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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灰云杉

2020-12-04抒情散文野猪皮
丢鞋之前,我在沙堆玩沙。一长溜石头,梁柁、檩条、柴垛、还有粪堆,挤得道路十分逼仄。如果不注意, 一截铁丝或硬物会绊倒人。举目望天,在震动的光线中,白云朵缓缓飘移,整片天空湖水一样莹蓝清澄。麻雀、蜻蜓、蝴蝶和蚊虫飞来飞去。环顾四周,后山额头般
  丢鞋之前,我在沙堆玩沙。一长溜石头,梁柁、檩条、柴垛、还有粪堆,挤得道路十分逼仄。如果不注意, 一截铁丝或硬物会绊倒人。举目望天,在震动的光线中,白云朵缓缓飘移,整片天空湖水一样莹蓝清澄。麻雀、蜻蜓、蝴蝶和蚊虫飞来飞去。   环顾四周,后山额头般突出,乌鸦与喜鹊嘎嘎叫,栖居在柞树林里。狭长的地紧挨山根,长着两棵高耸挺拔的云杉,俯瞰着大队部、供销社。几十座茅草房,在微波闪烁的岸边平缓地带,参差排列。   前面数尺远,是徐老大家菜园子,夏日的风中,大团芍药花在明亮的阳光下盛开。木杖子歪倒,坍塌,树皮腐烂。有两处豁口,足以钻进一个挺像样子的躯体――这是动物,也许是小孩子干的,想偷吃园中蔬菜和黄杏。   村里人消闲时,总要去石头那儿坐坐,大人抽旱烟,唠农事家事。小孩子追逐着,滚铁圈,或满身泥巴趴地上弹玻璃球。玩急了也打架,你一脚他一拳,打得口鼻流血,嗷嗷痛哭。   那天人很少,我记得,我脱掉塑料凉鞋,与五彩胶条编织的手拎筐一起放在土墩。脱掉塑料凉鞋并非天热,是我担心石头硌进鞋底,碦坏了鲜艳的红鞋。我舍不得。   牛群回村了,落日从西岗那儿开始,移至苍茫山峰藏身遁形。黄昏来临,一顶草帽从西岗后边升起来,然后我看到祖父――他忙完地里的活计,招唤我跟他回家。这时候我想起鞋子,我去找,但土墩空了,什么也没有。我以为记错地方,就在附近乱翻。仍然一无所获。   在牛群带动的尘土中,在牛群发出的低哞中,我开始哭泣。我颤着声音说,爷,爷,我凉鞋丢啦。祖父说,再找找,丢不了。找啦。我指着土墩,就搁在这。叫人拿走了?祖父说,跟哪个玩的?我说没,就我一个人。好好想想,没人来溜达?我脑子一塌糊涂,使劲儿摇头说没有。   啊,慢着。我忽然想起,确实有人来过。我因害怕他,当时躲避开。是了,准是他干的!可要真是他的话,凉鞋休想讨回来。我又开始哭,我说,爷,我知道谁拿的鞋。他来了。妈个巴子的,谁?找他去!祖父生气了,就骂妈个巴子。   爷,他不能给。我说。敢不给。祖父说。在村里,祖父广受敬重,他说话没人不听。爷,是李嘎子。我指着紧挨徐老大家的那座房子说。我看到房顶长满青草,一尺多高,在次第清凉的黄昏中,草尖直立,叶片如刀。房脊像龙脊一样起伏弯曲。   祖父愕然,他奈何不得李嘎子。村里人谁也拿李嘎子没办法,他爹妈,哥哥也不行。李嘎子看好的东西,问也不问,想吃就吃,想拎就拎。他经常哼哼呀呀,倒背着手,穿过供销社木头门楼 ,院子,进屋。在光线不充足,潮湿的地当间转悠。营业员老鞠在木隔栏的收款台后头盯着他,目不转睛。   营业员老鞠个子矮,皮肤很白,眼睛小。眼大漏神眼小聚光,凭老鞠眼若探照灯,李嘎子也如入空城,公然劫掠。糖块、香烟、指甲刀、小圆镜子、钥匙链,揣进衣兜扬长而去。少了货物月底报不上帐,老鞠得受罚。他撵出去喊李嘎子,李嘎子扭过头,斜着眼,亮出一把小匕首,妈个x,喊我干什么?老鞠立即唯唯诺诺,再不敢言声。   亏多了,老鞠垫不起。给头头打报告,要求调走。不回镇里到别村,离家再远点也认可。可是没人接替他,镇供销社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让他全家搬来。果然李嘎子收敛许多。老鞠有三个儿子,老虎一般雄健,李嘎子颇为胆怯。但小偷小摸还是有,趁人不备,偷几块饼干之类充饥。老鞠念着乡亲份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冬天,寒风凛冽,李嘎子裹一件破棉袄,缩着肩膀,两手拢在袖子里,跑到供销社取暖。老鞠在地当间砌了火炉,黄泥羊草抹面,铁皮炉筒向上拐个直角,伸到窗外。柴禾柈子在炉膛里燃烧,哔哔剥剥响,屋里热烘烘。李嘎子围着火炉,抬起一只脚,在炉膛边烤火。他趿拉的薄胶鞋,脚趾在冰雪中冻肿,脚背发紫,脓血已经凝固。脚后跟结一层黑痂。他的裤腿吊在脚踝骨之上,膝盖和屁股补着补丁,由于衣服单薄,他双腿微微颤抖。   一整天或一上午,他都呆在那里。站累了,就在长椅坐下,望着柜台愣神儿。有时候他嘟嘟哝哝,自说自话。一声不吭时,他眼神变得凶恶,一副要吃人的架势。众人都远离他,不理睬他,与他保持距离。   村里孩子惧怕他,他在街上转悠,搭着他的影,就钻进另一条胡同。倘若躲不及,迎面碰上,立即心悬起来,扑通扑通狂跳。惟恐被他堵住,揣一脚,扇嘴巴无处申述。特别女孩子,胆小,一见他仿佛兔子见鹰,浑身瘫软。   李嘎子揍外人,也揍家里人。他在家什么活都不干,心里不高兴,看谁不顺眼,一把薅过来摁倒,乒乒乓乓。鼻青脸肿。他姐,他弟,妈,嫂子,全家人都挨他揍。他揍姐弟和妈 ,他二哥知道了,就揍他。拿棍子抽,往死里抽,问他还敢不敢。李嘎子趴在地上,疼得鬼哭狼嚎。   每逢这时,我们就在他家房后,踩着杖子瞧热闹。看他家锅碗瓢盆乱响,鸡飞狗跳墙。大人们悄悄说,活该,这疯子欠揍,打死也不多。他妈头发都快叫他拽秃啦,不长人肠子的东西!有人幸灾乐祸,说,轮到他妈尝尝滋味。这疯子揍他嫂子最狠,他妈明明看见,管都不管。揍他姐弟他妈倒是拼命拉扯,良心不济。   李嘎子的嫂子是哑巴。李家因为穷,老二三十多了才娶媳妇。哑巴嫁过来,全家人对她苛毒,骂她,不给饭吃。喂猪、洗衣服、种地、砍柴,什么重活都压给哑巴。轻雾弥漫的早晨,我经常看见哑巴,臂弯里拐着筐,肩膀扛根锄头到地里去。中午,别人睡午觉,哑巴已经浑身汗水,在田里劳动。孤单的身子被太阳斜印在庄稼上面。   她家最近的一块地,就是云杉树下那块,通过大队部和供销社之间的一条狭窄小道既是。地里种着玉米,土豆,芸豆。哑巴出现在那里最多,那块地不长一颗草。   哑巴嘴角总挂着粘涎,头发扎两把刷子,一上一下,白绳系住。刘海挡在前额,使她的脸更显瘦削。我原先也怕哑巴,后来不怕了。不怕的原因是,哑巴见人就扒开胸前衣服,呜哩哇啦让人看她的疤痕。一道道血痕,让我觉得,哑巴是个可怜人,她没有能力伤害谁,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有时候,她坐在大门口哭,呜呜噎噎十分凄惨。女人们听见,聚在大街议论,说,那丧门星,又造孽了。年轻女人便叹息哑巴命苦,这份罪啥时遭到头呢。泼辣些的娘们咬牙骂道,天咋不下瘟灾,瘟死那个丧门。   作为旁观者,我不懂得大人说的造孽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丧门星是谁。后来在一次无意当中,我发现李嘎子揍哑巴的歹毒。我自此思忖,李嘎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他那副模样,在流逝的岁月中,怎么也无法融解,消弭。有很多次,他在我梦中肆意妄为,叫我醒来时,手心冰凉。   刺儿菜顶着蓝色花朵的春天,我想做一个踢毽。那时候的踢毽,用铜钱做――康熙、乾隆、道光和嘉庆年间的流通货币。当外圆内方的金属造型,终止它在经济领域的独特作用,被乡下孩子稍做加工,做成一种娱乐玩具。   我没有铜钱,但我知道哪里有。我曾与其他孩子在那里找过。于是我独个去,到云杉树下的地里碰运气。我知道云杉树底下,早年有两座坟茔,两座无主坟茔夷为平地后,下雨就冲刷出铜钱。有时候翻地,也会猛不丁蹦出一枚。我觉得,那种生着绿锈的奇迹,还应当发生。   玉米苗子已达腿弯高,地周围的青草长势茂盛,封锁了石格子。稠李树和带刺的灌木开着白花,根须扎在岩石缝隙。踩踏着青草,避开荆棘,顺着东西延伸的田垄,我慢慢廵寻。在一切欣欣向荣的季节中,我并没找到预想的铜钱,我看到令人惊奇的情景是:李嘎子骑在他哑巴嫂子身上,撕开她的衣服。哑巴呜呜地反抗,筐扔在一边,白菜撒了,玉米苗歪倒一片……   我惊惶失措地跑开,玉米和青草在脚下唰唰响,风在耳边疾驰。我害怕的要命,怕李嘎子像对老鞠那样,冲我亮出一把匕首。那时我还不太确切,李嘎子对哑巴究竟干了什么。直至后来,女人们在石头堆那儿闲聊,我听她们私下里说,李嘎子奸他姐和他妈,屡教不改。所以他二哥往死里打他。我心下凛然,联想起歪倒的玉米苗,陷入一种庞大的黑暗中。   女人们还说,李嘎子从不欺负哑巴的大女儿,因为那孩子是他下的种。他再疯癫,也知道疼自个儿的崽。我觉得,女人们太夸张,是长嘴娘们儿在虚构故事。一个疯子,思维混乱,行为无忌,他怎么知道孩子是他的?他能掐会算吗?不过,我细想一下,李嘎子真是不打骂叫李杰的女孩。甚至有时他疯狂,看见李杰就不那么嚣张了。   尽管如此,我也不愿轻信女人们的话,怀疑一个疯子在心灵深处,还存在人性中的本质和原始情感。我也不敢泄漏那件事情, 一旦传扬出去,李嘎子将会报复我,视我为仇敌。小时候是担忧,成年后觉得,对于那种精神复苏,应当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与理智的沉默。   但我始终怀念那双红塑料凉鞋。它崭新的搁在土墩,美丽如公主的金舞鞋。其中包藏流着鲜血和泪水的故事。现在,我已不似当年伤心,我站在夏天的一片橙黄色落日中,看着它撒开万千斑点,在云杉树上像鸟儿一样休憩,遁迹。高大而孤独的云杉树,慢慢变灰,变灰,一片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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