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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换盅(中)

2020-12-02抒情散文安永红

换盅磨着蹭着,客人已经进了院子,我慌忙下炕,爷爷才慢腾腾地起身。刚到廊上,一个精干的少年已经在廊下敬烟了。一行八人,我们二组的海和与樊硖的樊换换我认识,打着招呼,客人手中的提包早被人家接了过来。进屋,客气着让座,乱纷纷的,站都没处站。我没
换盅   磨着蹭着,客人已经进了院子,我慌忙下炕,爷爷才慢腾腾地起身。刚到廊上,一个精干的少年已经在廊下敬烟了。一行八人,我们二组的海和与樊硖的樊换换我认识,打着招呼,客人手中的提包早被人家接了过来。进屋,客气着让座,乱纷纷的,站都没处站。我没进去,站在院中,和国琪的大爸、姑夫闲谈。母亲去过男方家踹过门,和大家认识,客气着让这个坐让那个坐,似乎有些太过热情,与她的辈分不相称。果然大姐在厨房里发话了:她舅婆么,当个老汉家哩,把她赶着头里着干啥哩?尽是埋怨之辞。   国琪的皮鞋可能钉了掌钉,在瓷砖地板和水泥廊上踢踏踢踏喀嚓喀嚓,衬着阴沉的脸,都很刺耳扎心。他在出来进去地忙着提电壶找杯子搬凳子。从北面的上房到西房,在直角斜边上的院中,顺势发起一脚,踹到脚前的一个猪娃身上。猪娃锐叫一声翻倒在西房廊下,四蹄朝天,乱蹬一阵挣扎着翻过身才忍痛离去。我以为这一脚定会让这个可怜的猪娃去见阎罗殿前的索命无常。   守忠戴着帽子,双手筒在袖子里,裤子上有许多干了的泥点子,裤腿的外直缝裂开了寸许的口子,勾着头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样应承客人,像一个毫无目的的闲人。转到我跟前,我问:今日的事情和媒人商量好着没?要是闹得不好,不知国琪又会扎咋么个势?我一边问着一边看着屋里。人都坐着,没有闲凳子。守忠说,媒人有尺寸哩,今日掀成软摊子,他们的势就难收了。   国琪大爸让我屋里去,全德也让我去屋里。我说,咱们在院里晒暖暖,谝闲。我想,不认识的亲戚不知道我是淑娟的舅舅,知道的媒人没叫我这个当舅舅的,海和从门里探出来往院里看过都没有理势,我充哪门子的舅舅?忙着的母亲出来催我去上房的炕上坐。我说,炕上都是老汉家,我咋去哩?母亲反问:今日没来老汉么?我用下巴指着窗子跟前炕上坐着的老人说,你看那个老汉,胡子那么长!母亲说,胡子长年龄不大,是建文的大爸,才刚五十岁的人。   我想,人有时候还得自己尊抬自己。我灵机一动有了主意。进屋,先从上座的爷爷和媒人处敬起,把烟给张爸发了,我问媒人:樊爸,今日来的都是啥亲戚?媒人逐一介绍着,我逐一敬烟。炕上有建文的舅舅和他的大爸,海和是建文的碎爸。地下坐着的有建文的父亲,戴着帽子,四十二三岁,寡言少语,还有两个年轻的亲房。毕了,媒人向亲戚介绍我,说这是淑娟的碎舅,当老师的,在常家山上教书着哩。亲戚客气着让我上炕,让我往里坐。我坐在了下首。炕上坐着七个人显得宽展不拥挤,在我和张爸中间还放着一盆差不多燃化了的炭火。   建文是新女婿。人简蹿得很,很有眼色,忙出忙进像个熟惯了的主人。这会儿在厨房里可能已经帮着淑娟压面了,因为压面机正在吱扭吱扭地响着,永祥等其他人在我进屋之前在院里抽烟聊天着哩。   建文舅舅是亲戚中的说家儿,在我对面,用笑容抓住了我:噢,你到常家山上哩?常天海和杨光照我都熟欢得很。你一天咋到学校里去哩?我说,骑上摩托快着哩。他说,噢,你就从这达到川里,再从川里到学校?媒人说,她舅舅是崖底下人,你忘了吗?他才茅塞顿开:噢,当真的,你看我的这脑筋,她舅婆那天在李崖小学的车路转弯处还给我指过她舅的房院唻。   闲谈就在两个舅舅中间进行。无非是显派各自的见多识广和能说会道。话题顺手拈来,天文,地理,国事,人际关系等等,无所不谈,却又谈不长久。最长的一次是他数说着永清镇的四方地界,连东面哪个庄归白沙哪个庄归永清,北面哪个庄又属黄门或永清的管辖,西面哪个庄止于永清哪个庄始于红堡都了若指掌,好像实地一一考察过似的,对他们南山更是熟得米汤气。   我是一个语拙之人,思维在笔端有时都倏忽而来飘然而逝条理紊乱,遇了生人一急还会打结,为了掩饰口吃有时就伴着轻度的眨眼咧嘴。对方虽然语言也迟缓,却也是个急性子,打机关枪似的,一句连着一句,可能是想着对我用些文绉绉的言词又怕大伙儿听不懂,说了一句的前半截儿没了后半截,四五句连在一起都是半生不熟。我发现他盯着我说话时的表情,以为是他在瞅着我说话时的不流畅而在心里发笑,我对他有了厌嫌之心,后来,我尽量只提话头,让他乱谝。谝到高兴处,云山雾罩的。我从来不喜欢胡吹冒聊的人。一场交锋,真是猪黑笑老鸹。我从心底里对这个我以为曾经做过老师而因计划生育超标被辞退了的人没了兴趣。   话不投机,硬撑着。看两眼电视,再即兴说几句。其他人竟然没有一句可谈的内容,场面热火不起来。   吃罢清汤面,时间已近午后两点。媒人下炕去了,叫去了守忠。一会儿国俊说,我爸在西房里叫你哩,舅舅!   我们三人斜坐在炕沿上。媒人说,守忠安置着让亲戚来上了拿一万四哩,亲戚还拿了长头,我的意思是,给这达接上一万二,再给女子绑上两千四,你看咋么个?我说,这号事情我没钻挖过,其中的道道摸不来,行情也晓不得。你们安排的,肯定合适着哩。反正我们以各各面面平休为原则,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不要燃眉锁喉就行。我把右手伸进被下,炕挺热的,就想溜上炕去暖暖湿了的袜子。进来了建文的舅舅。媒人对我说,她舅舅,那你到东房里暖着去。   我想他们三人可能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当面言明,就被媒人的一句逐令逐到了厨房。炕头上放着一个木盘儿,里面有一摞七八个白碗,旁边的炕上还摞着四五个碟子。木窗本来就小,一扇还闭着,炕上黑乎乎的。炕圪垴有个小孩一般高的瓷缸,可能装着醋醅。缸的这面坐着全德的女儿,那面斜斜子紧贴着缸坐着淑娟,紧挨着淑娟坐着建文,两人挤得匝匝儿的有如胶粘着。建文旁边却余着不仅只容一人的地方。我想起了路遥说过的话:农村人是先结婚后恋爱。看来淑娟和建文被人牵了线从两见面的时候就生了情了。我暗暗有些欣喜。   窗子对面的炕边里坐着母亲和国俊。我叹说脚冰得很。母亲说,那你上来唦,炕热得很。为了澄清事实,不要让母亲误以为我看不起人不爱和人说话,我说袜子湿着哩。母亲问:咋得湿来唦?建文代我作答:往碗里瀽汤饭的时候,没瀽下,汤汤子淌了一袜子。母亲说,建文,你爸穿的是黄胶鞋,脚都冻离了。说毕吩咐国俊:你去叫你姨父,让他到屋里暖着来。建文爸进来谦虚着不好意思上炕,母亲待儿子一样非让建文爸上来不可。盛情难却,不好驳了老人面子,建文爸只好上了炕,挨我坐着。   还没坐稳,建文舅舅叫着让去西房。守忠叫我也下来。去了西房,炕上有庄家人,只好再去厨房。挪了碗碟盘子。媒人坐下,叫建文掏出一沓沓百元大钱让守忠点数,守忠让我点,我说你点了算了唦,守忠说你点对着哩。一遍点了一百张,准确无误,没点第二遍交给守忠,守忠装进了兜里。我说,你装好,不知兜兜烂来没?我们学校给每人发了一百元的烤火费,一个老师没装回去,就是从兜兜里漏了的。说话间,媒人又递来一些让我点,我点了二十张,再交给守忠。媒人还在往出掏着钱,数了分成两份,记起似的说:噢,你点一下,这是给娃娃绑的。交给建文爸数,我盯着,是两个一千二,其中的一份有五十和二十、十元的小额零钱,明显是凑的。我觉出了活人的不易。媒人裁着红纸,安置着让建文爸把丈二的红头绳对折成二尺长。守忠抽出两张给了建文舅舅,说这是回的礼,不要嫌少。建文舅舅推辞着说,把你劲大了。守忠说,回的有些少。建文舅舅一边装钱一边说,把你太劲大了。   我听出了这是反话,把守忠叫到院里说,回得少不?要不亲戚会说我们的。守忠说踹门时回了二百。这似乎见不得外人的礼节,我觉着很像牲口集上袖筒里或草帽或衣襟下的捏指交易。我觉得淑娟被父母出售了,一手出钱却没有一手交货,售得不够光明正大。我替淑娟感到悲凉。   建文舅舅让灶上早点动刀,说亲戚远,要早点动身。我说,亲戚真格远得很,十二点近一点了,把人都走吃力了,回去怕就麻眼儿了。我的言外还有另一层意思:既然路远,来时就该早点启程,磨磨蹭蹭磨到啥时候了,还好意思张口催灶上人?不知这个舅舅是否感到话里有刺而脸红?   我提上两包饼干去了梁那边的李家坪。二姐感冒,没有过来帮灶。碎爱睡在炕上,见我进来,慌忙溜下炕。她的鼻音很重,脸烧得通红,直咳嗽。十几天的假期都不得安然,做学生实在辛苦。和二姐夫拉了半会家常,担心大姐家的亲戚专意等我而误了时间,就匆匆赶过来。   三点了,厨房里忙得有了眉眼,刚刚准备上桌儿。建文舅舅说,她舅舅来了。爷爷说,小军,你上来,今日你要坐到炕上来哩,其他人快点儿坐,连忙!吵嚷着让谁上炕让谁上座。我叫着让二爸上来,二爸不上来,二爸被人拥着坐到地下的一桌上席。刚坐定,建文和国琪一遍一遍地上菜。方方约六十公分的桌面上放了酒盅酒壶筷子只能摆六个碟子,其他四个碟子只好陆续叠摆在碟子与碟子的空档上面。国琪敬了酒,敬到我该叫张爸的张爸面前他也叫张爸。爷爷说,今日大家能坐到一搭,是缘分。只说了这么一句,见只有炕上人听着他的话而地下的人却闹纷纷地动着筷子说着下菜话,爷爷只好重新开头,说,下面的人吃着么也听着,今日是给淑娟和建文换盅哩——总算给一席菜安了个名堂,如同给一篇文章定了题目与基调——请媒人给大家说两句。   樊换换和爷爷坐着上席,在右首,吸了一口烟,蹴着的人往起一拾,用左手从肩上把披着的短上衣往起一提,吭了一声算是清了嗓子。我们炕上人正襟危坐,洗耳恭听。媒人说,今日的事情是好事,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回。我能当了媒人,也是说来话长。我年龄大了,不想钻这一号子事情。钻好了是个媒人,钻不好了挨两头子的骂哩,里外就不是人了。建文的一个娅娅在我们樊家硖哩,求情下话地让我干哩。既然干上了,就要干好哩。不当亲戚了是两家,当了亲戚了就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家在南硖上面哩,一家在樊硖上面哩。南北二山的,远,也不方便。有啥话都说到牙齿外面,不要计较小末节子,不要听信闲谤外语,不要伤心攮事。亲戚当着个颜色,大面儿要能过去哩。从两见面到踹门,再到今日喝换盅酒,不容易,也是两面的亲戚都给了我面子。至于彩礼,今日的桌儿面子上不提,不言。现在的亲事,桌面上不往透里戳,前面高了后面必然就低了,前面低了后面必然就高了。今日二十八了,比如年过了的明年要过事情,我给大家再安顿。总之从南山到北山从北山到南山,路要平平儿地过去哩,不能有任何坷坎。今日喝了酒,大家就一劲儿了。   媒人的一席话是文章的重点部分,从意思上告了一个段落停顿下来。爷爷又说了一些亲戚如何才能当好的要点,再让建文舅舅说一说。建文舅舅谦虚着不说,媒人又作了一些补充。建文舅舅觉着不说再没人恳请就没了表现机会,就由坐势改成蹲势,吭了一声,说,那我就说几句。今日是建文和淑娟定亲的——应该有大喜日子之类的四字吉祥词语却没有,后面连着差不多十句话,都是半句子的,一句缀着一句没有停顿,似乎担心被人插话而抢了话题,辞不达意的,总算有了结尾。   爷爷说,藏(方言,意即现在)给娃娃绑了,国琪——国琪不在没人应——国俊——国俊噢了一声——国俊,把你淑娟姐姐叫着来。半会儿,淑娟才进来。爷爷说,藏把给娃娃绑的礼节行了。无人应承。爷爷只好叫了一声他姨父。我对面坐的建文爸爸才醒过神来,右手从防寒衣下面衬衣的左兜里掏出两个红包,四面能看见钱的边边儿,用头绳绑着连在一起。建文爸爸溜下炕边,站在地上,一手托着一个红包,手微颤,不知是中年人得了老年抖动症还是因为终于占下了媳妇子而激动。爷爷说,搭到肩骨上。建文爸爸难为情地说,我还晓不得咋弄哩。绑礼搭到儿媳左肩上,又掏出三四张二十元的钱,做势要给淑娟。爷爷说,那六十个元是给山山的。山山是淑娟的妹子,没人叫,不知是谁使来的,站在淑娟另一侧,我以为是随便玩来的,没想却肩负使命。建文爸爸改势给了山山。他是头一回当了候选公公,大概没听过,也没见过,真难为了他。   媒人喊守忠。守忠从地下的席桌旁起来。媒人说,两亲家把盅换了。一人一个酒盅,端着,建文斟了酒,两亲家交换了酒盅,一饮而尽,除去门盅,两亲家喝了个六六大顺。   然后动筷开席,热菜都没了热气,凉菜冰得渗牙。建文逐一敬酒,媒人逐一给建文说着对端盅人的称呼,说从今日见了面,该叫啥的以后要叫啥,不能在街上见了弯着走。敬到张爸跟前,媒人问道到底该咋称呼哩,爷爷稍一犹豫,说,还是叫张爸吧。适逢大姐进来劝吃,见张爸不喝,就说他张爸一直不喝酒。小时候我叫的张爸怎么又成了国琪淑娟的张爸?慌得我再也没叫过一声张爸。敬到末席,建文舅舅说,这是你碎舅,今日你要认下哩。建文叫了一声舅舅让我端杯,我说滴酒不沾。于是吃的吃,喝的喝。媒人帮了几个人的酒,大概还没有尽兴,因为她的脸色根本没起一点儿变化,难道瓶里装的是矿泉水?   酒是贵州王,光从瓶子看就不值十块钱甚至在五元以下。烟是软盒海洋,再差三毛钱就是硬盒儿的。看来在财礼上准备水涨船高或狮子大张口了都以舍命陪君子来应对,有关脸面的事却是扯不展。   终席前,媒人让把衣裳的事情扯一下。爷爷叫秀霞,让大姐开个口。大姐要了十六套。媒人向着爷爷说,她太爷,你看着安置一下。爷爷停顿了两句话的工夫,说十六套有些多,又停顿了三句话的工夫,说我给让一套。媒人看着张爸,叫声他张爸。张爸说,我再让一套。媒人看着地下,叫了声他爷。二爸说,我让一套。媒人说,还多,我给安置么,大家看能成不?爷爷说能成,张爸和二爸都说能成,一直拥护媒人一锤定音。媒人说,买着来,还得你们陪嫁着去,迟哩早哩是男方家的东西,要淑娟穿哩,买得多了撵不上时代,白压着哩,不如少买点,娃娃以后要啥买啥穿啥,随心。我看就十套吧?秀霞和守忠都在炕前地上坐着,难得异口同声地表态:你咋么家安置下的都合适着哩,我们不管咋样子都能成。   建文舅舅问:咋样子拜年哩?如果光拜年,就让建文正月初二了来;如果打算叫淑娟,就让建文初三了来,站一天,初四了就和淑娟一搭来了。如果初二来拜年,初三再来叫淑娟,路远,怕建文跑不过来。大姐说,初三来,年就过毕了,你记,拜了个啥年?   我猜,年要拜,人前的形式不能省;人要叫,叫去了肯定还要有所表示,关系了几百元的利益不能略。鱼与熊掌二者兼得,为难。二者必择其一的双选题,守忠举棋不能定夺。我问叫惯了名字的大姐夫:十里一个地方五里一个乡俗,按咱们的规成和过往的例子,要咋哩?守忠答非所问。其他人都不便发表意见替主人作主。建文舅舅说,那你们和娃娃商量一下,给我们一个准信儿,没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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