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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涪 江(1)

2020-12-13抒情散文阿贝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37 编辑

涪 江(1)读这些文字之前,请你先站到中国地形图前面,找到岷山找到涪江。找到了吗?涪江不大,但还算有派头,毕竟发源于雪山。我现在就坐在她上游那个叫平武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37 编辑 <br /><br />涪 江(1)
  读这些文字之前,请你先站到中国地形图前面,找到岷山找到涪江。找到了吗?涪江不大,但还算有派头,毕竟发源于雪山。我现在就坐在她上游那个叫平武的地方,想象她流经岷山和龙门山峡谷的样子(过去洁净、丰满、神秘,现在污浊、枯瘦、残破),想象她流经江彰平原和川中丘陵的样子。你可以把你在地图上看见的涪江想象成一跟竹子,城镇就是竹节,支流就是竹枝。你查看的是国家地图,你看得见的节只有平武、江油、绵阳、三台、射洪、遂宁、潼南、合川,你要是查看四川地图,还能看见更多的诸如水晶、南坝、响岩、武都、治城、青莲、青义、丰谷、芦溪、金华、柳树、西眉这些小节。涉及文学的是青莲和金华。一个李白,一个陈子昂。两个唐人。
  像地球上所有的江河一样,涪江也繁衍人、养育人。先有其他生命,再有人。人与涪江的同居也有几万甚至几十万年了,古蜀人是不是涪江最早的子民不得而知,但后来的氐、羌、藏、汉都是确知的。氐人与涪江的亲密有史为证,现在的南坝(古时的江油关)便是他们的旧都。上世纪70年代随处可见的蛮坟据说不是古氐古羌的墓葬。四壁是雕花的石板或青砖,偶有白骨残存。不是氐羌人的墓葬,又是谁的墓葬?传说是古蜀人,也就是三星堆支持的人,当今的我们与他们少有渊源。
  不管是在氐羌人眼里,还在古蜀人眼里,涪江一定都是永恒的河流。雪山,森林,草原,时时充沛的降雨降雪,你叫她怎样枯竭?三月稍有春旱,大小雪山融化的积雪便给予补给;就是夏旱秋旱,茂密的森林也会有汩汩山泉入注。秦汉时候,涪江两岸已经很繁荣了,上游对河二岸看得见在清风中摇曳的桐油灯,白天时有山歌对唱,下游集市已经发达,枯水期江面木船穿梭,挑箩筐的布衣人的倒影在水面显得异常清晰。从彰明(江油)到龙州(南坝)到盘龙坝(平武)已经有了官道。说是官道,其实是羊肠小路,岩路和栈道交替,穿越一片片原始森林。坐滑竿(无法坐轿子,路太窄)的官得有一个警卫排,野兽凶猛。上午,太阳照着北山,滑竿和人时而在阴影里时而在阳光里,裤腿上的露水到中午都不会干。寂静是大山的本色,也是大河的本色,听见涪江哗啦拉在淌甚至轰隆隆在响,但就是寂静。下午太阳照到了南山,河谷起风了,寂静里多了阴森。“老爷,吼一曲啦!”警卫排长说,“吓唬吓唬野物。”老爷的嗓子还真不赖:“七妹儿坐的山又高哟,莫得菜吃哩掰栊苞……”山歌响起,对岸树林里有了响动,树梢也开始摇动,就是看不见东西。偶尔有背背子的,三五成群,汗在脸上修起了河道。手头拄着拐耙子,累了扎一拐,嘴里吆喝一声,“我X他幺妹儿哦”。不是怨愤,是安逸。
  20年前,我就在思量一个词,今天早上还在思量。河床。我明白了,河床不是河水睡觉的地方,河床是河的尸体。这些天,我都坐在涪江边,看挖掘机在涪江里挖掘,看10轮卡车把河底子里的沙石拉到涪江当中一个人工搭建的高台上倒下去。淘金。我没有看见金,但有人看见,黄灿灿的,大粒大粒的。我已经看过不少涪江被这样宰割的情景,水被双规,河床赤裸裸的,机器轰鸣,被吸干精血的沙石堆成了山,白花花一座座。见板是淘金的法宝,也是人贪婪的极限。所谓板就是地壳,板上的那一层沙里金子最多。板分板槽和板包,有的板槽里金子就像炒货店的瓜米。
  在水晶、水柏、阔达、长桂、古城、响岩几乎整个涪江上游,我目睹了20年的淘金现状,从人工开采到半机械化到机械化。不止牵涉到涪江,也牵涉到涪江两岸的村庄、农田甚至山头。我把目光投向车窗外被毁的涪江,看不见江水,只看见被截割被肢解被掏挖的面目全非的河床(其实连河床也不是了),只看见一排排挖掘机,像机器人,在窜改涪江的历史。我站在涪江岸上,走在涪江的尸体上,依靠对记忆中原始涪江的想象平息内心的恐慌,涪江已不堪入目,丧失了江水,丧失了河道河岸,丧失了一条河流的基本特征。取沙淘金,取沙修堤,取沙卖钱。哪里飞来的白鹭站在沙堆上,啄着点点薄霜,面前是涪江残余的小股流水,浑黄,污浊。
  在我的想象与记忆中,涪江从来都不只是一条河道一河江水,还是一个有着丰富人文元素的地域。涪江包含了河道和江水,也包含了河道两岸的桐子树、桤木树、麻柳树、水麻叶、锁眉草、羊巴莱、大青石、锈石坎、黄土盖和山崖,也包含了江水里的白片子、石巴子、红尾巴、刺磕巴和娃娃鱼,甚至还包含了洪水中的磨房、残阳下的木筏和筏子客、河边淘菜清衣裳的乡姑、黄昏里涉水撒网的打鱼子、烟雨里披蓑衣戴斗篷的挂鱼子和钓鱼子。乳白的水雾,黛青的山影,追逐流水的孤雁和水鸭,牧童打出的一长串水漂,男子在道角或者胡家坝长声吆吆唱起的山歌子……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涪江的谱系。
  记忆中的涪江还是那条古蜀人古氐羌人感觉与观念中永远的涪江,有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的河流应有的潮湿、紧密和粘腻。润滑,肥沃,完整,暧昧。一对河岸线延伸出去,水的痕迹清晰可辨,流畅的美只有年轻女子的腰姿和长发可以比拟。润滑在河风,也在两岸的树木和野草,也在两岸女子的脸蛋和手板。肥沃在江水冲积成的田地,也在石墙上的南瓜藤、沙地里的落花生、土坎上的狗地芽和苎麻丛的癞蛤蟆。暧昧不是在雨季便是在傍晚和黎明,江水微涨,乳白色的河雾笼罩,上游下游齐刷刷两线,跟刀切似的。村子浸在河雾里,晚归的人畜浸在河雾里,菜包石和牛心山浸在河雾里,捞柴的人浸在河雾里,看河雾的眼睛也浸在河雾里,潮湿得滴水。
  不知道涪江有过怎样的黄金时代,但我知道我儿时见到的涪江已是她黄金时代的尾声,或者说已是她白银时代的尾声。可以肯定,当岷山完成它的地质变迁,涪江在稳定成熟之后,至少有过千百万年的黄金时代。那时候,人类还在进化的路上,与涪江共生的只有动植物,河道是造化的,在很高的位置;河岸线是造化的,美妙绝伦,散发着硫磺的气味,大颗的金子在浅水里闪耀;水不压于今日九寨沟的水,春天鸟语花香,夏日郁郁苍苍、遮天蔽日,秋天红叶烂漫继而落叶萧萧,冬季白雪皑皑野兽出没。即使中下游的绵江平原和川中丘陵也是淤泥肥沃的荒野,乔木灌木掩映着江水,野花在自我欣赏过后悠然凋落。不时洪水泛滥,刷出崭新的痕迹,不叫水灾叫创造。大熊猫冒雨躲进岩穴,望河兴叹。一湾一湾又一湾,自然力成就着涪江的水蛇腰。从海拔5000米到190米,强大的落差就靠她的水蛇腰消解。每遇特大洪水,平原地带就成了泽国,堆积起厚厚的淤泥;水退之后,野草野花和灌木又齐婆婆长出来,繁茂得让盘羊和麝窒息。
  人从进化的路上走来,来到涪江两岸,抛一个石子,砍一棵树,打一头黄麂子,搭一间茅屋,烧一块火地,撒一把萝卜种。人能把涪江怎样?森林里有的是野兽,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头?不说石器时代,就是铁器时代又能怎样?那时候,人是稀有,在涪江岸边行走,时不时便被野兽吃掉。铁对于野兽是一种威胁,但对于涪江什么都不是。一小块铁能做什么?搭一座桥是不可能的,拧一条铁索也是不可能。只有个别艺高胆大的人一辈子能过到对岸几回,大多数人,此岸便是一生。有不甘于此岸的,想对岸某一头肥兽,想对岸某一枝野花,或着想对岸某一个猎手的女儿,或游泳或跃崖,结局是葬身鱼腹。人知晓了自己不能拿体力与涪江搏斗,就骗尖脑壳训练自己的智力,于是有了溜索藤桥木桥。溜索为藤索和篾索,绷在涪江上,人抓住索过河。有了木制滑轮,有了木制坐椅或篾筐,人骑在木椅上或蹲在竹筐里,轻轻松松就过河了。要在涪江上编一座藤桥或架一座木桥是非常困难的,不仅需要智力,更多的还需要体力。在涪江上架桥很可能是唐宋以后的事。之前只有溜索,在涪江上游,一直到今天。
  晚清时候,有官府和商人支持,出现了铁溜索,铁滑轮。无论是藤或铁,危险始终都有,索道滑头或者断裂,人坠入江中。道光版的《龙安府志》有过不少索难记载,大多发生在夏季涨水天,人落进江水,妈都喊不到一声。《平武县志》上记载了多起索难,最惨的一次发生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阔达。1958年的夏天,也涨水,7个年轻媳妇晚间过河推磨,回去时在溜索在嬉戏,溜索断了,7个媳妇无一生还。其中一个正是我老丈人的母亲。像世界其它江河一样,在涪江中下游过渡船必定要比桥梁早好几千年。渡船从小到大,从简易到复杂,也是人的智力进化的证明。过渡船自然有“河难”,几千年里,差不多每一处渡口都未能避免。
  20世纪以前,人于涪江都是处在寄生状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和谐,那是真的。就像原始森林的树木藤蔓,人从娘胎里生出来,喝涪江水长大,死了,又反哺涪江。娘胎也是涪江的血肉。20世纪之后,特别是58年之后,涪江开始了她的噩梦。我痛恨“建设”、“发展”、“腾飞”、“现代化”这类词语,它们在表达人类的进取精神和理想的同时,也揭示了人类自私贪婪的本质。森工局。公路。林场。伐木工人。电锯。木筏。卡车。40年。涪江丧失了根系,经脉萎缩,丰腴了千百万年的身体突然消瘦,显露出绝症的迹象。在我记忆中的71、2年75、6年,涪江虽不如往日清纯健壮,但她的素质还是良好的,肌肤黑里透红,黑发甩甩,衣裙朴素,腰身与大腿不时透出性的魅力,隔年正常的泛滥再现着她亘古绵延的原始野性。81年大洪水之后,情形急转直下,涪江成几何倍数衰败。从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在涪江上游,“木头老板”和“金老板”是出现在人们嘴里频率最高的词语,砍伐天然林倒卖木材和淘金是致富的唯一捷径。乡乡办林场,镇镇砍木头,以至于酿成92、95大洪水和泥石流悲剧。
  我是两次悲剧的目击者。92年我在阔达。7月下旬。先是阴雨连绵,然后是特大暴雨,然后是泥石流和大洪水。涪江的根系崩溃。我陪同绵阳来的诗人雨田去了几个涪江的伤口。还是伤口,还不是伤疤,血淋淋的,受伤的深度和宽度清晰可见。蒿子坪,一个只有十来户人的白马人山寨被泥石流卷走了4户13人,我们去的时候,伤口血迹未干,依旧触目惊心。几十年的人居地变成了乱石滩,被褪光皮的百岁老树横七竖八架在石窖上。阳光剧毒,照耀着飞舞的硕大的绿头苍蝇。崩溃是一瞬间,对于17岁的少女刘晓芳却是永远,对于涪江却是永远。我在巨石上跳跃,听当事人平静的讲述,想象着泥石流和大洪水过村的情景。末日,蒿子坪的末日,刘晓芳的末日。天空蓝得恐怖,阳光都是离子,在幸存的核桃树下,我望着曾经的溪沟而今被洪流一次性扩展的宽广河床,感觉不可思议。在木座,在木皮,在阔达,我目睹了同样的情形。95年的悲剧是92年的复制版。乡镇办林场到了高峰。国道上,省道上,县道村道林间公路上,到处是拉木头的卡车,不管是在川中丘陵,还是在川西平原,“木头车”是公路上最伟大的风景。阔达的水沟子,一个我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身体的地方,泥石流从天而降,湮没了平(武)松(潘)公路旁4户人家,6人死亡。我目睹过现场,简直就是对“沧海桑田”的注释。涪江没有号哭,是人在号哭,涪江在已经消退的洪大与混乱中哀泣,她的痛楚的深度延伸到了沿岸的每一个山峰和每一寸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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