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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们的巴特尔和他爱的人们

2020-12-14叙事散文杨献平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42 编辑

我们的巴特尔和他爱的人们
一白色的甬道,比黑夜更黑,我焦躁不堪,走来走去。3小时20分钟后,手术室门开了,看到妻子——持续了3个小时的紧张情绪,乃至对种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42 编辑 <br /><br />我们的巴特尔和他爱的人们

   白色的甬道,比黑夜更黑,我焦躁不堪,走来走去。3小时20分钟后,手术室门开了,看到妻子——持续了3个小时的紧张情绪,乃至对种种不幸的担忧和猜测瞬间灰飞烟灭。走过长长的走廊,到病房,我、岳母,还有几位医生护士,抬起腹部被刀刃切开的妻子,小心而又吃力地放在病床上。这时候,我看到了妻子赤裸的身体——腹部包着一大块白色的纱布,脸色如纸苍白,原先丰裕的身体一下子瘪了下去,就连肌肤上也没有了一丝素常的血色。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一边的岳母迅速用眼神,配合嘴巴嗔怪了我一句。至到现在,我仍没有向岳母和妻子解释——其实,我不是笑妻子的某个部位与平时截然不同,模样怪异,而是释放自己紧张的心情——对于女人,分娩无疑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劫难——母亲的伟大似乎就在这里,疼痛之后才是愉悦,才会终生被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以“妈妈”这一的高贵称谓称呼她。安顿好妻子,我才去看了新生的儿子——他睁着不明世事的眼睛,躺在一张窄小床上,黑黑的眼珠左右顾盼,但只是在瞳孔里面动,不会扭头。我笑了一下——那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开始,我不相信这就是我和妻子的儿子,就是我们夫妻血脉和家族的又一轮生命延续。
   不知不觉地,我哭了,眼睛模糊,仍看着儿子,他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类似白色皮癣的东西,血色沉淀——他当然没有觉察或者会记得我当时的表情,但我相信,他一定知道,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父亲。每个自然的生命出生之后,都能够迅速地确认与他生命乃至血缘相近的另一些生命——随后进来的岳母伸出手掌,作势抱他,他却突然咧嘴哭了起来。稚嫩的声音单薄而又明净,脆弱而又充满了某种反抗意识。
   岳母急忙缩回手掌——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这时候,我下意识伸出手掌也作势抱他——我发现,他的眼神是平静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是一种没有显露出来的笑——我也笑了,有一种被认同,或者说被一个新生命褒扬的感动情绪,迅即流遍了我的身体,以致隐约听到了自己脑海中血流猛烈运动的声音。我知道这就是我儿子了,是我和妻子的又一个身体,是我们生命再一次被接纳、传承和流传——我久久站在他床前,含泪与他对视。有几次忍不住伸出手掌,轻抚一下他的鼻尖、耳朵和额头。笑着叫出早已给他起好的名字:巴特尔(bateson)——他没有表示不同意,只是听着我叫,看着我的当时的表情。
   回到病房,虚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表情痛苦而安详,眼神迟滞地看着面带笑容的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急忙走过去,耳朵凑近她嘴边。她说:有没有看到咱们儿子?我笑了笑,眼泪又蜂拥而出,抓住妻子的手告诉她:看到了,还叫了儿子名字。妻子忍着疼痛,张开嘴巴,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冲我努力笑了笑,又使劲努努嘴巴,意思是让我让我再去看看儿子——我坐在床边没动,对妻子说了儿子的模样、表情以及刚才的表现——省略了岳母抱他的细节——岳母就在身边,也很高兴的样子。坐了一会儿,说再去看看她外孙。回来后,站在妻子的床边说,那小伙子开始不让俺抱,哭呢,现在好了——我知道,岳母是自己为自己打了一个圆场——巴特尔是我们的儿子,她的外孙,身上也肯定流淌着她的鲜血——岳母说完,妻子笑了,很虚弱的笑,夹杂着疼痛和愉悦。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漫长。正是夏天,沙漠边缘的医院到处流淌着火焰,炎热无孔不入,穿过厚厚的砖头和水泥,堆积在走廊和病房内。不要说走动,就只是站着,汗水也像蜂拥的蚂蚁一样,一串一串,从身体内部搬迁出来,一次又一次浸透衣衫。有几次,巴特尔深夜哭闹,哭啼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像是一枚钉子一样,钻到我的耳膜。我起身去看——黑夜的妇产科有着一种奶腥和血腥的味道,千篇一律的吊灯像是神灵的诡秘眼睛。我推门进去,岳母早在那里了,还有护士,哄着哭个不停的巴特尔。
   巴特尔嘴巴咧开,哭得脑门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我心疼极了,但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护士和岳母,用喂奶、拍他和喊他名字的办法,让他不再大哭。护士离开之后,我也叫了他的名字——他还在妻子肚腹内孕育的时候,我就时常趴在隆起的白色的肚腹上,喊他的名字。那时候,他似乎很乖,我一叫他名字,他就停止了伸腿踢脚“运动”——而这时候,他似乎恼怒了,或许还不习惯人世的光亮……照旧哭个不停。
   在他的哭声当中,黑夜惊蛇一样流窜,清晨来了,凉爽的风大致是从祁连雪山吹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我起身,儿子的尿布满是便溺。我没洗脸,就去淘洗他的尿布——夏天的水也是温暖的,清水之后,是我的揉搓的手掌,白色尿布上的污迹一点点流失——我感到一种洗浴和为自己热爱的生命服务的快乐。
   在医院,有几个晚上是糟糕的,因为是剖腹产,不能开空调。到第三天下午,妻子所在的病房后来又住进一个产妇——我就无睡觉之地了。困了,到大病房睡了一会儿,却被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发现,不由分说撵了出来。我拿了一些报纸,到阳台去睡。刚入子夜,空气依旧粘稠。躺下来,仰头看到深邃的星空,此刻的大地乃至具体的巴丹吉林沙漠都是安静的,一些生命成熟,一些事物分娩,还有一些零落和消亡。在众多的运作当中,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就近的房间盛放着我爱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在均匀呼吸,在无意识的啼哭和慢慢消失的疼痛当中,体会到了一种诞生的神奇和愉悦。

   第7天早上,还没办完出院手续,单位的车来了,有点破,我不愿意,妻子说没事,我说你刚作了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更重要的是,还有咱们的儿子。我让司机空车返回,叫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小心把妻子和儿子转移上去。坐在前排的位置,叫司机慢些走。正午的戈壁到处都是火焰,阳光从车窗外打进来,不一会儿,我的裆部和大腿内侧就有了被烧灼的感觉。回身为妻子拉好窗帘,又看了看在岳母怀中安静的儿子——他睡着了,小小的嘴巴微闭,模样憨厚而又可爱。我又看了看妻子,她冲我张开嘴巴笑笑,伸手抚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我们行走的地方——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戈壁,刚修不久的水泥路面只有6米宽。好多水泥块禁不住太阳的暴晒,热涨之后,相互挤撞。短短100公里路程,就有10多处路面大幅度暴起,前些天,在这里发生了好多起交通事故——我感到害怕,想到身后的妻子和儿子,心总是揪揪的。眼睛使劲盯着路面——恨不得自己就是司机。窗外无际的黑色戈壁被热烈的阳光烤出大地的油脂,汹涌的气焰似乎失火的天堂。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快速而稳定地接连退去又迎面而来。几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有如庞然大物,速度丝毫不减,雪崩一样驰过。我感到可怕,接连要司机小心,慢些走。而他似乎有些焦躁——他或许还没有成为父亲,不知道我咚咚的心脏一直在咽喉高悬。一直到距离我们家不远的飞机场,我心才放了下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是歪斜着的,腰部有点疼痛,坐正之后,才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
   夏天的气息到处弥散:闷热,沉滞,迟缓而慵懒。上楼的时候,巴特尔醒来了,忽闪着小眼睛先是看了抱他的岳母,又看了白色的墙壁。还没安顿好,妻子就要岳母把儿子放在自己身边,目不转睛地看,先是微笑,继而又流下了眼泪。我看到了,一句话没说,淘了毛巾,给妻子擦汗。递毛巾时,妻子抓住了我的手,眼睛看着我,继而把头靠在我怀里。我抚摸着她多日未洗而有些杂乱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很久之后,妻子问我,有儿子幸福不?我说,你们都在,我才幸福的。
   我们的巴特尔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珠偶尔转动过来,再转动一下,速度很慢,像木偶。我笑了——我知道,这是生命的开始,在时间中,他会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大,直到像我和他的母亲一样。
   不一会儿,他娇小的屁股下面又是一些黑色的便溺——好像没有什么怪异味道,只是很细腻。我在揉搓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赃。那时候,我想到我的母亲——我像儿子这么小时,我的父亲大概也是这样亲手为我清洗便溺的吧——忽然有了一种作父亲的神圣感,再没有什么比热爱一个新生的生命,为他做事情更能体现爱了。洗着洗着,我就笑了起来,水珠溅到胸脯上,凉,但很舒服。
    晚上躺在床上,妻子挨着儿子,我也挨着儿子。幸福之余,忽然也觉得了距离——在我和妻子之间,一个人横在那里,柔软而不可动摇,亲近而又有些疏远,这种复杂的感觉至今我也没对妻子说过,但它确实存在着。巴特尔可能还不太习惯,总喜欢哭,声音虽然不大但令人揪心,且持续时间比较长。有一天,我抱着正在啼哭的儿子,怎么哄都不行,越哄声音越是大得夸张。我有点着急,气愤,耐不住他不讲理的哭。实在气急败坏了,说了一声,再哭,就丢你出去了啊!正好岳母和妻子听到,走过来要过儿子。岳母说,你真是个二百五!有你这样当爸爸的没有,说出去怕人家笑掉大牙,
   这令我羞愧——现在之所以说出来,是想将来让儿子知道:他老爸在他幼时也曾经厌烦过他,痛斥过他。但还要告诉他的是:他老爸是很后悔的,面对他的很多时候,总不自觉地想起这句话——尽管巴特尔至今不知道,我想我也应当感到羞愧。
   与儿子为伴的时间越长,父亲的沉重感觉一天天加重,不仅荣耀,还有责任。没事时,抱着他看着他,心里就想:这样一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成长又该是怎样一种过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重复我的幼年时光了——在众多的打击和羞辱,贫困和饥饿中度过,至今心有余悸——我想我会保护好他的——至于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似乎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把他抚养大,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善良的人,“怀大爱心,做小事情”的人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的伟大和荣耀——为时尚早的梦想,我始终相信,上帝或者每一对夫妻赐予的生命,都会在人世上拥有自己的一种生活、生存乃至实现个人梦想的方式与途径。有一次,我也拿了钱币、书籍和大檐帽让他选择——我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从内心讲,我不愿意他有很多的财产,或者做什么官,我宁愿他选择书——他爬了一圈之后,最后抬起手掌,放在书上——我感到欣慰,再没有什么比读书——树立思想与科学创造更具有意义的了。

   8个月的儿子长得很壮实,脸庞很大,皮肤洁白滑嫩,摸着就像一颗剥了皮的荔枝。巴特尔的眼睛虽然不大,但黑色的眼珠异常有神——清澈、美丽还有天真。身上时常散发着浓浓的奶香,叫人痴迷。我从单位回来,第一件事是抱他,亲他,把脸埋在他的小胸脯,嗅他身体散发的芳香。那时候,妻子鼓胀的乳房似乎有不竭的奶水,源源不断,经由巴特尔的小嘴巴,一口一口进入到他身体。有几次,妻子的奶水过多,儿子吃不完,挤在杯子里,妻子说我喝了也好——我羞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用舌尖尝了一下,味道淡淡的,还有一些粘稠的物质。
   能够翻身和爬的时候,巴特尔有时会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但不过几秒钟就扑倒了。我们不管他时,他也很开心,一个人,从卧室爬到书房,再爬到客厅。如此几个来回,大概是累了,坐在地毯上一边休息,一边左顾右盼。
   夏天傍晚,妻子带着他散步,推着小车子,让他和我们一起,穿过果园的绿树,看到人,看到新鲜的花朵,还有飞翔着的鸟儿们。落日下的湖水波光鳞鳞,鱼儿不时跳出水面。他看得很高兴,咯咯地笑。路过卖雪糕或者小吃的地方,小小的手掌伸张着,朝向他想要的食物和玩具。
   有时候,我们也带他到附近乡村——巴丹吉林鼎新绿洲边缘的村庄,黄土版筑的房屋,低矮在高大的杨树当中,总有一些柴烟氤氲而起,缠绕绿色的树冠,还有一些家畜,在附近的草滩上沐浴阳光,长长的尾巴驱赶着蚊蝇——我总觉得,绿色的田地和树木是一种美妙的视觉熏陶,会让他在无意之中,感受到天地乃至宇宙的苍茫和辽阔。走近驴子、鸡鸭或者黄牛,儿子都很好奇,伸出手掌,非要摸一下才罢手。一开始,他是胆怯的,快速伸出,接触到牲畜的皮毛,就飞快收回。
   还有一些鸟儿,他很喜欢,听见鸣声,迅速将脑袋抬起来,在西北高蓝的天空找寻它们的踪迹——我们告诉他天空中星星、月亮、太阳和云彩乃至从祁连山飞来的苍鹰的名字——告诉他渠水来自哪里,牲畜们为何吃草,以及鸟儿为什么会飞——告诉他见到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其他小朋友应当叫什么,怎么和他们相处——尽管他不明白,但我相信潜移默化的力量。曾有一段时间,我建议把儿子送到农村去——我总觉得,一个缺少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不可能是完美的——贫穷乃至物质的匮乏,乃至粮食乃至农人劳作的辛苦,会使他懂得很多我们无法教给他的一些精神和品质。
   令人头疼的是,巴特尔从来不主动吃饭,老是拖,有时把饭菜洒掉——妻子说,baby,你不是去农村了吗?老爷爷老奶奶种庄稼很辛苦,我们不能浪费——尽管是常理,但我们不告诉他,或者迟一些告诉他——积攒而成的习惯或许很难改变。几次之后,儿子竟然懂得了,吃饭时,碗里不剩一粒米,即使掉在餐桌上,也伸出两个小指头,捏起来,放在嘴巴里。有几次,我碗里剩了一些米,他看到,非要我吃完不可,我不吃他就张开小小的嘴巴,说好孩子不剩饭,老爸不是个好孩子(后来说老爸不是好老爸)。
   有一次到岳父家,小姨子抱他,他不让,直到小姨子带他出去看小狗,他才动心了,扬起手臂,让小姨抱。看到小狗,他手足舞蹈,跳跃不停。我在一边看到——人和动物有着先天的亲密关系,或许是儿子觉得好玩,但其中肯定包含了某些天性的因素。
   春天,楼后的桃花、杏花都开了,花朵的美和香味招惹了我们的宝贝儿子巴特尔,吃饭时,非要妈妈和他一起到阳台上,一边看着花朵,闻着香味,一边吃饭。没过多久,后面的邻居养了一条不怎么名贵的哈巴狗,他看到了,嚷着要要,我们不许。儿子竟然摔掉了桌上的纸杯子,向我们表示抗议。
   这一点,我是愤怒的,走过去,就要揍他屁股——扬起的巴掌很高,但落下来很轻——每次都是这样,久而久之,他就不把我这个老爸放在眼里。有时骂我是傻老爸,我问他老爸怎么傻?他说,老爸不听我的话就是傻老爸。
   2004年冬天——临近春节,我带着妻儿,一起回河北老家过春节——上飞机,窗口位置坐着单位的另一个同事,起飞了,他在我们三个人的腿上活跃异常,趴在窗口,探着眼睛往下看——那么高的空中,我看一眼就有点晕眩,他却很兴奋。那时候,他刚好1岁半,在徐徐飞行的飞行物上,看到了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绵延千里的祁连雪山、还有著名的弱水河和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塔,再向北,他也看到了更多的河流、城市、山脉和村庄。空姐来送饮料和吃食时,我们的巴特尔连向空姐要了两次果汁和饼干——放在座前的小茶几上,像个小大人一样,看一会儿飞机下面的大地,喝一口果汁,吃一口饼干。

   到北京,从南苑到西客站近,车子窜来窜去,我都有点晕了,巴特尔东张西望,看夜幕中的北京车流,还特意把脸贴近玻璃,兴致盎然地看——放下行李,分别给岳母和母亲打了电话。岳母问巴特尔:宝贝巴特尔,你现在到哪里了啊?巴特尔说——北京。北京好不好?巴特尔说,都是车和车灯,还有那么多的楼房。给母亲电话时,儿子也抢过来,说奶奶,你马上就看到我了,等着啊!我们笑了,话筒里的母亲也笑出了声。
   第二天上火车回老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安顿下来,巴特尔就不安分了——在此之前,巴特尔也乘坐过一次火车,只是他不知道而已。那是2001年春节,他还在妻子肚子里。这次回来,他却是一个会说话、蹦跳走动的小孩子了——从北京向南,沿途的冬天有些枯燥,冬麦在路边的田地里萎缩或者静止成长。村镇和城市上空都是烟雾,高高的烟囱喷出黑色的愤怒,天空灰得黯淡,但巴特尔兴致不减,站在我的大腿上,一直朝外面看——偶尔的卡车或其他新奇事物,他都会大叫一声,命令我们跟他一起看——我和妻子的动作要是延缓了,他则伸出手掌,拖着我们的脸,一直引导到与他同一个方向。
   邢台站到了,下车,我们在广场的台阶上等弟弟到来——车辆往来,人群熙攘,浓重的烟尘大片飞扬,令我们的喉咙发痒,呼吸受阻。巴特尔似乎也感觉到了,伸出小手掌,捂住嘴巴。弟弟来到后,到商场买了一些东西——巴特尔喜欢的牛奶、饼干、果冻、薯条等等,还有我父亲母亲和小侄女喜欢的——出门后,冀南的天空已经被暮色收敛了,灯光乍亮,整座城市当中,洋溢着一种迷离而又暧昧的意味。
   车辆在黑夜的道路上奔驰——先是丘陵,接着山峰。巴特尔似乎累了,不知不觉睡在了妈妈怀里。我看着曲折的山路,心想,等太阳再一次升起,光亮覆盖大地,我们的巴特尔就真切地看到了他父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了——我不知道他有何感想——即使没有,无论多少年之后,也无论他走多远,等他再一次回来——冀南——太行山南麓的这座小村庄,会永远刻在他身体和记忆当中——每一个身体莅临的地方,都会沾染痕迹,内心的,精神的,肉体的,也会是永恒的。
   父亲母亲的灯还亮着,在整体熄灭的村庄黑夜,让我觉得了温暖。还没下车,我就喊了一声娘,接着鼻子发酸,喉头哽动。父亲母亲听到了车声,打开虚掩的门,穿过猎猎有声的冷风中跑过来——母亲接过熟睡的巴特尔,回到家里,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直到我们走到屋里,母亲仍坐在炕上看巴特尔,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手掌和脸蛋——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取下镜框里的巴特尔的照片,喃喃说,就是跟相片上长得一摸一样啊!
   接着,母亲又说:咱家也终于出了一个俊俏的人儿!这倒是真的,我的长相不够俊朗,弟弟也有缺点,唯独巴特尔,长得清秀,俊俏。母亲还特别注意到巴特尔的耳朵——说是咱家第一个大耳朵的人。又去摸了巴特尔的脚,说这脚好看没法说。
   夜深了,村庄一片风声,吹动着冬天的一切干枯事物,发出连串的熟悉的声响。躺下,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屋顶,在黑夜的缝隙,又一次看到了旧年的家具——我的大部分青春都是在这里消耗了的,这座建于公元1987年的房屋在时间中老了,逐渐改变了颜色,成为时间当中一处仍旧冒着烟火气息的遗迹。那些家具是我17时。母亲为我娶媳妇早早准备的——可惜我一直没用,现在,它们仍旧蹲在原地,顶上都是灰尘——它们的身体若不是母亲经常擦拭,恐怕也早就尘土满面了。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天光从窗户进来,在房间内耐心清除黑夜的残存痕迹。巴特尔也醒来了,睁眼看了一下,问身边的妈妈这是哪里。妻子告诉他说:这是爷爷奶奶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叔叔,还有甜甜姐姐的地方。巴特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太阳浮在东边山头的时候,我们早已经站在父亲母亲房间了,巴特尔到弟弟家里喊醒了大他1岁的甜甜姐姐,两个孩子趁着冀南冬天不怎么冷的阳光,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我看着他们——巴特尔和小侄女甜甜,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一对古老家族树枝上的新枝——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样子,让我想起好多。我知道,我们之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他这个姐姐了。想到这里,竟然有些伤感。没过两个小时,两个和谐、谦让的孩子就闹起了别扭。巴特尔虽小,但毕竟是男孩子,先天性的霸道与嚣张,导致了甜甜的不满和委屈。我训他,他看着我,似乎也很委屈。我心软了,蹲在他面前说,巴特尔啊,杨(大)锐啊,和姐姐玩儿要好好的,你不是老说欺负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吗?
   他似乎懂了,也似乎没懂。看了我一会儿,一个人走开了。等我们再出来看,两个孩子又凑在一起,抓着一个小汽车玩,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追。咯咯咯咯的笑声传到对面的山坡上,在潜藏的岩石上反弹回来,有一种明净、单纯而又快乐的感觉。
   冀南的村庄在冬天是枯燥的,北方的天空和大地几乎一个颜色,唯一安慰的是对面的森林常年青翠,郁郁苍苍,格外醒目。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巴特尔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玩,不让也不行——趁中午暖和,我们给两个孩子堆了两个雪人,用红枣当眼睛、鼻子和嘴巴,两个孩子高兴得手足舞蹈,咯咯的笑声震落了山坡草茎上的积雪。
   那些天,我们踩着大雪,先后去了大姨妈、小姨妈、姑姑和妗子(舅母)家,他们看到我们的巴特尔,巴特尔也看到这些老人——只是,我的爷爷奶奶不在了,去小姨妈和妗子家的时候,路过他们坟茔,在厚厚的积雪中,隆起一座土堆。我的两个舅舅也不在了,他们的坟茔我至今没有看到过。
   大姨妈上了年纪,看到巴特尔,亲切地抱他,轻打他的屁股;小姨妈觉得巴特尔特别聪明。有一次,巴特尔看到了小姨妈养的蜜蜂,非要捉几只让他提着玩。小姨妈就用装蜂王的小木罩,捉了一只给他——巴特尔还想要,但不直接说,拉着小姨妈衣角可怜巴巴地说:老姨老姨,你看,这一个蜜蜂宝宝,它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一个人多可怜啊?小姨妈大笑,又给他捉了一只出来。

   巴丹吉林的春天来得迟缓,杏花、梨花和苹果花先后开败,草木才发出了新鲜的叶芽。再有半个月,沙漠和风徐缓,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春天气息。草坪有一次绿了起来,我们带着巴特尔,在柳枝、花朵和喷泉之间照相。巴特尔很配合,每当照相,他都站住不动,还要拿捏一个很专业的姿势,像电影明星一样对镜头饶有兴趣。
   
   在一处流水前,巴特尔停下来,小身子一蹲,伸出手掌,抚摸流水。他红色的体恤与绿草兰花一起,显得格外醒目。我不失时机,抓拍了这样的一个镜头:一个孩子,手腕上带着银子做的手镯(闪着光亮),白皙的面孔面带微笑侧向水流,手指在水中划动——还有一张是在他1岁生日那天在草坪照的——他刚会站起身子,但容易跌倒——挥舞着小手,笑意盈然地向我们扑来。还有一张是他抓了一根羽毛草,仔细端详,有一种诗人一样抒情神态——早些时候,我还偶然拍到了他在床上仰躺着,突然间清水喷溅,飞流直下的壮观场面。
   最有趣的是,巴特尔趴在卧室台灯下——作为背景的被褥是淡红色的,他侧着脑袋,眼睛若有其事地看着侧面的墙壁——让我觉得了爱怜,觉得少年的爱上层楼,为作新诗强说愁的意味。还有一张是他坐在妻子自行车后座,冲我再见的模样——那是夏天,巴特尔戴着一顶红色遮阳帽,冲我再见的神情让我看到了一种来自血缘和天性当中的调皮与温暖。有一次,我和他妈妈生气,恰好带着相机,妈妈抱着他一路暴走,他扭头看我,我迅速按下快门,将他那一时刻的懵懂和不解捕捉了下来。
   2003年夏天,我和妻子去张掖和山丹,看到了两处大佛,还有汉代的皇家马场——焉支山。几天后回来,岳母说,巴特尔根本不想你们,只是睡眠当中说梦话喊了妈妈爸爸。我和妻子相对笑笑,心里有点惶恐——巴特尔10个月时候,为了断奶,妻子在家,我把他送到岳母家。我想他发现没了妈妈的乳房和乳汁,晚上一定大哭大闹,结果却大出所料——巴特尔饿了,岳母给他冲了奶粉,放在嘴边,他没有犹豫,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完,也不哭闹,在岳母怀里,很快就呼呼地睡着了。
   岳父岳母对巴特尔的爱护有点过分,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什么一刻也不等。活像我小时候的脾气。有一次,妻子也在娘家,吃饭时,巴特尔不吃,闹。妻子拉过来就要扁他屁股,岳母挡住——有人庇护,巴特尔越发嚣张。妻子越发生气,要再打,岳母又挡住了。妻子说,妈你惯你们带去,我不管了。岳母却说,我们管就我们管——我在一边坐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劝了几句,抱过儿子,对他说:不要惹姥姥和妈妈生气好么?那样不是好孩子。巴特尔不看我也不吭声,不到2分钟,就又被自己的那些玩具吸引,跑去鼓捣他的遥控车了。
   巴特尔似乎摸透了姥姥姥爷的脾气。有一次巴特尔非要要一支水枪,岳父二话没说,骑上车子就到商店给他买了一支。岳母要带他去亲戚家——上车时,巴特尔非要把姥爷也带上。岳母问他为什么?巴特尔振振有辞地说:姥爷的上衣兜里有钱,能给巴特尔买好多玩具和好吃的。岳母说,姥姥也有钱——巴特尔不信,硬要岳父一同去,直到岳母把钱掏出来给他看,才不说话了。
   对此,我不知说什么好——趋利是人的本性,似乎没有办法改变,更不能迁怒于他。巴特尔和岳母家邻居孩子玩的时候,开始很乖张,谁也不怕,即使大他几岁的孩子,也敢冲上去踢人家。但又一年之后,巴特尔似乎沉着或者说老实了很多——别的孩子欺负他,他反抗,或者跑开,站在远处的制高点上说:我老爸是公安局,有枪。你再欺负我,让我老爸绑住你——对此,我感到不解,或者是岳母岳父灌输给他的这种理念——我感到茫然的是,这究竟表达了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公安局。有枪。震慑还是威胁?
每当妻子和岳母对我说起巴特尔各种调皮表现时,我总是笑,有时候也觉得沉重——我知道,有一些东西肯定是有害的,对一个孩子的品质乃至思想的形成有着极难根除和预防的毒副作用——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
   熟睡了的巴特尔,我忍不住亲他,掀开被子,看他光滑、干净而柔润的身体,忽然觉得了美好——对于肉体来说,除了孩子,谁还可以呢?巴特尔在岳母家的时候,几次打电话给他,巴特尔总是很忙,接电话也浮皮潦草,没说完声音就远了。而回到自己家,每次电话都很自觉——我因为工作关系,一周回一次家,儿子接电话,第一句说,老爸你在哪里啊?我想你想得厉害。你要多吃蔬菜,多吃肉,不缺维生素。其中,“厉害”一词让我惊异。还有一次,他自己玩,脑袋不小心撞了一下。妻子问他疼不,他说:疼倒是不疼,就是眼里星光灿烂。

   “星光灿烂”一词是他从动画片《蓝猫菲菲》学来的。又一次,岳母问巴特尔:巴特尔喜不喜欢姥姥。巴特尔说喜欢啊,咋不喜欢?岳母说,为啥喜欢啊。他说,因为姥姥喜欢巴特尔,巴特尔肯定也喜欢姥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得词汇和修辞——几乎每隔几天,都会从他嘴巴冒出几个新鲜的词汇或者修辞。有一次,在外地读大学的小姨子打电话回来,巴特尔也抢着说话,问小姨,小姨你在哪里呢?你怎么还不找老公啊?你怎么也不回来看我啊?
这里要说的是:巴特尔是一个蒙古名字,英雄的意思。有一次,我特意致电裕固族作家铁穆尔——巴特尔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有数千万之多。但我还是愿意以巴特尔来称呼自己的儿子。“英雄”是一种梦想,也是一种品质和精神。我想它不是狭隘的,孤独的,而应当成为一种繁华的,有度的,人性的信仰诉求。

   从岳母家回来,最初几天,巴特尔似乎不大习惯,还以为在姥姥家,做事格外任性。有一次,妻子生气,打了他。晚上,几天不见外孙的岳母打电话过来,巴特尔借机抓住话筒,给岳母诉了半个小时的苦。临放下电话,还要补充一句说,姥姥你快来看巴特尔吧。我们听了,忽然觉得了歉疚。但毕竟不可以让孩子放任自流的——每一个人都要被束缚,被某些意识形态左右。我们当然希望左右他的意识形态都是正确的——建立在维护自己,尊重他人,理智而又人道的一面。
   有时候,我很清楚地觉得,我和巴特尔,似乎只是父子关系、责任关系或者说朋友关系。我的教育他不听,唯一能够使他感到畏惧的人是他妈妈。这一点,我感到沮丧,男人的沮丧,但反过来想,似乎也很好——我可以安心地与他做朋友。
   我累了,腰酸背疼的时候,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到他那里,爬下来,巴特尔会跳到我的后背,连踏带踩,嬉闹不休,有时候给他当马骑,沿着卧室转几圈,他咯咯笑,我也很高兴。有时他要我倒提了他双腿,他双手撑着在地上走来走去——我的疲累迅速消散,巴特尔也很快乐。有时候我作俯卧撑,他也跟着模仿,做着做着,他猛然趴上我后背,一下子把我按到在地。晚上睡觉,我钻到他被窝——巴特尔一遍一遍地催我说,去妈妈被窝吧,巴特尔自己睡。
   从结婚到现在,虽不到6年时间,只要在一起,我和妻子从没有分开盖过被子——巴特尔从小就喜欢自己睡。我有时候睡得很晚,到卧室之后,看他,或者把手伸到他被子内,摸他的屁股、脚丫子、后背和胸脯。在耳边轻声喊他的名字。
   在岳母家,岳母故意说,巴特尔,你爸爸懒得什么活儿都不干,不给他饭吃好不好?巴特尔急了,说那是我老爸,不给饭吃巴特尔给。岳母还说,杨献平不好。巴特尔迅速反驳说,你才不好呢。我老爸是最好的老爸——听到后,我总是很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每次从单位回来,他扑过来,抱住我脖子,使劲抱,说爸爸回来了,巴特尔想你。有时候,我回家后就忙,巴特尔跑过来说,老爸你还没有抱我呢?我抱他,他也抱我,还在我脸上亲,啧啧有声。
   每次出去玩,巴特尔都和妈妈一起,出门前总要走过来抱抱我,很用力那种——然后说再见。有几次,我不在家,妻子肚子疼,巴特尔代我照顾。妻子后来对我说,儿子给我从饮水机倒水,见我咳嗽就拍我后背。还趴在妻子一边安慰说,巴特尔是英雄,巴特尔长大了,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不要害怕。像个大人一样,一边用小手拍着妻子的胸脯,一边说,妈妈不疼,妈妈睡觉觉啊。
   责任和担当对于男孩是最重要的。岳母和妻子常说,到底是你杨献平的儿子——那么维护你。无论谁说我不好,巴特尔总是及时站出来给予反驳——这并不意味着我完全没有错误,我想肯定一点的是:有一种爱与生俱来,有一种联系使得我们与亲人之间有了万古不灭的感情枢纽。有时候,巴特尔调皮得厉害,妻子训他,他一句话不说,进到卧室,关上门,一个人生闷气。还有很多次,他做错了,挨打之后,要哭,但却不要眼泪流出来,也不要自己哭出声音,仰起脸,让眼泪流回去——我知道他是坚强的,这说明他不是一个怯弱的孩子——但我心疼,妻子揍他时,我总是护着挡着——有人说,教育孩子夫妻两个要态度一致,我想也是的,但总不忍他看着他挨打和哭——大概是自己小时候挨打多了(父母的打和他人的打),总觉得再让自己的儿子挨打,受委屈,是一件令人疼痛甚至羞耻的事情。


   2005年春天末尾,我们一家三口再次启程,去往河北老家。这次没有乘飞机。沿路上,巴特尔活跃异常,从一个床铺到另一个床铺,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则看着他,防止他摔下来碰伤。窗外的风景从戈壁开始,沿着南行的祁连雪山,尔后进入腾格里大沙漠,再就是黄河了,接着是银川、包头、呼和浩特、集宁和大同,到张家口南站,我抱着巴特尔下车待了一会儿,用手机,以张家口南站为背景,给他照了一张相。
   从邢台向西,山川都是绿的,褐红色的岩石像是将熄未熄的火焰,在满眼的绿色当中,发出刺眼的光。因为热,巴特尔似乎没有那么兴奋了,只是信目看着。回到村庄,一下子凉爽起来。坐在母亲的院子里,头顶的梧桐和椿树绿叶婆娑,房前屋后生机勃勃,到处的茅草和树木,庄稼和野花,围绕着母亲的村庄。
   飞鸟在近处飞翔,忽高忽低,啾啾鸣叫。对面森林愈发青翠了,与附近的山川融为一体。没过几天,夏天就来到了,这时候的乡村是热闹的,不仅是那些人们,还有植物和动物。侄女甜甜4岁多了,儿子3岁。但两个孩子还时常闹矛盾,有几次,甜甜不给巴特尔玩,和村里其他一些孩子玩去了。巴特尔回来对奶奶说,甜甜不给我玩。说着眼泪就往下掉,母亲叫了甜甜。我说不用的,孩子们的事情,孩子们自己处理吧。
   母亲的院子下面有很多的苹果树,果实满缀,但还不能吃。可我们的巴特尔不管这些,眼不见,就带着甜甜,到苹果树下,眼巴巴地仰着脑袋看。可惜他够不到。一个劲儿地喊,老爸老爸,帮帮忙来。有时候我听不到,他就一直喊。我听到了,对他说那还不能吃,他不听。母亲说,给孩子们摘几个玩玩吧。摘了几个,他高兴了,抱着青涩的苹果,快速抛开,运动小小的牙齿,一口一口啃。几天后,下雨了,我和妻子跟着父亲去玉米地除草,把巴特尔放在家里,由弟媳或者母亲看管。等我们回来,问母亲巴特尔哭着找我们没有,母亲说没有,一个人或者跟甜甜一起玩得热火朝天。
知了的叫声铺天盖地——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叫声使得整个乡村听觉紊乱。没过多久,附近的苹果树、杨槐树、椿树和柿子树干上悬挂了不少知了皮,父亲摘了好多,给巴特尔和甜甜玩。没想到,巴特尔整天惦记着知了皮,有事没事就叫爷爷去找。有一次弟弟回来,还专门给他们捉了几只活的知了,用细线绑住,两个孩子一人两个,他们四处招摇,直到知了无声无息。
   有一次,我和妻子陪着母亲和小姨妈,去武安的长寿村(靠近山西左权县,山上有明代设立的峻极关遗址)、北武当山(传说明代时候道教名人张三丰在此修道)和京娘湖(赵匡胤从远地将此女送回这里后,女等他不来,死在附近的一座山峰上)去看,回来晚了,进门,巴特尔一脸泥垢,坐在饭桌上抱着一个馒头可怜兮兮地啃。
   有一些中午,我们烧了热水,在梧桐树下给巴特尔洗澡,那时候的阳光在远处近处热烈异常,而树下荫凉,清风如洗。巴特尔很活跃,在水中乱溅,咯咯的笑声传到对面的马路上,还有相邻的村庄。似乎也就是在这一年的8月某日,信仰基督的母亲也“受洗”了。
   村人总是对母亲说,你哪里来的福气,儿子儿媳都孝顺,还有那么个聪明孙子!母亲笑了——这似乎是对她和父亲最大的安慰了。有时候,我看着逐渐苍老的母亲,忽然间心疼。我也知道,将来,等妻子老了,儿子也会像我一样热爱并感谢自己的母亲。
岳母也总是惦记着巴特尔,我们在老家,她和岳父总是打电话,要巴特尔和他们说几句话。等我们回到西北,两个老人看到巴特尔,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好孙子,皱纹的脸颊喜笑颜开。在岳母家,巴特尔总是和姥姥姥爷一起睡。我去了,才把他揽在自己怀里。
   我和妻子闹别扭,妻子生气带儿子回家。再后来,妻子对我说,往外面走的时候,妻子哭,儿子则劝说妈妈不哭,咱回姥姥家还回来呢?老爸不会不要妈妈和巴特尔的。到岳母家,一下车,巴特尔就冲上去抱着岳母说,姥姥姥姥,我有个事情给你说。除了以上的内容,还说,老爸把妈妈推倒沙发上了——这样一来,我就有了打妻子的嫌疑,其实,我只是阻止妻子不要回家,把她抱起来放在沙发上的。
   前几天,到另外一个单位办事,中午,一个人在书店转,忽然想到巴特尔的俏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时书店只有我一个读者,两个售货员忍不住看了我一下。回到家里后,儿子蹦跳出来,抱着我的脖子亲亲脸颊说,老爸,我爱你!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嘣嘣的,类似初恋或者绝处逢生的感觉。亲了一下儿子,看着他的眼睛,我也说,好儿子,爸爸也爱你!谁知道,儿子又问一句说,你爱妈妈吗?我怔了一下,忽然很感动,郑重对他说,爸爸也爱妈妈,爸爸爱你们!巴特尔笑了,跑到妻子跟前,要妈妈抱——在妻子耳边,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很多次,翻看母亲送给我的《新旧约全书》,时常看到这样一句话:“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修女特雷莎还说:“爱源于家庭……在现实里,国与国之间并无重大分别……他们虽然面貌不同、衣着有别,他们所受的教育和社会地位纵然有别,但实际上完全一样。他们全是神和我们要爱的人。”虽然我不信基督,但我知道这是一种高贵的思想。最后,我想说的是:等巴特尔长大后,在我推荐给他读的书和文章当中,一定会有《新旧约全书》,还有这个被我命名为《我们的巴特尔和他爱的人们》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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