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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初冬的一个下午

2020-12-12抒情散文浇洁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9 编辑

             初冬的一个下午·浇 洁初冬一个平常的下午,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断。寒意在裤管与脚踝处萦绕,透过丝袜消磨着肌肤储存了近一年的温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9 编辑 <br /><br />             初冬的一个下午
                   ·浇 洁
  初冬一个平常的下午,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断。寒意在裤管与脚踝处萦绕,透过丝袜消磨着肌肤储存了近一年的温度。母亲背对窗户坐在小方桌一边,我和爱人对面。光线穿过雨丝滤过窗玻璃钻出细密的纱窗,像蛇一样匍匐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花白略带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噙泪的眼睛。一个女人熬到六十岁,话已涨满胸膛,如洪水冲击她松塌的堤口。没有朋友、与娘亲相隔千山万水、又舍不得花电话费的母亲,实在需要找个适当的地点适当的时机向友爱的听众一泻千里地倾诉。母亲失眠多梦体弱多病,心窝口压着一块两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头。每个人的心只有自己一个拳头大,母亲的心事把她的心涨破流血,凝成一个大大的石头。有四个子女(如今只剩三个)、近二十来个至亲的母亲总有无数的心事要操劳。母亲想在这个下午把那块带血的石头掏出来让她的女儿和新女婿看看。穿着暗红衣服的母亲,环扣上镶着随身体移动闪闪发亮的假宝石,与她的泪光在青蛇般的光线下、在雨的节拍里遥相呼应,形成一个巨大的场罩住我和爱人的身心。她像一个乞求怜悯的情感乞丐——在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儿女面前。她捋出瘦骨嶙峋的手,以证实蹉跎岁月吃去她辉煌时近四十斤的体重。母亲的诉说激愤、忧伤,但条理清晰,像在尽情咬噬一尾记忆的鱼,摆在盘子里的鱼露出有条不紊的骨骼:三十四年前母亲失去父亲时心里埋下了那块带血的石头;七年前母亲失去妹妹时失去了性欲;三年前外公去世,母亲在离故乡一千多里的院场上跪了一天;诸如小弟动手术、我离婚等种种不幸催促下,母亲患上了忧郁症;为了生存,年青时便跟随继父流落他乡的母亲失去了和自己娘亲相处的欢愉。
  “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亲人一个个相继离去,人一天天变老。好不容易抓在手里的那一点点东西,像穿在身上的御寒衣服件件褪去,空荡荡地只留下清汤寡水的日子,一天天地熬,直到熬出一身的病……”
  母亲没有倾吐的机会倾诉的对象。继父是个铁一样的男人,把心性火候全用在生活的刀刃上,注定在妻子面前沉默寡言,衰老的他弓着背会把母亲的话一句不落地弹回给母亲,风在耳边刮过,母亲心上的石头愈积愈沉。我们姐弟仨又早已在多愁善感的母亲面前麻木不仁。我们艰难地踩在生活的钢丝绳上,母亲却在情感世界里奔逐。再说,她把七情六欲、忧喜痴憎全圈在儿女身上,把从儿女中得到的委屈仍倾诉给永远不可能理解她的儿女,就像战场上怜悯敌手,她的悲苦得不到释解又添上新愁。
  窗外的寒雨密密匝匝地下着,母亲的诉说连绵不断:前不久弟弟帮我修柴房急要一根小杉木,心急火燎的他没经村委会批准就上自家山砍了一根,偏有人平日与我家有隙,把弟弟告上乡派出所,没收了树,还罚了四百块钱。四百块钱对弟弟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我正欲找人求情,老实巴焦的弟弟却如数把罚款奉上。母亲觉自家没了脸面,把闲常对弟弟的不满暂搁一边,站出来与那人理论、撕扯,瘦弱的母亲被人一掌就推倒在地,尘土满面。喜欢息事宁人的弟弟不仅不去安慰,还埋怨母亲多事。
  母亲很委屈。一个外乡人要保护子女在本地站稳脚跟,必须付出本性的温顺、柔弱,如一只羸弱的羊披上强悍的狼皮,在残酷的生活面前色厉内荏、如履薄冰。母亲在外面栉风沐雨、披荆斩棘,遍体鳞伤的她躲进家中,遭遇的却是子女的冷漠与责怨。母亲常在理性反抗与情感顺从中挣扎,在不甘心中树起生存的旗帜。母亲沉沦于一个子女爱的沼泽地,濒临溺亡时,另一个子女爱的责任又使她顽强上岸。在一场场人性的搏斗中,母亲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芦苇,吹到我和爱人面前——她为我头婚添置的小方桌对面。
  母亲这次上城,是为新女婿的饭碗!爱人在外打工一夜之间丢失了饭碗,本就神经衰弱的母亲每天只睡二三个时辰。她怕我,爱人回家经济困难会不停地唠叨;怕反对我成家的女儿,新添了一个继父一个妹妹会受不了;怕我和女儿的乖张任性致使新家不合……修路不通客车,母亲不得不坐小女婿的摩托车上城。小女婿家还有三个外甥。母亲和他来往,是脚尖上带血的舞蹈,心尖上锐利的钢刀。母亲揣着心上那块越来越大的石头,用蛇皮袋装了青菜萝卜和我女儿爱吃的糠熏小鱼干,穿上压在箱底过年才穿一次有着明显折痕的新衣裤,坐车五六十里,下雨天早早就敲响了我家门。母亲在我家第一次没有下厨,做了一回客,虽然我女儿都上了高中。在新女婿为她精心准备的饭菜面前吃饱喝足,母亲面对客气微笑的女婿,不知不觉、情不自禁地开始了诉说。爱人恭顺有礼地倾听,要么点头要么附和,当母亲历数我罪状时,他乖巧嗔责地笑望我。母亲对我无端地一会儿呵斥,一会儿怒目,把我的坏夸大得离谱,把新女婿的好无限延伸,把我女儿的不是一古脑地扯到自己头上。母亲的语气一会轻缓一会急忿,诚挚的目光几分祈盼几分恳求,头上的白发在斑驳的旧墙、暗淡的桌子四周熠熠生辉。
  我要么哈哈大笑,要么恼怒地和母亲争执,爱人便起身强按我平静落坐。我和母亲一惯上演的闹剧因有善解人意的爱人参与,出现少有的一派平和。一派平和对于我对于母亲都是极其珍贵的难得,就像两军对峙,狼烟四起时,突然下了一场及时雨。
  母亲数落了我一番,宽慰了爱人,叹了叹气。困顿失意、对我深感歉疚的爱人立马感激地沏上热茶、奉上言语:“妈妈,您这辈子真不容易!”母亲在新女婿恳恳目光、恂恂举止中找到了情感沙漠从没有过的理解,理解涌出的甘泉滋润了母亲焦灼多年的干渴,在冰天雪地的坎坷山道疲乏独行的老马终于迎来了花香鸟语的坦途!晕乎乎的母亲紧抓时机,迫不及待地滔滔不绝。她怕残忍的时间、未知的命运会夺去这企盼多年的佳境。母亲在盛宴般的亲情里饕餮不已,她想把今日的忧愁、过去的伤痛一古脑地抖搂出来。她狼吞虎咽、杯盘狼藉。
  “我到老都不明白:生儿育女为啥?为了还我娘的债为了养老送终?一辈子为你们姐弟几个操碎了心,老了,一身土味,鬼都躲着走。鱼死眼不闭,丽珍,你们要让我回趟家,我想看看九十多岁的娘……”
  母亲在忧伤里缱绻不休,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涨红了眼圈犹犹豫豫地往下落。身为长辈的自尊又使她忙低头用衣袖快速抹擦。我把纸巾递给母亲。母亲羞赧,露出尴尬的笑,又用衣袖拭了拭脸上沾粘的眼泪,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在桌子边站了起来,挺了挺腰,抖了抖身,说:天冷了,需要一双舒适保暖的鞋子,漂亮一点的鞋子,好上城时体面地来我家。
  外面的冬雨仍不急不缓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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