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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我们的秋风

2020-12-02叙事散文野猪皮
溪水在沟渠里汩汩流淌,泠泠之声不绝于耳。周围铺张的狼尾巴草,有些开花,有些抽穗结籽。稻田已经不需要大量灌溉,红腹蜻蜓钉在稻子叶尖,随着风向,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歪到那边。但是蝴蝶,喜欢群聚的小蓝蝶,独来独往的大凤蝶,据我观察,却是极为少见
  溪水在沟渠里汩汩流淌,泠泠之声不绝于耳。周围铺张的狼尾巴草,有些开花,有些抽穗结籽。稻田已经不需要大量灌溉,红腹蜻蜓钉在稻子叶尖,随着风向,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歪到那边。但是蝴蝶,喜欢群聚的小蓝蝶,独来独往的大凤蝶,据我观察,却是极为少见了。   农民们在山上干活,他们动用钎子、铁锹、长把铁勺紧张地挖坑,然后把水泥杆从地头扛过来,按照规定距离埋进坑里。连日劳动过分消耗体力,农民们面露疲惫,男人光着膀子,干得热汗淋漓,磨破肉皮的肩经强烈的太阳辐射,又红又肿。有人手心打出血泡,血泡一破,沾合了泥土,草茎和水泥碎屑,手心脏乎乎一片。   东北女人有名的泼辣。她们干活的本事,叫我看,丝毫不逊色男人。在村庄,哪一样活计也离不开女人帮衬。甚至独当一面。可男人们总是不停地嚷嚷:娘们儿除了养孩子,啥也不行。男人们信口胡诌,女人不爱听,满山冈响起争吵声。女人嘴巴快,叮叮当当直到把男人轰哑火才罢休。女人们的不乐意有道理,我瞧着他们打架,心里就乐,并且当众表露出来:这几天繁重的体力活,女人们付出的一点不比男人少。一样挖坑,扛杆子,在一块田里往返不知多少趟。男人还在那里瞎逞能,不是自讨苦吃吗。   现在,这块地像一块有坡度的足球场,绿色一格儿一格儿分出浓淡。绿色浓是长满青草的作业道,前些日子,三个农民用割冠机给剪整齐,防止结籽落地,来年春天再长出新的,更多的草。五月初栽种的小苗,七月间刚施过化肥,出息地敦实,吐了须子。但娇嫩的小苗还比不过青草茁壮。   农民们在前头干活,我跟在后头检查。碰上踩坏的,蔫巴唧唧的小苗,方才的快乐转眼忘记,我开始生气,数落,警告。再不济事就骂人。农民们不理我这套,照样按自己的原则干。也有人接茬,故意和我顶牛抬杠子,急叱白咧地犟嘴,犟着犟着,说不准谁横插一句,忍不住哈哈一笑,再大的气也烟消云散。   有时候我走到人群之外,蹲下来,或弯腰薅草。苗儿还小,要精心培育,今年吐了须子,明年春天修剪好才能爬满架。损坏任何一颗,我都心疼。我把它们一一扶起来,弄点土培上,我心想,下场雨多好啊,受伤的苗焕发精神,在秋风中耸立起腰板儿。这样想着,我抬头望望天。天空的云彩雪白雪白,大团地飘移。根本没有下雨的迹象。一点没有。反过来,我就怨恨农民们不听话:把一棵针样细的小苗儿伺弄成活,多不容易啊。为什么不珍惜呢。夏天除草也是,性儿急毛躁的农民不管脚底下,只顾往前铲,结果给铲掉好多苗儿。我捏着铲掉的苗,闪光的锄头跟在刨我心脏一样。   但我没办法,农民们习惯按自己的思维做事。比如说,那两条沟壑里生长的大树。春天时,我叫人带铁锯和镰刀,把荆棘等灌丛该割掉的割掉。沟壑底部的树,我说,管它什么样子,全留下。吩咐完我就离开了,等我从另外地方返回再看,沟壑像一条挑开的刀口,赤裸裸地露出地皮,树茬子白花花一片。我急了,我简直气急败坏地吼,哪个叫你们把树都锯掉的?没了树,水土咋保持?农民们斜依半截树桩抽烟,白瞪我一眼,指着铺满一沟的倒树,不紧不慢说,那破玩意儿不成材。我说,这,这都长了十几年,咋能说砍就砍。问村长去吧,他们说,村长叫砍的。   穿蓝衣服的村长后背洇透汗水,挥动镰刀正割荆条。他闻声支起身,对我的大惊小怪颇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树都是拧劲子,歪脖颈,锯倒了栽上五味子苗,这里土肥,肯定比大地里长得好―――又陡又深的沟谷栽匍匐类植物,我说你开什么玩笑?这沟不治,你有多少地经得起冲刷?和他讲不通道理,我指着另一条沟壑,那边儿的树,不准锯倒一棵,少了枝桠都拿你村长试问!村长眨巴眨巴眼,一脸冤枉的欲言又止。   你这个当官儿的,也太霸道。不就几棵树么,砍了重长呗。他们在我背后轻声嘀咕,以示反抗。谁说的?我回头呵斥。报告,是老谭!人堆里有人检举。嗤嗤。我听到得意忘形的偷笑声――老谭又要倒霉了,活该挨顿训。谁叫他长着一张油葫芦嘴。有事没事爱多言多语。老谭,别依仗你岁数大点,耍小聪明。锯不长眼你长眼,下回注意。老谭噌一下站起来,哈巴两下嘴,跟我嬉皮笑脸解释,我这不是怕你气大伤身吗。好心劝你落埋怨,真是噘嘴骡子卖个驴价钱。附近的人爆发一阵笑,林子里栖息的山鸟惊得扑棱棱飞。   侥幸活命的树,茂密茂盛。有榆树、白桦、核桃楸、柞树。隔几天我往那里走一次,看见青草覆盖了壑底的树木,虽然事情过去了,心里仍觉得了疼。因着这个,我叫人在空地栽了桃树,梨树,樱桃和李子。我想用这个方法,弥补愚蠢所造成的过失――在自然面前,我们是罪孽深重之人,对于所犯的错误,认识到的,纠正的,实在不多。在矛盾不断的交错中,我殷切盼望来年早春:春风浩荡时,桃树梨树就会开出零星花朵,新鲜的生命成为灵魂深处的救赎。这样的心情,与怜惜光阴飞逝不再来的悲伤又相互抵触。   站在山坡朝下望,忙碌的身影在穿梭―――雇佣的工人有好几伙,各自超持各自工作。柴油发电机,水泵,钻井机,电锯的声音吱吱隆隆响,点焊溅起的火花,隔一条小路和玉米地,在施工现场频频闪亮。钉木板,砸钢筋,卸砖头等各种声音,把一处原本寂静的地方搞得十分热闹。有时候,我在山上,他们有事叫我,就把双手拢个喇叭筒,喊我名字。在山下,山上也这么喊我。我经常被这样子调来调去。   在山下的工地通常要解决的事情是,原材料告罄。水泥,沙子,石头,锯片焊条,钢筋铁管,还有,门窗大小尺寸、位置,引电引水。发电机两天就喝进肚子一百多块钱的柴油,真叫人有点吃不消。当然这里最难的,要数跟人谈价钱。如果你不懂行,不会计算,遭到狡猾工头儿的暗算,得了便宜不领情也罢,他还嘲笑你傻瓜。你不但要熟悉他们的行规,掌握底线,还得了解一些技术方面的事情。否则,他会钻你空子,偷减工序影响工程质量。他还理直气壮跟你辩论:你追着提高进度么。   相处时间长了,他们也会主动帮忙,想办法解决棘手问题。在施工中,很多难题都是大家合力处理的。所以这里面,即有利益纷争,也靠众人智慧与真诚合作。促成了大家是朋友,也是对手的有趣格局。   他们个顶个聪明、能干、肯吃苦。钻井师傅最初和我接触,为价钱的事像两军对垒。大战几个回合,他说你这里地质结构不好,底下有岩石。我说土层和岩石价分算,才公平合理。他说遇到岩石就得加价,我说不行,如果岩石有断层,那我亏了。争讲半天,到底我不让步,按我的意见办。转而为税票的事谈崩,达不成一致不欢而散――我不想替他纳税,他不肯给我出发票。挂掉电话我发愁,其实之前有人来探察实地,看完之后价都没谈就跑了――人家说,据两侧山体推测,不需钻下几米深,就得钻到坚硬的岩石层。   正愁着,钻井师傅打来电话,说他愿意给我出税票。我假装不动声色,心里头乐开花。第二天钻井师傅开一辆车,搬来他的铁家伙。钻井师傅个头矮,胳膊却不比铁管子细。热辣的秋阳悬在蓝天之下,玉米叶子纹丝不动。不一会儿,钻井师傅的灰衣裳湿透,额头滚下大颗汗珠。他不断撩起衣襟抹脸,铁锈及油渍弄满前胸。他和助手支架子,把机器吊在空中,一点点往下放。忙活一下午,把笨重的铁家伙组装好,等翌日破土动工。   天傍黑,电焊工也歇息了。小曹师傅不仅电焊活干的漂亮,还会做饭烧菜。他先淘米,加好水放在火上蒸。又转身麻利地洗菜,西红柿黄瓜汤做的很熟埝。稍微空闲时,他上山采榛子,割一小捆山芝麻放在墙根晒太阳。他的话不多,爱笑。笑起来也小声小气。我想,小曹师傅一定是个顾家的男人,知道疼老婆。   小曹师傅做好饭菜,招呼新入伙的钻井师傅,大家围在一起,一碗饭一碗汤,就着一小碟榨菜,呼噜呼噜吃完,收拾了碗筷,天也就黑下来。大家去工地东边的小河那里,清洗油渍麻花的身体,然后回尚未建完的房子里睡觉。他们在没有上盖的房子里打地铺,晚上,仰面可见夜空中的璀璨星光,小虫子在草丛里叽叽咕咕唱歌。猫头鹰恐怖的叫声,从窗户灌入的冰凉的秋风,浓重的夜露,感受着乡村奇奇怪怪的夜晚,他们疲乏地滑向睡梦。一夜当中,连一个身子都不翻。   小河是我的一个秘密。从春到秋,我时常为怀藏这个巨大的秘密而欣喜。春天,融化的冰雪丰盈了小河,岸边生长的柳条,不久就抽枝长叶。水芹菜,鸭舌草一颗挨一颗。走出大山的水清澈,澄明。我口渴了,跑到河边灌一瓶子水,咕嘟咕嘟喝下去一截儿。起先我每天带矿泉水,后来我发觉,矿泉水没有山泉水好,干脆用矿泉水瓶子,装山泉水了。   在欣欣向荣的时间途程中,我已发现河里有野鱼。泥鳅或浮鱼,极小。不受惊扰时,游到宽阔处与石头里的毛虾嬉戏。稍有动静,立即躲进柳条丛扎在水下的根须里。柳条丛在那儿形成一个小潭,盘根错节的树根叫人摸不着头脑,这种地方通常埋伏青蛇,谁也不愿冒险。自我看到小鱼那天起,我去小河就频繁了。我看着这些柔弱的水生物,从杜鹃花烂漫到珍珠梅盛开的这段日子慢慢长大,心里无限欢喜。   我决定守住这个秘密,不对任何人讲。我怕有人把我的这些小鱼给吃掉。但是有一天,工地的工人师傅们,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吃中饭。师傅们买了啤酒猪肉改善伙食。小曹师傅提早停止作业,放下焊枪,操起铁勺。我凑过去问小曹师傅还有什么好吃的。小曹师傅快活地夹夹眼说,嘿,今天有茄子炖鱼啊。我心里一惊,揭开锅盖一看,我的天,明明是一锅河鱼么!我的鱼啊,不足一乍长呢,怎么搞的,都给捞上来了。我说,小曹师傅,谁抓的鱼?小曹师傅说,瓦工啊,那帮小子用一点白灰,在河里撒一小段,就药死这些,这儿鱼真多。   工头儿在一旁热情地咋呼,别走啦,中午一块儿来吧。我怒气冲冲把他扯到一边,问他,用白灰谁出的主意?工头以为我舍不得浪费原材料,慌忙把我领到小河那儿,你看看,就这一段,两把白灰够了。我说,不是白灰的事儿,是鱼!这么干导致绝种。呷,工头儿乐了,鱼这东西药不绝,白灰还给河消毒呢。胡扯!我说,这儿的生态被你们破坏啦。我警告你,再有一次扣你们工钱。工头儿见我凶神恶煞的样儿,连说不敢。   鱼香在绿色原野飘荡,劳累的师父们喝酒,嚼大葱,一边说话。我没介入,我在小河旁坐着,原本干净的河底有未曾融解的白灰,死去的小鱼僵直身体,像一枚柳条叶子潜伏在石头上面。我觉得愧疚,本来,我打算保护这些生灵,好叫它们在自由世界生活。看起来临界事实,我这个想法迂腐笨拙。没准儿他们以为我是个好事之徒,闲吃萝卜淡操心。假如我若不在这呢,不揽着一窝子事情,某一时刻偶尔想想也便罢了。可是我现在深入此地,爱恋这里的草木山石。想到了做不到,我就在心里流泪。   这时候,村长过来找我,他背着手站在几十米外的土墩上喊我。他说,山上的杆子没啦,下午不运来就得停工。我说我马上联系。村长环视四周又说,是该下场雨,天旱误收成。我举头仰望,只见万里碧空一副清秋气朗的景象。   村长说,我来时路上一条黑蛇过道,兴许能下场雨。我和他唠嗑的时候,北方涌来一团乌云,风把它带到我们头顶,稀疏的雨点落下来,溅起灰呛呛的尘土。师傅们和下山的农民挤在棚子里避雨,互相递烟。大家又成了一个整体,议论着即将到来的农事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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