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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旧城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歌声陪伴,或者静静地坐着,就像坐在岸上;或者关掉歌声重返忙碌,就像重返一条澎湃的河。这样的日子,有些年头了。歌声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情人,他们没有一个是对你怀有恶意的。你以为你是世界上最不孤单的人,但实际上你并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一个情人。

  歌声陪伴,或者静静地坐着,就像坐在岸上;或者关掉歌声重返忙碌,就像重返一条澎湃的河。这样的日子,有些年头了。
  歌声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情人,他们没有一个是对你怀有恶意的。你以为你是世界上最不孤单的人,但实际上你并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一个情人。静静地坐着,你只是在想象中和你的朋友交谈,和你的情人幽会;你也知道另一种真相,你坐着的样子很安静,是你想借此压住让你变得衰老的怪兽。你每次重返忙碌,因为你要返回生活,不要让自己过早凋落。曾经步履匆匆的时光,总是从你开始安静地坐着,聆听歌曲的时候开始,就在你的周围,绕着圈子,然后盘腿而坐。
  你越来越看清了自己的偏好,你喜欢你熟悉的东西越来越陈旧。通往陈旧的路上也不是一帆风顺,你总是提醒自己要跳过那些让你厌恶的荆棘丛和陷坑。你要在天黑之前,快步跨进一道城门,就像一粒微尘掉入繁华的市井,然后,无所谓衰老,也无所谓年轻,因为你完全沉浸在一种纯真与快乐之中。进城以后,时光从你喜欢的城市周围悄悄绕行。你希望在陈旧的城市里看到一些女人,哪怕是倚门卖笑的,你也会觉得她们可爱可亲。
  你也知道,那个很陈旧的城市里还有更多的女人,其中的一些,代表着那个城市最高程度的雅致;她们太俊俏了!但他们的俊俏唤起了你的自卑,你反倒不敢想象让她们中的某一个做你的情人。她们会弹琴,她们会下棋,她们会读写诗文。只是,你只从高门大户的缝隙里看到过她们飘逸的裙裾,听到过悠扬的琴声,你从没有正视过她们姣好的面容;仿佛你太矮小,仿佛你太年少,又仿佛她们在有意回避,你感到,那些带着琴声飘然而去的裙裾,简直是一阵又一阵无法捉摸的风。
  你从没有走进过那些高大的朱门,而原因还是你太矮小太年少。但这不影响你把高大门户里面的人一并看作最美的风景。你喜欢那些高大门户全都临街而立。你喜欢陈旧的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你喜欢街道上铺设的石板或青砖。你喜欢听街道上响起的马蹄声和轿夫们匆忙而稳健的脚步声,你也喜欢轿夫们劳碌的样子。那些街道上经常出现一些骑马的人,那些马匹都镇定自若;骑在马上的人,大都神情庄重。轿夫们常常露出并不自在的笑容,他们的脸上和脚上常常刮过不一样的风。你曾想,辛苦的轿夫们每人应该有一匹马,一架车,轿夫变成御者,不再辛苦,应该在那样陈旧的城市里更加神气活现地求生活。
  你的想法和一乘停在一座朱漆门楼前的轿子不期而遇。轿子里走下来一个很体面的人,他微笑着,打赏那些热汗淋漓的轿夫;他给他们递铜板的手很柔软,你都能感到,那手也是很温暖的。很体面的人站在高大朱门前的台阶上告别轿夫,高兴的轿夫们对体面的人说着吉利的话,从门楼前的石板路上消失。
  那时候你真的很小,但你在那一瞬间,石破天惊一般,好像猛然长大了,并很快识破一些玄机:那些富人之所以富有,原来有那么一些原因!你很小,但你想起别人给你讲过的一本叫做《红楼梦》的书,书中的贾宝玉,那个公子哥儿初次见到从天而降的林妹妹的时候,声称从前在哪里见过的,而让四座皆惊——你也神灵附身一般,想起来了,你或者有过前世的经历,或者有过来生的经历,你所见到的高大朱门,你并未见过全貌的会弹琴会下棋的富家小姐,你见过的街道,很陈旧的城,轿夫,很体面的人,他们全都曾经鲜活,但后来全都不知所终。
  你正在聆听的一首歌把你提醒了,你的心中好像有一串惊雷滚过——你想起来了,某个时候,曾经有一场灾难发生,平地里,铺天盖地,冒出数不清的改天换地的强人。强人们凌辱了慈眉善目的富人,他们羞辱了很体面的人,他们遣散了富人的妻小,强占了富人的宅院,掳空了富人的财物。强人们恶魔般疯狂的举动,让陈旧的城里一些轿夫情急眼红。情急眼红的轿夫们终于忍无可忍,在强人们的唆使下,砸烂了轿子,打死了坐轿的人,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因此居然有功——他们居然因此分得了一些财物,也住进了富人的宅院,天地之间一片喜庆,喜庆之色比烈火更红!
  但那个陈旧的城,从此开始衰落下去,直到衰落成更加陈旧的废墟,以及废墟上凌乱,厚重,肮脏的尘……
  这些事如果不是发生在前世或者来生,也应该是你做过的一场离奇惊险的梦。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让你几十年来都过得恍恍惚惚,时时悲愤。那些事情就像死难者的灵魂一样萦绕在陈旧的城市的废墟上。废墟上,后来出现了更多新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构成一座崭新的城,后来的后来,经过千辛万苦,你从乡村来到城市,开始谋生。你经历过前世或者来生,你就无法躲过那些死魂灵的叨扰,他们没有恶意,他们只是想向你哀告,希望你把他们的遭遇传给后世,并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随时降临。有时候,他们就切断你正在聆听的歌声,让你进一步确认,确认自己依然坐在那一把椅子上,窗外,既有照着2019年的惨淡的阳光,也有吹着1989年的湿冷的风。阳光和风中,常常呈现陈旧城市的一些情景。情景之中最让你惊心动魄的,是那些死去多年的富人们,原来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冤魂;冤魂们至今还在向世人发出凄凉的警告:记住了,强盗们死了,但强盗的子孙们还活着,他们还会杀富济贫,但结果终究是贫者仍贫,而强盗的子孙们,终究变成新的富人!
  太可怕了!但凡想起梦境,想起前世,或者想起来生,种种经历,总有一阵颤栗从头滑倒脚跟。你的脊梁也会发冷。打过冷颤之后,你开始厌倦你平常听的那些歌曲,你终于发现原来它们都是强盗们的催眠咒。有些咒文很滑稽,仿佛是给皇帝做新衣服的骗子随口哼出来的。你也觉得那些歌曲很不幸,生生地,作了强盗们的牺牲。你觉得你安静坐着的样子是一种罪过,毕竟,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无法安静地坐下来,更没有心境听歌,他们必须为生计去奔波,去打拼,但无论他们怎么打拼,都无法改变愚昧且贫穷的命运。你终于发现,其实你并没有多少朋友,更没有一个情人;在权势与金钱到处搜罗美色的时代,你作为一个穷书生注定没有多大出息,你只能守住你的糟糠之妻,这辈子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想纳妾。一个记得前世和来生的人,一个无法摆脱险恶梦境的人,你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弄出更大的动静。
  你终究无处可去——如果你曾经穿越时空,如果你真的经历过前世和来生,那正好说明你的语言,你的沉默,你的行走,你的欲望,你的遗忘,你的记忆,都出现在今生今世,一个古老的地方,2019年的初夏,接连几日大雨,江水暴涨,山洪暴发,道路阻断,到处流传着让人惊慌失措的消息。天气,就是这样相当的湿冷——你真的无处可去。但你记忆尤深的还是那个陈旧的城,你想返回那里去,但你也知道那根本就不可能。而你又不看好这个带着罪恶的初夏。你无处可去,或者你无处可逃,你在安静坐着的时候,其实更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但你只能静静地坐着,也只能继续聆听那些欺骗你多年的歌,就像从浑水里打捞因为中毒而垂死挣扎的鱼一样,打捞里面的真。你像一个惨遭失败的英雄,虽然失败了,但某种光荣依然属于你,你的周围一直吹拂着悲壮的风。你还是幻想,有朝一日,你会返回那个陈旧的城,尽管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漫长的时光并没有让那个城市,没有让城里更多的穷人和富人,变得勇敢,变得开明。
  你不想让自己变成更加孤单的。你就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把目光转到窗子外面去。这个动作还在说明你不想继续忍受湿冷的天气,但你还能够忍受愤怒和悲痛的自己。湿冷的天气又起风了,这个崭新的城市摇摇欲坠,好像要倒进那个陈旧的城的废墟里。你不想出去,外面好像有一种奇怪而混杂的声音,既像贫者的哀叹,又像富者的悲鸣。
  坐下,安静地坐下。你终于想起一些圣徒唱过的歌曲。你立刻把那些歌曲搜索出来。歌声响起。时光再次停止奔跑,或者再次停止旋转。你吃惊地发现,你终于听到最可靠的消息:安静地坐好,那些音符,它们可以带领你,重新返回那个陈旧的城。消息还说,那个陈旧的城,并没有变成完全的废墟,更没有变成埋没废墟的轻浮的尘。它只是作为一座陈旧的城,为了获得重生,静候在时光中。
  20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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