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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楼板作证

2020-12-10抒情散文羲里谪仙
楼板作证 我第一次踏上属于自己生活的楼板,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我已在广阔天地里锻炼了整整两年,却并非大有作为,只是饱偿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和学无所用的酸楚。于是,我动摇了,开始思索,想出路了。一个知识青年,没什么奢望,一份正式工作足
                     楼板作证 
  我第一次踏上属于自己生活的楼板,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那时,我已在广阔天地里锻炼了整整两年,却并非大有作为,只是饱偿了农村生活的艰辛和学无所用的酸楚。于是,我动摇了,开始思索,想出路了。一个知识青年,没什么奢望,一份正式工作足矣!还算老天照顾,我这个毫无背景的孩子,竟出乎村人的意料,居然成为同学中最早参加工作的人。我被招工后分配到甘肃最大的一家铜矿工作,住进了一间三层楼上的单身宿舍。   那房间的楼板,水泥地倒也光滑,却是裂了缝、起了皮的,显然是一栋老掉牙的旧楼。楼板吃力地支撑了八张床和两张桌子,还有八张床头的八只木箱——单身汉唯一的家私。八张床下,塞着八名矿工的八套井下工作服:单衣、棉衣、水靴、安全帽和防尘口罩,还有井下照明用的电石灯。那时的工人,讲无产阶级政治觉悟,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斗私批修”经常化,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争抢澡堂里那少得可怜的更衣柜,于是就把工作服穿到宿舍,塞在床下,楼板便替代了更衣室。
  这蹭满矿石粉沫的工作服,给楼板留下的不是普通的灰尘,而是要命的矽尘,是夺走矿工生命的无情杀手!   矽尘侵蚀着楼板,不会说话的楼板强忍着,等待着转机;矽尘吞噬着生命,会说话的矿工麻木着,泰然处之。   矽尘这东西,可别小瞧它!它进入人体,粘在肺上,医学上就叫矽肺。矽肺与肺癌没有两样,一但患上就等于判了死刑。听说在我们来此之前,这房间就曾有两名老工人死于矽肺。   这楼板上当时的八位主人,最受尊敬的要算冯师傅和陈工。住在靠东墙窗前的冯师傅,年已半百,高个子清瘦面孔,在井下掘进队干凿岩工,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吃够了掌子头上的矽尘。头年矿工体检,劳研所一纸三期矽肺的通知书,犹如千钧重锤砸在他的心头。他强力支撑着,掩藏着内心的痛苦,仍和我们说笑逗趣,强颜装欢。他知道我们这几个没分上技术工作的知识青年心情不好,就变着法儿和我们穷开心。他自己呢,为了养活远在东北的老婆孩子,为了每天多挣五角钱的井下津贴,硬支撑着下井工作。尽管矿上领导很关心他,要送他去疗养,并按规定发给他营养津贴,劝他脱离井下,脱离矽尘,但他说啥也不肯。虽然,他表面很坚强,可他的心早已碎了。他常常背着人流泪,暗暗盘算着自己生命的终结,盘算着最后留给家人的积蓄。他虽然尽量掩饰着内心的痛苦,但看得出来,他精神到底是垮了,渐渐上不成班了。   陈工是全省冶金战线有名的采矿工程师,住在靠西墙窗前。这房间的两张三斗桌,其中一张就是给他专门配备的,其余的人大多是用支在床头的小木箱作餐桌和写字台的。陈工是满族人,三十六岁年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背有点驼,声音沙哑,鼻梁上架了一幅沉甸甸的高度近视镜。他话不多,却平易近人,就是身体不太好,经常吃药。他每天不止一次地下井采样,回到技术室又埋头工作,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往往把饭盒菜票塞给我。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在辽宁教书,由于人事调动手续太复杂,一直没有调过来。他对我很关心,经常教我抓紧时间多读书,说将来总会有用的。他还主动帮我补文化课,我们相处得很好。   另一位住在这楼板中央挨近冯师傅的大李,还不到三十岁,甘肃临夏酒乡来客,离不开酒。自个喝觉着不过瘾,就经常“讹”着我们几个小年青陪他喝,但从不许我们花钱买酒。他是冯师傅的徒弟,和师傅一样高却比他壮实,标准的岩工材料。他性格豪爽,人缘极好,好吃好喝的让大家吃、大家喝,就是不那么珍视生命。当劳研所把二期矽肺通知单送达他的时候,他正在宿舍喝酒,看后连惊都没惊一下,照常猜拳行令喝山歌。他的“临夏花儿”和酒歌都唱得好极了,时时给那沉闷的房间频添几分欢乐气氛。   这房间光线最暗的北墙角,住着两位“臭老九”:老方和老华。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他俩69年毕业时和另外十名清华大学的“黑五类”子女一起被发配到甘肃改造。他们被省上分到矿上,又被矿上分到井下,又被领班的安排“出掌子”——就是用扒子、簸箕装毛石,干着体力难支的苦力活。当我们新工人叫他俩“师傅”的时候 ,他俩不止一次地制止过,领班的也不止一次地纠正过。由于年龄比我们大,又不让叫“师傅”,只好称“老方”、“老华”了。   老华脸庞白净,戴一幅白边近视镜,标准的白面书生。他外语很好,懂六国语言。不仅英语好,德语、法语都很流利,俄语、日语也不错,只是掌子头上用不上。他下班就睡,开饭时让别人叫醒,前半夜几乎都钻在书里。他象一头受过伤害的小鹿,小心翼翼地护着伤口。看着他那文弱样儿,真叫人怜惜!同房间里,大家都很同情他,处处照顾他。   老方脸色微黄,留着小胡子,戴一幅黑边眼镜,显得有些苍老。他很少张口说话,习惯于用表情和我们交流。他一有空搬倒头就睡,活象个不堪重负的小老头。我们还真以为他年龄大了,干活时处处让着他。老方知识渊博,谈吐不凡,暗暗和我交上了朋友。后来我知道老方和老华同龄时,非常诧异。问老方时,他笑着说:“你看我老吗?老了好啊,老了会省去好多麻烦。只是等到了春天,我还会年轻的!……”   两年后,这楼板上撤了三张床。先是年轻的大李笑着走了;后来是年老的冯师傅呻吟着走了;再后来是陈工住了院,不久转到省院,又飞到上海,辗转治疗。领导是尽了力了,可陈工最后还是和冯师傅、大李殊途同归,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工作才两年多,就参加了三次同寝室工友的葬礼,我真怕了。人,难道就这么简单?生命,难道就这么微小?矿工的命运,难道就这么不幸?我百思不得其解。当时,我们天天接受共产主义理想教育,天天宣传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天天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吃人本质,可为什么?眼前的现实会是这样!一代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就这样英年早逝?!一代任劳任怨的红色工人就这样死于职业病?!一代无法自我选择家庭出身的“黑五类”子女就这样惨遭不幸?!我茫然了。于是,我埋头读书,想从书本里得到一点慰籍。我怕这楼板上的悲剧重演,我做梦都想离开这可怕的楼板。   书总算没有白读,中国恢复高考后,我终于离开矿山,踏上了又一块属于自己生活的楼板。   这楼板与那楼板,没什么太多的不同,只是没有了矽尘,没有了酒令声和呻吟声,代之以朗朗的书声和悠扬的歌声。同学们载歌载舞的时候,楼板也常常发出铿锵的鼓点为欢乐的主人伴奏。   同样是楼板,命运却不同,楼板上的人,命运就更不同了。中文系几个头面人物在一起谈论前途的时候,副班长李淦每每与我谈不拢,分歧在于:他言从政,我言从文。   说从政的有眼光,毕业后不久便进入了珠州市“第二梯队”。凭着他的精明强干,“官运亨通步青云,金钱美女伴良晨。”一生春风得意,过着大富大贵、豪华舒适的日子。   说从文的死眼光,毕业后回到企业,搞宣传、当教师、做秘书,象蜡烛一样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企业破产改制失了业,成了文化乞丐。   当年在矿上大宿舍里和我同住一块楼板的老华和老方,恢复高考后都考回了清华园读研。当我后来见到老方的时候,他刮去了小胡子,换上了金丝眼镜,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看上去好象比先前年轻了二十多岁。我这才悟出了他那句话:“等到了春天,我还会年轻的!”   他总算等到了春天,变年轻了,可是同一块楼板上住过的冯师傅、大李和陈工,却永远等不到春天了!而我的命运,从回到企业那天起,似乎就注定要失业,永远无法与吃“皇粮”的大学同学比翼而飞了。我的历史,连同当代中国工人阶级及其知识分子三十多年间的历史,都铭刻在我曾经住过的楼板上。这楼板,就象老树的年轮一样刻画着时代的年轮,深沉地记载着中国社会一段曲折的历史,记载着不平的人间和人间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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