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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怀念一个叫真的人

2020-12-07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真真的有些累了。真躺在一张有着浓浓体味的床上,数着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苍蝇屎。那都是陈年老屎了。现在是冬天,雪纷纷地下着。一碗面条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还有茶缸里的水,在炉子上消耗着苍白的时光。真觉得很奇怪,这个冬天为什么不冷?儿子从姑妈
关瑞   真真的有些累了。   真躺在一张有着浓浓体味的床上,数着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苍蝇屎。那都是陈年老屎了。现在是冬天,雪纷纷地下着。一碗面条冷了又热,热了又冷。还有茶缸里的水,在炉子上消耗着苍白的时光。   真觉得很奇怪,这个冬天为什么不冷?   儿子从姑妈家端来饭菜,真艰难地摇头。几天前勉强喝下半碗粥,真付出的代价是呕吐,说不清颜色的液体岩浆般喷涌。真痛苦地抽搐和挣扎。   真就这么熬着。在冷寂暗寞的床上。   叫真的人,是我爷爷的儿子,我的叔叔。   我爷爷用忠厚和粗糙的爱情,让我奶奶一个接一个,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然后,爷爷很壮实地又让我奶奶怀上了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真就是其中的那条龙。凤自然是我的小姑了。这对龙凤胎却没有个好命,他们用四十年的时间验证了这一点。
小姑一直想嫁个城里人。在这道理想光芒的照耀下,小姑的目光很早就远离了生长着麦子、玉米和野草的土地,巴巴地望着城里的娃子和城里的房子。   小姑先是认识了一个姓吕的城里人。浓眉大眼,个子高挑,不爱说话,就爱亢亢地咳嗽。我奶奶坐在炕上气得直瞪白眼。小姑天真烂漫地在我奶奶面前给吕小伙做了三年的饭;连累着我奶奶瞪了三年的白眼。最后实在瞪困了,我奶奶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操办完后事,奶奶的远远近近的子女都说奶奶是给小姑活活气死的。小姑就坐在门槛上一个劲地哭。   这么说,我后来想,也许是有道理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听说城里人吕小伙家里穷得丁当响,还不如乡下一般的人家,自己又有肺结核。最不可容忍的是,吕小伙每天从水泥厂下班就骑自行车到我奶奶家,也不打个招呼,木桩子似的坐着等我小姑把饭做好端上来。   三年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吕小伙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他背着我小姑和别的女人结了婚。小姑知道后,狠狠地哭了一个晚上,然后把执着的红肿的目光继续投向城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姑终于和一个城里人结了婚,还有了一套房子。房子虽说比乡下的好不到哪里去,但毕竟在城里,小姑很满意。   城里人姓胡,听说学过炒菜。但我们不大信:一双几天没有洗过的黑手毫不客气地把案板上的菜和肉抓起来往锅里扔。出锅前,拿炒勺挖出一块来尝,“呸!有点咸了。”嘴里的菜和唾沫就一起飞回了锅里。   胡姑夫身上好像沾着些匪气。这是我们一致的感觉。但我小姑爱得不行。我小姑在实现了做个城里人的梦想后,就在共和街上租了个门店,做起了小买卖;她还生了个丫头,胖嘟嘟的一团。   后来,他们又离婚了。原因很简单:我的胡姑夫喝酒赌博,打架闹事,胡来的一塌糊涂,最后输得真成了一条汉子。   生意一落千丈。我小姑带着孩子,在日渐发达的城里艰难度日。   有时候,实在挺不住了,小姑就伏在我娘的怀里失声痛哭:“嫂啊,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我娘只能摸泪了。   凤在自怜自叹的时候,叫真的那条龙也正蜷缩在乡下卑微地喘息着。   我爷爷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五。我的四爷爷,我爷爷的四哥,有点精明,有点霸道,还有点文化。他们两家只隔着一道土块砌出的院墙。而在我的记忆中,墙两边的沙枣树和梨树还弯着腰子缠绕在一起。   四爷爷会识字读报,会拨拉算盘珠子,就是不会生儿子。四奶奶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后,就落下了病,再也没有下过地。四爷爷暴跳如雷,在狂吼中发泄着对断后的恐惧和绝望。   我的忠厚的爷爷奶奶望着墙头上缠绕的枝叶和恍惚的秋风,心如刀割。   于是,真一生下来,就被我爷爷过继给了四爷爷。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确切地想象但是过继的情景。但从我爹片言只语、闪烁其辞的叙述中,我的脑子里只迸出这样一组词来:隐讳,无奈,慌乱。   在其后一天比一天漫长的日子里,真就在院墙的那边慢慢长大。   膀子越来越结实的真,并没有改变我四爷爷暴躁和绝望的心情。他经常用铁锨和树枝满院子撵着真打。被打急了的真就翻过土墙,哀求我爷爷的庇护。四爷爷就站在墙头上,挥舞着枝条指桑骂槐。我爷爷也就不敢收留真了,含着泪把真呵斥回去。   在我小的还不会爬树的时候,真再生产队里放牛。放牛的真其实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他把牛赶到一片开阔的草滩里后,就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听他吹口哨,讲故事。真偷偷拔下金黄的麦穗,在手掌里揉出麦粒,装进我的打了不定的口袋里,叫我回去让奶奶炒熟了吃。真骑在牛背上,用镰刀为我削了一把木头宝剑,剑把上还拴了红红的长穗。我在院子里剑舞长空的那个晚上,真在墙的那边惨叫着。我听见了木棍折断的声音,也闻到了四爷爷沸腾的酒气。在另一个晚上,我和小姑从地里偷来一小把绿油油的韭菜,奶奶为我们做了一锅飘着韭花和油花的汤面片。奶奶在院子里喊了一声“真”。真用眨眼的功夫酒出现在一锅面片前,用贪婪的目光狠挖锅里的面片。奶奶稠稠地给他舀了一碗,他吃得满头大汗。奶奶背过身去抹着眼睛。   就这样,我和一个叫真的人,在一截土墙的两边,完成着各自长大的岁月。   其实,真懂事以后,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在只冒烟不冒油的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后,真没有吃上一口饭,却挨了四爷爷的一顿毒打。真在棍棒的追赶下,翻过土墙,扑在我奶奶的怀里。真不敢叫娘,只是大声喊着:“婶娘哇,你咋把我给送人了,哇——”真在亲娘的怀里,哭成了一片飘摇的树叶。   我奶奶也忍不住,就抱着真的头大哭起来。   哭天抹地之后,真还是回到了墙的那边,那个注定事他的家的地方。真很无奈地接受着父辈说不清道不明的安排。   后来,我的四爷爷和四奶奶在相隔不远的两个晚上,先后死于一种奇怪的病。他们出嫁了的和待嫁的四个丫头齐刷刷跪在灵前哭丧。真也跟着恸哭。出殡那天,真戴了重孝,为他们送行。   那时候,真刚满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真,已有了五岁的儿子。儿子的娘叫玲,一个外乡来的女人。玲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女人,也不喜欢咋呼。嫁给真后,玲不但几近完美地给真生了个儿子,还和真齐着膀子在地里干那些只有牛、马和男人们干的活儿;家里的猪和鸡也不饿肚子,整天忙着长膘下蛋。远远近近的乡邻都说:“真有福气啊,娶了这么好的婆姨。”真就呵呵地傻笑。   我爷爷和奶奶,站在房顶上边摊晒玉米,边看着真一家子幸福的燕子,心头皱了二十多年的愁容终于展开了。阳光舒坦地晒着每个人的心情。   但是,世事之变,往往在预料之外。   在真的骨子里,潜伏着一种对我四爷爷的仇恨和报复。仇恨是无法消解的,而报复的快感则源于一种心理上的发泄和满足。我的四爷爷没有生养儿子,这在乡下近乎一种家门的耻辱。而真却能让自己的香火延续下去。这是乡下男人从心理上战胜另一个男人最直接、最具杀伤力的办法。真胜利了。光耀门庭的胜利膨胀着真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尊严。   胜利了的真,生养了儿子的真,却无可避免地秉承了我四爷爷乖张跋扈的脾性。   客观地说,真在大部分时候十清醒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爱自己的女人和儿子,并用浑圆结实的肩膀支撑着一院房子和几亩薄田组成的家业。和别的男人一样,他也喝酒,喝醉了也打老婆。他在醺天的酒气中,摆脱不了我四爷爷对他的毒打喝辱骂的阴影。他需要发泄。只是,他错误地把玲当成了发泄的对象,就像当年我四爷爷错误地在真的身上发泄着偏狭与恶毒。   玲,真的女人,就常常在深更半夜嚎叫着抱头乱窜。真的被酒精浸泡后的骂声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年复一年。玲的身上往往旧痕未消,又添新伤。   真的姐姐们和我的叔叔们多次劝说无果。玲忍无可忍,终于撇下孩子离他而去。   没有了女人,真和他的儿子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如梦初醒的真,几次托他的姐姐们去给玲说情。玲却回绝了——奇怪的是,玲至今都没有再嫁人。   彻底绝望了的真,醉眼朦胧地看着刚刚开始的美丽新生活轰然倒塌。他开始不回家,天天呼朋唤友喝酒、打麻将。他甚至不知道儿子上几年级,穿着谁给做的衣服,在谁家吃了晚饭。   真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淖。   怀念一个叫真的人。   只是因为,真从生下来,熟就注定了一种可怕的命运的轮回。我不喜欢这样的开始和结局。然而,现在的真,正躺在脏兮兮的被褥里,痛苦地等待一种真正的结束。我们谁都有谁的命。毁灭不意味着卑贱,绝望也不意味着懦弱。常年把痛苦浸泡在酒精里,真的内脏开始萎缩和变质。医院已经无药可救,让抬回家去准备后事。我的爷爷,八十多岁的老人,成了全家唯一不知情的人的。他被女儿接到了城里,在通着暖气的楼房里,寂寥地打发时光。真的哥哥姐姐们含着泪,做着一切生还的努力。
  但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艰难挣扎了四十年的真,像一株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卑微地等待命运的定数。和所有乡下的男人女人一样,真也是信命的,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和能力去探索命运的本质。真只相信因果。   大雪一连几天地下着。这个白得有些瘆人的冬天,我试图在怀念中解读一个卑微如真的生命。在我难以言表的情感后面,有着许许多多的假设。然而,真沉重的有些眩晕的四十年,让我不得不相信:这是一种真实的生命过程。   我们没有理由忽视,甚至冷漠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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