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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我的血液中没有你

2020-12-14抒情散文野猪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05 编辑

  乡村的子夜,在迎来与送往中熟睡了。棉纱或丝绸制作的大红灯笼高挑,照映崭新的春联,门楣上粘贴着镂刻吉祥图案的彩纸挂笺,不闻风响,自身也沙沙抖动。偶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05 编辑 <br /><br />  乡村的子夜,在迎来与送往中熟睡了。棉纱或丝绸制作的大红灯笼高挑,照映崭新的春联,门楣上粘贴着镂刻吉祥图案的彩纸挂笺,不闻风响,自身也沙沙抖动。偶尔,一声狗吠,喧出热闹之余天籁般的寂寞。我躺在妈的小北炕,闭目触摸着除夕夜的动静。柜子上的老式座钟,咯嗒咯嗒顺序旋转。一枚细长的指针,仿佛古罗马决斗场遗留的长剑,铿锵的金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而锋刃的寒光,蕴开我胸口一滴殷红的血。
  妈在南炕,许是睡了,也许没睡。适才,冷风吹凉裸露的肩膀,我拽被子掖被角时,听到她叹息。轻微的,不易觉察,像是还没有完全从嘴里发出,立即就停止了。我知道妈为难,她夹在中间,碰左左边疼,碰右右边疼。她不愿意,只好自己疼。我不生气妈,一点都不。我体恤妈的难过伤心,但不能抵消对她身旁那个我称作父亲的男人的恨。他不来城里过年,我就得回乡下。若我不回,遭人耻笑。况且有妈在,我即使十二万分不愿,也要回。后半夜了,火炕温度逐渐降低,又硬,硌的骨节酸麻。我睡不着,想很多事情,烟花燃尽的硫磺味道尚在心里漫卷,捻成一根一触即发的火药线。我暗暗发誓,明年,一定不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忙活包饺子,一边看进入高潮的春节晚会。我不怎么开口,节目再搞笑也不笑,只低头包饺子。妈擀面皮,手不闲,话也特别多,她讲东院三哥的儿子小强,说那孩子自从上了川大,壮实多了。一会儿又说,西院孟家的儿媳妇,下午和婆婆吵架,骂的婆婆呜呜哭。数着刘长贵的年过的丰足,有钱女儿带回一车东西。再呆一会儿,又说,后屋的春生刚挣点钱,还了饥荒,日子宽裕了,老婆是穷命。前些天检查出来得了乳腺癌,不知这年咋过呢。
  妈自己喋喋不休,没人应合她。讲了半天,觉得尴尬便也住口。接下来,气氛显得沉闷。街巷里传出爆竹腾空时的尖利哨声,还有瞬息间盛开的礼花,蒙着塑料膜的窗户涂染得五彩缤纷。我无心赏悦这些,我心里焦急,烦躁,愤懑。之前不久,侄女打来电话,她告诉我,楼上跑水,我家里被水淹了。惊惶中去敲门,他们家没有人,又联络不上。她给我消息时,屋里已经一片汪洋。我一听,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到地板,家具,墙壁,灯,以及地板下铺设的各类线路―――电话线,闭路电视,灯线。这是毁灭性的破坏,等进入春天,我将面临一大堆的麻烦事!我气得不行,几乎摔掉电话。妈怯怯地问道,没事吧?我面无表情地说,没事。顿了顿,妈笑笑说,过年发水好,发水吉利。水是财啊,今年,你财源滚滚了。我不吭声,我觉得心里被人放了一把火,烧的脊檩倾塌,满地废墟。我扫了父亲一眼,他正镇静的用筷子夹肉馅,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噼啪燃烧的一蓬火苗,像浇进去一桶汽油,火势借机猛串起来―――我对父亲的愤怒和憎恨,大于以往任何时候。
  黑夜当中,总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房檐下关在笼子里的鸡,许是被老鼠或什么夜游的动物惊了一下,在狭小的空间猛然扑打翅膀。我想到扬起的尘土,和它们集体惶恐的眼睛。鸡生性柔弱,胆子极小,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低着脑袋一路狂奔。我是个宿命的人,相信一个人与之所对应的属相,一定有些内在的关联。但是父亲身上,我始终看不到鸡的某种特征。这个七十二岁的男人,倔犟了一辈子。他认准的事,谁也无法扭转和改变。年轻时,他做过好几种工作,林场的拖拉机手,粮库工人,供销社营业员等等,都干的十分出色。因为骨子里的倔犟,最终做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一年到头,他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脸朝黄土,播种,清除庄稼里的杂草,收割;砍柴,沤粪,收拾农具之类。或者说,他只善于经营土地,而不善于经营自己。
  座钟当当的敲了几下 ,3点,还是四点,恍惚中,我没太听清。但它发出的声音,与三十多年前一样干净。清脆的钟声,使我想到钟里面悬挂的,一只小小的白色鸽子――我幼年时期的唯一证据。它红色的圆眼睛,见识了曾经的时光岁月,它一如当初的保持了原生模样,而我浓密的发丝,正一天天的不幸被什么连根拔掉―――拥有这只小鸽子时候,我仅仅几岁年纪。父亲交给我怎样吹,拿捏的姿势,运气的方法。我须承认,那时父亲的脖颈,是我行路的车辇。但是后来,我和父亲之间,矛盾究竟始与何时?接近凌晨,我仍被这个问题搅得不能安眠,朦胧着努力搜寻相关的信息。这个时候,熟睡中的父亲突然叫喊起来,一声接一声叫的骇人。我吓了一跳,翻身坐起。妈也醒过来,推搡父亲,说,你醒醒,醒醒,又喊梦话了。父亲哼了一声,清醒了,再没说什么。
  一切又沉默下来,妈这次再没有睡。她点着一颗纸烟,一点火亮忽闪的明明暗暗。妈的心思,便也跟烟光一样,我知道妈的性格。去年春节,她也是这个样子。日期不是隔的很远,因此我记得准确时间―――腊月二十八那天。我和两个表弟开车,从县城赶回乡下,接妈和父亲来城里过年。之前老早就跟妈说过,妈非常高兴。我担心父亲,妈说不用担心,你爹那边我去说。后来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也同意了。我想,父亲难得这么痛快的答允,许是他自己寻思开了,也可能是在妈的劝解下。不管怎么样,他答允了就好。
  中午,我和表弟赶到家,妈已经收拾好在等。妈叫父亲换衣服,父亲不换,坐在炕沿抽烟。妈催促,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知道父亲上来拗脾气,不解地用眼神询问妈。表弟见状,抢下父亲的烟,扯他胳膊,嘴里不停劝慰。父亲却像是下了决心,一动不动。僵持一阵,父亲突然掉了泪,孩子似的抽泣,继而嚎啕。妈恨恨地数落他,孩子好心来接,你不领情算了!你不去,我一个人去!父亲借机和妈吵,声音高的简直是咆哮了。幸亏两个表弟,耐心劝,才不太情愿地上了车。
  03年春节我过的非常懊悔。懊悔不该接父亲进城,伤害了一大家子人,伤了我的面子。我说不清与父亲的隔阂诞生何时,但可以肯定,父亲不断孳生风波,一切细微迹象让我对他的恼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三十晚上,哥聚拢全家人一起辞旧迎新。因为父亲的在场,年夜饭吃的人人郁郁寡欢。嫂子请他做上首位置,他再三推辞。侄女给他夹菜,小盘子里的食物堆成山,也不投入一箸。哥为他倒酒,他捂住酒杯,眼皮也不抬说头疼。哥殷勤地说,白酒不喝喝啤酒吧。这下,他干脆把酒杯一趸,坐在那里。哥说,象征性喝点,过年喜庆,咱喝红酒。我明白,哥的话含有隐意,父亲绝不会听不除弦外之音。我想父亲懂了,一系列行径就能适当收敛。但无论怎么做,父亲也极少言语,不露笑容,仿佛脸上的皱纹冻结,和茫茫冰雪一样。
  大家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和神态。生怕哪句话说错,惹恼了他。面对丰盛的菜肴,谁也无意吃。我心里悔的不行,责怪自己,也怪罪父亲不识恭敬。大家尊重他,觉得他既然是我的父亲,也相当与他们的父亲。可是父亲故意悖理,天知道他想的什么!蜻蜓点水似的,父亲胡乱咽下几口菜,起身离桌。站起的时候,他一手扶了膝盖,一手摸着后腰,稍稍趔趄一下,再站稳,抽身。我快速溜他一眼,继续吃饭。那时,他在于我,已经是陌生人了。
  初二大早,父亲不顾众人挽留,叫妈跟她回家。我看得出,妈不乐意走。但父亲坚持走,妈必须跟从他。我穿了棉衣要送送妈,妈拦挡不让,妈说外边冷,小心冻感冒。我含着眼泪,往她衣兜里塞钱。妈硬生生拽我的手,我不甘心,又往里塞。几张纸币揉搓成一团。父亲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有一瞬,他刚好和我对视了,又迅速移开。我想,他那时必是十分愧疚的。而他不说出来,也没有更改自己的意思。望着他在楼下越行越远的背影,我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他,甚至盼他死掉。我说,你不是我父亲。不是我父亲。不是!我这样说的时候,泪流满面。
  待我被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惊觉,才知自己困顿之极睡着了。天早已大亮,妈在厨房忙着烧水,煮饭。屋中有一些炝人的青烟味,妈拉开风扇,满屋子便是蜜蜂飞翔般的旋转声。隔夜的剩菜,在炉子上的小铁锅里加热,此时吱吱作响。看下时间,我在一屋子的菜香中起床,上厕所,洗漱。接着妈说,饭好了,吃饭吧。妈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即刻弥漫。妈一样一样往桌上端菜,头发上凝结一层水珠。我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情景,蓦地,似乎一下子时光倒流几十年。不知不觉,眼泪又涌上来。我说妈一起吃吧。妈说,你先吃,吃完赶早车回家看看。我没答话,我心里的确这么想。孩子的心思,当妈的总是猜的准。
  吃饭时候,我猛然想起父亲。便问道,爹呢?妈进了里屋,撩起围裙抹揩双手,打听车去了。初一,怕是人家不通车呢。你爹说也许能通,去问问好。我哦了一声。妈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妈,有什么事吗?妈吞吐道,你爹,其实你爹,挺惦记你。今年,是他催我打电话,叫你回来过年。唉,可咋没预料到,会出这种事情。你爹他心里不好受呢。我说,妈你不用解释,有些事是明摆的。妈叹息着说,我知道你记恨他。你爹那副倔脾气,一辈子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啊。前几年我住你那儿得病,刚出院,他啥也没说把我领回来,是担心你花钱,影响你工作。我说,那是一桩小事情,我不介意。可……我截住自己的话。唉,你爹,他终究不是你亲爹呀。他把你从小养大,那时他体格好,年轻能干。现在呢,他老了啊!七十岁的人,不比从前了。别人不说啥,自己觉得落魄,他常嘟囔自个儿像条老狗,掉了毛,掉了牙齿,到哪讨哪儿的人嫌。我楞住,这,我一点没往这想啊。妈停顿一下说,你没想,他要想。我俩打小把你讨来拉扯你,哪怕你不叫我妈,单凭血缘关系。我动弹不了那天,你也得管我。你爹不一样,你爹是咱家的外姓人,越老越感觉孤单啊。他不去城里过年,有他的顾虑,他刚强一辈子,现在到处白吃白喝,他能受了?尤其你哥,那是我的侄儿,不是他侄儿呀。妈知道你孝顺,将心比心,凡事怕调头,你也替你爹想想。他这几年得了腰腿病,心焦,只恐哪一天瘫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你们都不是他亲生的儿,没人耐住他,他死不了活受罪。
  妈没说完,我眼中又潮湿,眼泪吧嗒一下砸落入饭碗,与粘稠的米汤融合。是了,这就是爹嚎啕大哭的原因了。他有忧患,埋伏在心里,而无法倾吐给任何人。他日日被一些幻念控制,迷惑。黑夜之中,幻念变成魔鬼,统治了他的梦境。他呼喊,求救,实际上是无处释放的内心压抑。悲哀沮丧的父亲,这种长久的压抑,让他产生本能的排斥与抗拒―――对我,对所有可能的人。可惜我们每个人都忽略了。而这种排斥与抗拒,正是他孤独中的迫切渴望。如此想着,我没有再吃下去。
  这时,听到房门响动,有跺脚的声音,我扭身,见父亲从外面回来。父亲进屋,一股寒气也跟进屋。他搓着手,说,和车主商量好了,来咱家接你,省得干冷的天到车站等。说完,他倒杯热水,嘶嘶地喝,几口给喝光了。我望着他,他觉察到,神情不自然,放下水杯,说,我上路等车去。
  车来了,刀刃般的北风,在我走出门的瞬间,灌了满怀,我打个寒噤。我想到父亲,他一早上就穿梭北风之中,心甘情愿挨冻,一点不抱怨。怀念起十几岁时候,上镇里中学。离家远,每次都是父亲送我,翻过一道山岭,然后站在岭上看我,我摆手叫他回,他摆手叫我走。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岭下。第二年,父亲攒到一点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每逢周末,他又送我从村里的大路走,仍要翻一座岭,这一段路程,要七八里。我骑车,父亲跟着。有一回,刚过了岭,天忽然下雨,大雨滂沱,我们爷两个顶一块塑料,父亲扯一个角,我扯一个角,蹲在地上避雨。父亲把我的书包塞到怀里,又恐怕湿了我,大半个身子裸露雨中。喷溅的雨水,激起黄泥点子,落在我们爷两个的脸上,身上。雨后放晴,陪我走下崎岖泥泞的山岭。叫我路上小心,慢些骑。
  镇里读书三年,父亲风里雨里,陪我走三载。就像现在,我上车,父亲送我一样。他往车上拎东西,最后装一个捆绑好的小纸盒箱。父亲拍了拍,嘱咐我,看好,里面是鸡蛋,今冬咱自家鸡产的。我说不出一句话,哽咽着点头,点头。车启动了,驶出老远,我将车窗的霜花刮掉,回首探视我的父亲,他佝偻着腰,拢着肩膀,站在大门口朝我远行的方向张望。北风掠地卷起,父亲在一阵雪尘中模糊,我重新看到了多年前的他,孓立岭上,周围参差的树丛,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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