑一座心灵的庙宇,装满宝石玛瑙珍珠,永远不受邪恶的魔鬼勾引。
  我开始忍不住的颤抖,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待琴弦拨动,旋律激越后的平静。
  走到山腰,我又在玉米地遇见老人,他问我,你敲钟了。我点点头。他就说,这钟神呢,生产队时候,有人把它抬进村,当吹工号子。铛铛一敲,大伙就得出门上工了。可是,敲钟的人老出事,不是崴断脚,就是背气。换谁都一样的毛病。再后来,村里人就用马车拉上山,重又挂在树上。还有一次,有人偷偷把它弄回家,想卖了换钱,结果天天肚子疼,觉出受了神灵怪罪,瞒了人眼,鸦雀无声的送回来。去年,一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拄棍上来。不是为她自个,也不是为子孙,是天旱,她来给全村求雨。果然就下雨了。
  我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事我解释不了,知识使我无知。但我记得一句话,“信仰就是精神,精神必得用精神朝拜。”那个老太太,她本身就是一种精神。陡峭的山她能爬上来,绝不单单是体力支撑的缘故。但是这种精神,正从人们的思想里流失,像一个哀怨的弃儿,被忽略,践踏,污辱。人们对精神母体的孕育忘恩负义,纷纷拥挤着簇向恶魔敞开的怀抱,因为那里有金钱,物质,俗世所需的一切。
  扒玉米老人用手里的玉米划了一下,你脚底下这片地,再早,是大戏场。在这扭秧歌,唱戏,拜庙。于是我就听到喧天的罗鼓,带着赎罪和企盼的心的人,被救赎后喜滋滋的笑声…….
  老人有继续跟我聊的意思,我没太多时间。跟老人道声别,转回身准备下山,但是,刹那间我发现一件事情,它震撼的我头晕眼花。
  曾经的庙宇,端端正正对应着那片河滩,两者沉默着遥遥相对。在这种长此以往的凝望中,有没有被彼此感化?瞬息中有过怎样的情绪变化和心理流动?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指向?我就胡思乱想着,用想象编织一个接一个的幻幕。跟上山时一样,我仍旧没找到下山的路,只好扯着葛藤,像一只迷途的兔子,东钻西钻, 费了好大一番劲。
  过了中午十二点,师傅去吃饭。我在工地等着,原地待命。我不觉得饿了,太阳晒的有点发热,脊背微微出汗。大野地的,毛衣毛裤又没法脱。很多事情,此时看是对的,彼时又错了。这取决态度和认识,是一种姿势。
  再一次站在河滩,内心如秋水一样平和。一个人倾听秋风,听树木的枝条在它巨大的琴面上拉响的音乐。足下的滩涂,曾几何时,涌动着汩汩清泉,如今长了庄稼,长了草,荒凉是美丽的,毁灭也是美丽的,这是自然的造化和恩赐。弥赛亚说:如果我是火,我就燃烧,如果我是伐木人,我就砍伐。但我是一颗心,我只能爱。所以,我只能爱,用爱消弭厌倦,怨恨,愤怒。有生之日,有爱,是一个人不朽的福祉。
200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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