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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黑河:深秋或初冬的影象(外一篇)

2020-10-29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黑河:深秋或初冬的影象我坐下来。黑河从面前悄然流过。秋天,准确说是晚秋,流水很平静地映着祁连雪峰、云朵、鸽群、阴郁而伤感的杉树和白杨。衰草连天,冷风萧萧。一条河在黄昏的影子中缓慢前行,穿越田野荒漠,然后消失,像一个梦境,或者是留在梦境里的灰

      黑河:深秋或初冬的影象

  我坐下来。黑河从面前悄然流过。秋天,准确说是晚秋,流水很平静地映着祁连雪峰、云朵、鸽群、阴郁而伤感的杉树和白杨。衰草连天,冷风萧萧。一条河在黄昏的影子中缓慢前行,穿越田野荒漠,然后消失,像一个梦境,或者是留在梦境里的灰色飘带,轻盈、魔幻,迷迷茫茫。

  面对黑河,我总有一种置身远古的幻觉:金橘般的夕阳从褐灰色的冈峦上滚落,点燃了河谷里的芦苇,绯红的火焰笼罩着水波。一棵胡杨撑开满身灿烂的黄叶,摇曳,闪亮,飘洒,坠落,让蝴蝶似的叶片覆盖刻有咒语的陶罐和铜镜。芦花飘荡的河岸上,月氏的女萨满赤身裸体,挥舞着剑,一边舞蹈,一边吟唱祭奠水神的歌谣……

  风吹过来,风声很大,像有人在吹埙。幻觉中的事物没有轮廓。我看见一弯月牙,忧伤地挂在对岸的峰顶。月色下,只有起伏晃动的野草和灌木。一只狐狸在不远的地方蹀躞,偶尔抬起头,朝我张望,目光暗淡苍凉。商人?秦人?月氏人?鞑靼人?匈奴人?也许,狐狸就是先民的一个幻影,一个亡灵,从古到今,默默地守侯着河岸,在这里等待那消逝的家园。月光回溯着以往的宁静,狐狸在暮色中渐走渐远。河床里的红柳雾气氤氲,暗影幢幢,恍若鬼魅。从胡杨树丛里望过去,我发现有一块巨大的页岩横卧河心,流水漫过石头,贱起隐隐水花。苍老的岸,苍老的石头,苍老的山河树木,那么,水呢?水流激石的时候,会不会有苍老的皱纹跌落在波心?

  我不能描述黑河。黑河就石黑河,一条流淌了数亿万年的河,一条大西北普通的河,一条没有木船帆影的河,一条缺乏审美意义的河。黑河之于我,完全是偶然的机缘。若干年前的一个初冬,我丛偏远的故乡出发,走进了祁连山北麓的荒原。我是来这里寻找诗歌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唐人留下的苍茫意想,给我心灵以巨大的震撼,使我第一次靠近雪山和漠野,第一次目睹了蛮荒而粗砺的沙滩与河流。那个冬天有雪。蝴蝶般的雪片落在荒草中,落在黑河边,落在石头上,但没有一瓣能落进我的心湖。热爱诗歌的我始终是干涩的,犹如长满枯草的河岸。我漫无边际地向前走着,在黑水国遗址,遇到了几个考古工作者,他们来自遥远的省城,一直驻扎在这里搞丝路文化研究,据说挖掘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物。在他们眼中,一片残陶和木箭,一个瓮棺和陶罐,一支鸣镝与箭镞,都能构成极富内涵的人文立面。而我苦苦寻觅的诗歌意想却杳如梦幻,甚或连一句在场的句子也没有酝酿成功。暮云合璧之际,我看见了平静如初的黑河,还有河边闪着磷光的鬼火,以及坟场,坟场中被风吹响的枯骨和骷髅。

  秋风白露的季节,我又一次来到黑河边。这一次,我已经远离了诗歌和激情,内心的视角开始转换。不再多愁善感,见落日而伤情,闻秋风而伤感,怀古的幽思一点点崩溃、坍塌,如芦花草叶,随烟尘飘远。黄昏的天光里,黑河无声无息。在我目力抵达的地方,有几个农民正在拉运玉米秸,车子嘎嘎做响,人和牛都弓着腰,一幅拖沓疲惫的样子。而他们的后面则跟着女人和孩子,还有毛茸茸的小狗,似乎在吵嚷着什么。从他们的头顶望过去,高处是庄园,比庄园高的是雪山,更高的就是天空和云朵。苍凉空阔的背景下,卑微的生命亘古如斯。这里似乎没有诗意的景象,除了艰辛苦难的农人之外,剩下的只有沉默的河,以及岸边的枯草老木。河滩被挖沙的民工占领,到处是心疼的伤疤。在我的面前,只有零星的野菊花在秋风中摇曳,瑟缩颤抖,若孤魂般幽怨。

  我曾经在一本民间刊物上读到过一则故事:很久的年代,一个村姑恋上了黑水国的王子,但由于门庭相差悬殊,她无法走进那个深宫大院,后来相思成疾,卧病不起,死时便化做菊花的种子,随风飘进宫墙,从此后,年年岁岁,在黑水国的土地上就有了深蓝或黑紫的花朵,经秋不衰,直到初冬才开始凋零。我一直不喜欢野菊花,因为那幻若月亮的花盘有太多的阴郁和伤感。相比之下,更钟情黑河岸边的蒲公英,即使在晚秋,那些洁白的伞盖依旧于风中闪烁、盘旋,让人想起白衣飘飘的剑客侠女。

  距离黑河最近的城市就是张掖,那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风华绮丽,热闹非凡。元朝时,意大利探险家马克•波罗游历河西走廊,曾驻足于此,用一双蓝眼睛打量张掖的异域风情。那个年代,佛教盛行,梵天净土的云朵擦拭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当然也不乏世俗生活的温情与浪漫:驿站、会馆、赌场、妓院,戍卒、商贾、诗人、嫖客,所有的场景和人物会聚纷纭,构成别样的景观。但马克•波罗并没有留恋这里的风烟阜盛,在他的笔下,出现最多的词汇,依然是黑河,是黑河两岸破旧的茅舍、衰落的村庄,以及无家可归的乞丐和流浪汉。也许在他看来,河流是历史的记忆,千古兴亡之后,只有苦难的黎民百姓,才能洞见黑河亘古的永恒和虚无。

        祁连高地的夜晚和酒吧
  夜很黑。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九月的霜花,冰凉而且冷。在夜晚,祁连山高地的风就像刀子,或者像狼的舌头,舔着人的皮肤、肌肉和骨头。我从家里走出来,穿过街道,向西走,绕过一排云杉树〔山城中最古老的生命〕,再沿着一条沙河〔岁月留下的唯一记忆〕前行百米,就看见了那个酒馆。那是两层小楼,周围有草朵、柴禾、向日葵的残秸、山查树的落叶〔典型的乡村景致〕,楼被灯光映照着,仿佛涂抹了一层蓝釉,若水波幻影。从远处望去,酒馆颇有点荒凉,仿佛是遗落在乡间的古墓,散发着浓烈的遗址气息。酒馆很朴素,没有任何装饰,或者说那些装饰都是自然的,譬如墙壁剥蚀的伤疤、鸽子的羽毛,甚或蜘蛛网和雨水留下的痕迹〔代表着一种抽象画风格〕。酒馆属于民间,它缺少酒楼的奢华与贵族气派,但温馨、安宁。很久远的年代,小城里的人就喜欢来这里浅斟低饮,也有人放开胆子斗酒,直至酩酊大醉。听说一个风水先生在酒醉后能看见阴间的鬼魅,都穿着红衣绿裤,于酒馆的天花板上舞蹈,悲歌一曲〔唱的竟然是当地的民歌小调〕。我也曾陶醉于此,但眼睛里尽是纷乱纠缠的星星,有时候恍若走进一个幽深的隧道,黑漆如墨,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恐怖感觉。

  酒馆的门虚掩着。我走进去,老板赶紧给我找座位,客人已经很多了,老板说,秋天是作生意的淡季,如果是夏天,喝酒的人只能坐在院子里。他的年龄大概在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门牙全部脱落,说话时嘘着气,像拉风箱一样含混不清。我在靠窗子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从这里正好能看见酒馆的后院——瓷缸和各式各样的瓶子〔盛酒的器具〕,一口没有髹漆的棺材〔生命的归宿〕,还有狗,黑暗中看不清它的形体,只有眼睛在发光,宛若红色的火球〔不知狗看人的眼睛像什么?〕。再收回目光,我发现吧台上的一个年轻女子正朝楼上走去。她的头发很长,瀑布般披在身后,走起来摇曳生姿的样子。高跟鞋踩在木制的楼梯上,发出很有节奏的踢踏声。我总觉得楼梯是一种神秘的隐喻,就像时间的琴键,一个人踏上楼梯的时候,就可以进入时间内部。记得很早时看电影,许多故事就发生在楼梯间,比如阴谋和爱情,抢劫和屠杀,往往刀光剑影之后,鲜红的血从楼梯上淌下来,一点一滴,幻若飘零的玫瑰。那个女子最终消失在楼梯拐弯的地方,过了不久,我便听到楼上响起了音乐,是古琴弹奏的“春江花月夜”,空灵,迷茫,悠远的调子,月光般覆盖了我的心灵〔我仿佛第一次走进了亘古而虚无的岁月〕。

  我喝的是西凉产的葡萄酒,名叫干红。服务生把它盛在一只玻璃杯中,轻轻放在我面前。是那种椭圆形的高脚杯,无论俯视还是仰视,都极像一个玲珑的湖泊。葡萄紫的液体似乎荡漾着微微的涟漪,深沉,神秘〔梦幻一样〕。我慢慢地抿了一口,味道甘醇,而且略有点苦涩。那种滋味从舌头上渗进去,在嘴里悠悠荡荡地飘散,然后抵达灵魂。闭上眼品尝,恍惚自己也变成了一串葡萄,滴着水,被风吹落或者消失。老板一直坐在我的对面,他是个喜欢唠叨的人,每次我在那里喝酒,他都要给我讲酒馆的历史,说最早的作坊,制酒工艺,以及他跟妻子的爱情。老板的妻子本来是青海人,那一年来小城做生意,因为嗜酒,他们就结为了伉俪〔神秘的液体啊〕。我突然想起一部电影——《红高粱》,两个男女在酿酒的作坊里相识,做爱时走进了田野。那个镜头定格在一片高粱地:落日,废墟,晚霞,肉体,火红的高粱穗子和酒,一瞬间燃烧起来,照亮了凡尘世界。老板的爱情有那个惊天动地的情节么?我没有问下去。

  两三杯酒喝下去,我的身体内像包孕了一朵花。春天的花。雨中或是黎明的花。蕊柱上含着露珠,膨胀,丰盈,摇摇欲坠。那时候,我仿佛不是在喝酒,而是酒在融化着我,灵魂被红色的酒滴覆盖,渐渐地飘散开来,隐匿于黑暗之中。若干年之前,我游历青藏高原,面对苍天般的圣湖,我就有这样的感觉〔那水,难道也是神奇的酒么?〕。一个人坐在卵石荒草构筑的湖岸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让黄昏的风吹拂脸颊和头发,灵魂微醺,身轻如燕,很容易洞见天地宇宙的秘密,以及一个人的今世来生。

  夜深了,酒馆里的人愈来愈少。在我的斜对面,只有一对情侣还在聊天,桌子上摆放着六七个啤酒瓶,都空空荡荡的。男人的脸红若猪肝,大声嚷嚷着什么,女人却沉默不语,拿指头在那里画写着什么,左几下,右几下的的写,翻来覆去就写一句话〔是海誓山盟,还是爱的咒语?〕。在离我更远的墙角,是几个民工,他们都喝醉了,像冬眠的蜥蜴,爬伏着做自己的梦。月光从酒馆的窗户中照进来,雪花一样飘荡,舞蹈,游弋,沉浮,我发现月色下的酒,酒杯和人都沾上了灵气,幸福而且孤独。            后记
  已经是白露为霜,万木萧疏的秋天了。

  秋天里,大地安泰,山河岑寂,一切聒噪和繁华、喧嚣与躁动都成为过去。花落去,叶飘零,水无语,山静默,大自然把坦荡原初的风貌留给了我们,在辽阔的视野中,只能发现草垛炊烟、枯枝老石,平淡粗朴的事物,让每个人去领悟岁月轮回的苍茫,风华消失的悲凉。秋风。秋雨。秋声。秋光。秋魂。秋韵。把秋天的每一个细节,每一道痕迹,每一种物象都夹进心灵的册页,我们也许就会写出更好的文章。

  中国人说秋心卧月,说秋花葬魂,说梦归秋野,说情断秋云,诸多美好忧伤的情愫都来源于秋天,都是风拨心弦,萧萧瑟瑟,即使是老气横秋,暮秋黄花,也是一种深沉浑厚的意境呵。

  感物候而心动,观天象而情生。季节的变化,草木的荣枯,虽属自然造化,但在文人的心灵中,更多是时光的影像,生命的足迹。秋天的花朵和叶子落下去,在我们的梦中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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