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忘了怎么哭

　　　　　　　　　　　　　　忘了怎么哭
　今天我收到了弟弟的来信，信中说学校放假了，让我放心，还说妈就不用再跟着他上学了……读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

　　来广东打工几年了，我总是不愿意回家。虽然我很想妈妈和弟弟，可是我一点都不愿意回家，因为我不想面对我的爹，那个我叫爹的人不配做我的爹。

　　妈妈很早就疯了，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还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吧。但我清楚地记得是那个我叫亲爹的人把妈妈打疯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爹老打妈，不管妈为这个家付出的再多，我那个好吃懒做的爹总是用他粗暴的拳打脚踢来回报妈，妈总是忍气吞声地伺候着比她大快20岁的爹。其实妈在家当姑娘时，曾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可是为了她的哥哥，我的四舅，就和我的姑姑，现在我应该叫做舅母的人换了亲，妈和姑都是那些年代换亲的牺牲品。偏偏我这个爹脾气暴躁，我记忆中的童年就是在爹的暴力的阴影下过来的。

　　听邻居们说，妈年轻时很漂亮的，就像我现在 一样漂亮，虽然妈是极不情愿地嫁给了爹，但和爹成亲后，妈就担负起了整个家的重任，爷爷和奶奶，包括打光棍的大伯和二伯，一家人的生活全靠妈了，因为大伯和二伯全是不爱干活的人。妈曾想过要好好地干，努力使这个家改变，过得更好，所以她就起早贪黑地做农活，一家人的吃穿都是她操心的，而我的爹和大伯们都是游手好闲的人，正因为他们的懒惰，这个家是越来越穷，以至于这个家有了两个光棍汉。爷奶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他们也管不住爹和大伯们。妈来到 这个家后，由于妈的逆来顺受，爹的游手好闲更是变本加厉了，他从来不帮妈做家务，他认为那些就应该是妈的任务，他认为娶个老婆天经地义地就是做家务的。他常常在村里对人说：“有个老婆怪好的，啥也不用干了！”他就出去喝酒、打牌，醉了、输了就回来拿妈出气。妈也曾抗争过，可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怎么能抵得上一个粗壮男人的拳头呢？后来妈妈就认命了，我的妈妈就是这样既可怜又可悲的生活着，她比别人家的家庭主妇做得要多得多。

　　后来，我出生了，爹还是那样的爹，并不因为有了我而改变什么，妈妈却更忙了。妈的美丽在生活的重压下和爹的拳头下渐渐地褪色了，只有从她还算有神的双眼上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风韵。所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妈老一个人偷偷地哭，看着妈老是满身的伤痕，我对爹是恨之如骨，自然换来的也是爹对我的毒打。

　　后来，爷爷和奶奶去世了，后来，弟弟出生了。这个家越发地穷了。妈独自吞咽着泪水和苦水支撑着这个极度贫穷的家。爹还是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打牌，然后就不停地打骂妈。有很多个夜晚，我在睡梦中醒来，看见妈满脸泪水地望着我和弟弟,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大哭，也许生活的磨难已经让她忘了怎么痛哭了吧。有时妈会忽然对我说：“你和你弟要好好 的，妈就只有你们了！”我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再后来，我有点害怕妈的眼神了。因为我发现妈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了，她总是痴痴地长时间地紧盯着我和弟弟看，还老是自言自语地说：“娃们，你们要听话，不要跑远，哦！”她说话的语气老是让我害怕半天，总觉得妈妈像是要远离我们似的，那时我正上中三。所以每天放学，我就飞快地往家跑，真的很害怕妈离开我们，而妈好像也是从那时起，总是站在门口迎接我回来。所以我每次回去都能一眼看到妈，她一看到我回来，就很高兴地盯着我说：“回来了，回来了！”然后就使劲地再盯着我看。她做家务的次数少多了，有时竟然忘了去做了。而我的那个好吃懒做的爹才不管妈对劲不对劲呢，对妈的这一异常变化更是恼羞成怒，竟然有时往死里打，还说什么：“懒婆娘，竟然敢装疯卖傻，不想干活！看我不打死你才怪！”在我和弟弟的哭喊中，爹还是照打不误。而我那个可怜的妈竟然不再哭了，就连眼泪也不再掉了，她也不再躲了，两眼只是那么呆呆地望着我和弟弟，任凭爹的痛打，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如今想起来，我才觉得那是认命的、绝望的眼神啊！从此我再没有见妈哭过，一次也没有！因为她已经真的忘了怎么哭了！

　　 终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听邻居王大奶对我说：“妮子啊，快看看你妈去！你妈像是疯了！”我的大脑“轰”的一下，就拔腿往家跑。刚到家门口，就听到爹的怒骂声和弟弟的哭叫声传来，还有妈的笑声。我一脚跨进家门，就看到我那个可怜的妈躺在地下，正在哈哈地大笑着：“看我，多好看！多好看！”爹气急败坏地用棍子打着妈的背：“叫你装！叫你装！”邻居的几个大婶在旁边劝着他也不行。我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只听妈又喊起来了：“我的小妮呢？我的小妮呢？是不是让人给害了？”然后爬起来就要跑，猛然她看到了我 ，满脸欢喜地拉着我的手说：“妮啊，你去哪了，我都吓坏了，你可回来了！没人害你就好！”就又拉起弟弟的手说：“你们俩都好，没人害你们就好！”爹气得又要打妈，被大婶们劝住了。我知道妈就在这时候疯了，是真的疯了。她的疯和别 人的疯不一样，她认得我和弟弟，她虽然不怎么做家务，但是她没有忘记给我和弟弟每天做饭。然后就静静地看我们吃饭，然后就用她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们看，盯得我的心里痛痛的。

　　我辍学了。因为爹不让我再上了，本来也是的，妈疯了，弟弟也要上学了，爹什么也不做，我怎么还能再上学呢？我回来照顾妈了。而妈一看到弟弟上学走了，就说弟弟不见了，有人要害他了，她要跟着弟弟去上学。没办法，她就跟着弟弟上学了。还好学校就在村庄附近。不管是酷热当空，还是刮风下雨，她都要和弟弟一起，就是在最严寒的冬天她也不例外。从此，妈就踏上了陪弟读书的漫漫长路，她老是拿着一个破包袱，和弟弟一起上学，在学校里，弟弟上课她就坐在校园里等，课间也要去看弟弟一眼，一会不见就慌了，就要满院子地找，直到看见弟弟为止。放学后，她又和弟弟一起回家，然后亲自给我们做饭。不管爹再怎么打骂也不行，就由她去了。

　　我在家呆了不到半年，就和村里的人来广东打工了。因为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来广东的时候我才17岁，走的时候我没让妈看到，我怕她受不了。

　　前年春节我回过一次家。我实在太想妈和弟了，就回了一趟家。刚到村口，就遇到了邻居大奶，她看到我激动地说：“妮啊，你可回来了，你妈自打你走了后，老在村口找你，她见人就问有人看到她的妮子没有？你爹和你大伯们也不太像话了，还是那么懒，你妈跟你弟去学校，他们连个饭也不做，还等着你妈做饭呢！……哎！”看到我的眼里的泪水在打转，她不再往下说了，让我快回家看看。

　 我踏进这个破旧、陌生而又熟悉的家。正看到妈在门口张望，接着就听见爹的怒骂声：“疯婆子，还不回来做饭？在门口看什么看！”而妈也一下子看到了我，她失神的眼神立即放出了光彩，她张开双臂，口吃地说：“妮子，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看你是想妮想瞎眼了！”爹的粗暴的嗓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我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我一步跨进院门，冲着我可恨的爹大吼了起来：“你除了会骂我妈，打我妈，你会做什么？！难道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做得还不够 吗？你看到谁家的妻子能像她这样，为你生孩子，为你任劳任怨地操持着家，你都做了些什么呢？喝酒、打牌，我妈就是让你给打疯的！……”我此时忘了我这个爹曾是那么地粗暴凶狠了，我劈头盖脸地冲了他好大一通。爹好像没想到我会这样，竟然愣了一下说：“你回来了！”我没理他，就进了屋。

　 那次我在家只呆了两天就走了，因为我不想看到那个叫爹的人。我 走的时候是悄悄离开的，我怕妈再受刺激。虽然她疯了，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妈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妈。
前年弟上了中学了，会给我写信了，他对我说，妈还是每天陪他去上学，不管天有多热，也不管天有多冷，妈就是要陪着他上学。他还说妈逢人就说我被人害了，妈想我了，我知道。每次读到弟的来信 ，我都要好几天伤心。我也给弟写信，让他好好照顾妈，别让妈受委屈……每当写到这些的时候，我都要泣不成声，把整个信纸弄得湿湿的……我的可怜的妈妈啊！ 　今天弟弟的来信，还说到妈一直没哭过，他说妈是坚强的，虽然很多人笑妈是疯子，可是他不嫌弃妈，一点也不！我不禁失声痛哭……其实我早已经知道妈妈不再哭了，因为她对她的人生早已麻木了，她已经忘了怎么哭，已经忘了！

　　妈这一生被换亲毁了，她像牛马一样做着家庭主妇，总想着这样就能过好日子，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没疯的时候，她只能把痛苦默默地藏在内心深处，纵使心中有万般的无奈！现在 她疯了，再没有眼泪和痛苦陪伴了，她只是一心一意地记挂着她的儿女，心满意足地陪她的儿子上着学，一天又一天。

　　但我知道，现在 的妈，心中肯定是甜蜜和快乐的！因为她已经忘了怎么哭！

　　我擦了擦眼泪，决定好了，明天回家看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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