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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叙述的命运

2020-11-30抒情散文杨献平

叙述的命运■杨献平1、最初的时候从17(或者16)到40岁,大姨共生育了6个孩子,第五个是女儿,第六个还是儿子。姨夫的二哥膝下无儿,大姨家境又不太好,就给了人家。1984年冬天,大姨家几个儿子合伙,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盖了9间房子。只小我母
叙述的命运

■杨献平

1、最初的时候

   从17(或者16)到40岁,大姨共生育了6个孩子,第五个是女儿,第六个还是儿子。姨夫的二哥膝下无儿,大姨家境又不太好,就给了人家。1984年冬天,大姨家几个儿子合伙,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盖了9间房子。只小我母亲3岁的大表哥已经结婚,住在大姨家对面的3间旧房子里。新房子落成后,正逢二表哥结婚,占了3间;余下的3间,两年之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三表哥的新房。    四表哥跟着一个木匠学木匠——手艺的地位在村人心里很重,学成,就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四表哥虽没有读过几年书,但心灵手巧,不到一年时间,就脱离师傅,独立揽活儿了。1987年,表姐也大了,有人来说媒,男方和舅舅一个村。大姨把我娘还有小姨妈叫来商量,三姊妹一致认为,表姐嫁到舅舅村里,有那么多亲戚在,相互有个照应,串亲戚也方便。当年冬天,表姐出嫁,锣鼓鞭炮,不到一个小时,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四表哥长期在邢台西部山区一带作木匠活,因为实在,手艺精巧,请的人也多,整个冬天都排得满满的,直到大年三十才收工回家过年。1988年春天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来,进门,看见炕上躺着一个不到两个月的婴儿。大奇,询问母亲,母亲说,是拣来的,我不信。又问了几遍,母亲还说拣来的。

   放下书包,跟父亲到地里干活的时候,父亲告诉我,那个婴儿是你四表哥和邢台一个闺女生的,因为没结婚,怕人家笑话,抱回来,让你大姨代养。

    听到这话,心里忽然很激越,觉得这事情新奇,充满了危险性,但又快乐无比。两个人,冒乡村之大不韪,以实际行动,做出了一件有点冒险意味、且令人刮目的事情。我觉得很了不起。从哪儿之后,对四表哥和后来的四表嫂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崇敬和羡慕。
  第二天放学回家,我急着看四表哥和未婚妻的孩子,却发现,炕上和母亲怀里空空如也,我找遍家里可以放婴儿的地方,都不见影子。红着脸询问母亲,母亲说,孩子给别人了。我说是谁?母亲说,是你姨夫兄弟的闺女,拿400块钱买走了。

2、兄弟们


  1990年,大表哥告别旧居,不顾全家人反对,买了村里建在麦场边上的一排房子,举家搬了过去。第二年,开始信仰基督教。接着患病,一口一口地吐白色或者黄色的水,还拉白色的黏液。三表哥仍在一家国营煤矿上班,奉父母之命,带大表哥到石家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只是一般性的胃溃疡。而大表哥不信,硬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胃里生了一个大瘤子。回来后,还对大姨说,老三纯粹糊弄人,怕俺着急,说俺没事。接着长叹道:这年头,自己兄弟都靠不住。

   三表哥回来听说,禁不住流泪,拿出检验报告单,叫了村里识字的几个人一起看,确实是十二指肠胃溃疡。大姨又对大表哥说了,大表哥头一拧,哼了一声,还是不相信。从那儿以后,大表哥基本放弃了劳作,任由家庭萧条,田地荒芜,有时间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仍在床上抱一本黑皮的《新旧约全书》翻来覆去看。有一次我对他说,信仰是一个精神行为,不能太迷信了。大表哥眼睛一瞪,瞅着我说,你知道个啥?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你不信,等着死无葬身之处吧。

    我也知道,因为信仰基督,大表哥也认识了不少字。在他家桌上,我还看到了一本已经翻得黝黑的《现代汉语词典》。

    二表哥也已结婚3年多了,但二表嫂总是流产,怀孕3次,都流掉了。大姨和我母亲,还有小姨,打听了好多偏方,给二表嫂吃了,没有效果。冬天闲下来,二表哥和村里的另外一个人,合伙到山西左权和和顺县一带农村拉大锯挣钱,几个月不回来。有一次放学,快到大姨家的时候,猛然看到二表哥回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见我就笑,跑过来抱起我,放在肩膀上,大踏步地往大姨家走。

    再一年,二表嫂又有喜了,举家高兴,为了保胎,大姨发动了舅舅和两个妹妹,大家东跑西颠,乐此不疲,到处求医问药。10个月后,二表嫂临盆,产下一个女儿。几乎与此同事,三表哥第一个孩子:大女儿立楠也呱呱落地。同年冬天,四表哥也在邢台和先前的未婚妻举行了婚礼,次年,又生下一个女儿。虽然都是女孩子,亲戚们都很高兴,买了礼品,专门去看望了一次。

   嫁出去的表姐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因为房子的事情,与邻居闹矛盾。整天吵吵嚷嚷,回来对大姨说,几个表哥也觉得气愤,但毕竟是表姐婆家的事情,也不好出头。大舅二舅听了也说,把房子盖到其他地方吧,再说,表姐婆家的老院子也没有多大空间。

3、二表哥之死

  1991年,周末放学,回家,门窗紧锁,空无一人。奶奶说,你二表哥死了,你爹娘都去了。我一阵惊诧,站在石阶上,脑子轰的一声,瞬间空白。跑到大姨家,窄小的院子里果真人山人海,一口黑色的棺材放在房侧,黑乎乎的,虽有烈日照耀,但仍觉得阴森可怕。    我看到四表哥,急忙走过去,要四表哥打开棺材盖,看看二表哥。四表哥使劲推开,我看到的二表哥躺在里面,脸色红润,眼睛紧闭,3只奇大的绿头苍蝇围着他脸庞飞。我伸手驱赶出去,再和四表哥一起,慢慢推上沉重的棺材盖。

  接着,是大姨嘶哑的哭喊,我走到里面,母亲,小姨、几个表嫂都在,围着伤心欲绝的大姨,一个个脸庞红肿。母亲看到我,没说一句话。我看到大姨的裤子全湿了,汗津津的。

  埋葬了二表哥,母亲让我带上弟弟回家看门。天色将暮,我和弟弟回到家里,吃了一个剩馒头,脱衣睡觉。8岁的弟弟不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我躺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月光照进来,感觉像黎明一样。

  像一个恍惚的梦,二表哥柴烟和饭食香味缭绕的房子人去屋空。阴暗的夜里,我一个人不敢路过。没过多久,二表嫂就回娘家了,改嫁势在必行。有一次,母亲说,二表哥的大舅子又去闹了,打了姨夫,还抢了东西。我说几个表哥不是在家吗?怎么还能任他胡闹?母亲叹了口气说,你那几个表哥都去干活了,只剩下你姨夫在家。

   我觉得气愤,跑到大姨家,和三表哥四表哥商议,要对二表嫂的哥哥进行报复。当时,我们兄弟几个咬牙切齿,眼喷怒火。大姨得知后,劝我们说,怎么说也是彩霞(二表哥的遗女)的舅舅,不要闹得太僵。

   事过之后,我才知道了二表哥的死因——1988年春天,满山遍野的洋槐花开了,洁白的花朵云彩一样披满山坡,把黑夜映得如同白昼。成群结队的蜜蜂不分昼夜,在花朵中挖掘。每当这个时候,村人都要挎着篮子,带上口袋,捋些洋槐花回来喂猪,遇到特别嫩而甜的花朵,还可以搅拌上玉米面,蒸熟了吃。

    从山西回来,二表哥情绪极其低沉,整天唉声叹气。有一次到小姨妈家,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时,小姨妈觉察出二表哥厌世的情绪,还说了好多安慰他的话。又10多天后的一个早晨,二表哥起得很早,走到大姨妈的院子里。大姨妈还没起床,二表哥对着窗户说:娘,你老了,我今天没事,给你们捋些洋槐花回来。你和爹就不要去了。

   还没等大姨妈说话,二表哥就往山上走了。傍晚才回来,扛了一大包的洋槐花。大姨妈赶紧端了饭菜,给二表哥吃了。饭后,二表哥也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情绪更加低沉。临走时,还把在山西挣的400元钱给了大姨,大姨拒绝,二表哥回头嗔怪了一句,就回自己家了。

    第二天上午,大姨妈挎着篮子上山,突然看到一棵核桃树上悬吊着一个人的身体,像沉甸甸的口袋一样,微微摇晃。大姨妈大吃一惊,连滚带爬,过去一看,果真是二表哥。使劲抱起来,把二表哥放下来,哭喊着救命。可是远近无人,只能任由二表哥的灵魂慢慢脱离肉体,向上飞翔了。事后,有经验的人说,要是人上吊不久,放下来要及时用拳头顶住那人的肛门,大致可救。

4、两个小侄女


    闺女像爹,长到七八岁,彩霞长得像极了二表哥。每看到她,就自然地想起来二表哥以及二表哥对我的好。我不过长她9岁,但还是她叔叔,也总觉得她可怜(或许她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可怜”感觉或许只是我强加给她的),特别想给她一点钱,算是对二表哥的报答,但自己也没成年,属于赤贫阶级,有心无力,不免歉疚。

   彩霞也不会给我要什么东西,吃的也不。直到我18岁那年,暑假代替父亲干了一个月的活儿,除了交给母亲的,手头还有几十块钱零用钱。有一次去大姨家,正是下雨天,彩霞和三表哥的女儿立楠放学回来,我掏出来,给了彩霞10块钱,立楠5块钱。因怕立楠不高兴,就先给了她5块,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才把10元钱放在彩霞手上。

    立楠要比彩霞快乐,三表嫂也很宠她,什么事情都不要立楠做。而彩霞不同,放学回来或者假期,还得帮着大姨妈做饭,或者挖猪草、翻地、除草等等。黑黑的脸蛋越来越黑,身体也越来越壮实。她们读小学时,学校距离我们家很近,立楠倒是隔三差五来一次,中午吃过饭就跑去上学了,彩霞来得很少,母亲叫了她才来,吃饭时候也不说话,闷头吃完,挎上书包,低头向学校走去。

    小姨妈也很疼爱彩霞,抽时间来看,带些好吃的给彩霞。遇到集市,还给彩霞买衣服。母亲也是的,总说彩霞这孩子没爹没娘,看到就忍不住掉眼泪。母亲、大姨妈和小姨妈聚在一起,也常唉声叹气,埋怨二表哥不顾女儿爹娘,一个人走了,太狠心,太没出息。

    不知不觉之间,我长到20几岁了,立楠和彩霞也都10几岁了。姑娘越长越好看,我是越长越难看。有几次,两个小侄女还当面说我长的丑,不像以前的叔叔。我无可奈何,端着镜子照了几次,自我感觉良好,并不像她们说的那样丑得不可救药。

    立楠长得白皙,眼睛水灵,眉目之间,聪慧流转。彩霞肤色略黑,但很周正,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泼辣气息。还有一个区别是,立楠的学习成绩中等,彩霞则门门第一。大致是年龄的缘故,抑或习惯了,彩霞的独立强悍的个性暴露出来,主意拿定,任谁说教也决不动摇,立楠则显得软柔一些,凡事由着父母。有一次,彩霞和立楠吵架,立楠哭着跑了,彩霞则站在原地,看着立楠消失,拍拍双手,又去做事情去了。

   转眼之间,我也30多岁了,立楠和彩霞也都20多岁了。立楠读了一个职业中专,毕业两年了,一直跟着另一个表哥在外面跑生意。彩霞虽然学习好,但也没有如愿考上大学。按照乡村风俗,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依照大姨妈的心愿,想彩霞在附近找个婆家,而彩霞则偏向武安(因其生身母亲改嫁到那里)。有几次,大姨妈找我商量,我说彩霞大了,婚姻是人家一辈子事,大人干涉多了不好,由着她吧。就在前天,立楠还打电话来,说到了自己的苦恼,也想来我所在得西北看看,我满口答应。

5、突如其来

  1998年初春,乍暖还寒,但侍弄土地的村人都忙活开了。这一天早上,姨夫早早起来,拿了撅头,要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土粪抛开。正抡着撅头干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一盆水兜头泼下。姨夫抬头一看,三表嫂正提着尿盆匆匆往家里走。这时候,姨夫才明白,刚才泼在身上的不是水,而是三儿媳妇的夜尿。    从小我就知道,姨夫很老实,一句话都不说。我到他们家去,在整个大家庭当中,姨夫形同虚无,空气一样,只是干活,吃饭,睡觉,即使亲戚们到他们家,姨夫一声招呼都不打。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也根本不在意姨夫,看到就也像没看到。
 
   几个儿子分别成家,女儿出嫁之后,大姨和姨夫,带着彩霞,也告别了摇摇欲倒的旧居,搬到新房子居住。这时候,大表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也能够照顾自己,有一年,还出去打了几个月的工,挣回一笔钱。但耿耿于怀的是要把二表哥的房子据为己有,三表哥三表嫂也是,总觉得二表哥过世了,膝下又没有儿子,彩霞迟早要出嫁,余下的房子肯定是自己的。    为此,兄弟两个开始争,明着也来,暗着也来。为此,兄弟两家经常闹别扭,不是你骂我,就是我打你。大表哥心眼小,生怕三表哥把二表哥的房子弄走了,就和大表嫂分居,一直睡在二表哥死前一年修的房子里。没过多久,三表哥说做酱油和醋缺地方,要用二表哥的房子。夹在中间的大姨没办法,又不能阻止孩子们做生意赚钱,就拿出了二表哥房门钥匙。    几乎是一夜之间,大表哥患了精神病,吃饭都不知道往嘴里塞了,整天神经兮兮,从自己家跑到二表哥的院子里,站一会儿,哭一会儿,然后返回。全家人一看不行,就把大表哥强行送到医院治疗。也就在那天晚上,姨夫给大表哥看门,傍晚吃饭去睡下,到第二天上午,还不见人回来。大姨和彩霞一起去看,大表哥的家门朝内插着,怎么喊也没人开门。大姨妈无奈,找了一个壮年劳力,把门弄开。看到姨夫安静地睡在大表哥的床上,过去一看,身体早已冰凉了。

   姨夫的死距离淋了三表嫂的夜尿不过10天时间——远在邢台的四表哥回来了,在邻村的表姐也回来了。姨夫的丧事办的和其他人家一样,锣鼓唢呐,还放了一场电影,然后送入泥土,插上柳枝,一个人就这么告别了,无声无息。只是大表哥没有参加,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了,还在医院里被二表哥的房子折磨得神情恍惚,不知所以。

    1个月后,大表哥被接了回来,情况有所好转。那时候,正是播种的时节,大表嫂带着一会儿好,一会儿糊涂的大表哥去山地种豆子。两口子冒着春天的炽烈阳光,干了一个上午,在树荫下歇息了一会儿,回家路上,大表哥一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等大表嫂奔到,大表哥已是血肉模糊,气息奄奄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气息。

6、现在的生活

   2006年,大姨72岁了。去年回家,多次去看大姨,也请她到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建议让大姨住在我们家,母亲也同意,但大姨不肯来,只是偶尔来一次,住几天,然后一个人,蹒跚着回自己家。

   彩霞一直在武安一带打工,女孩子干不了重活,在铁矿把井口或者开吊车,一个月下来,也有几百元的收入。只是不能照顾奶奶,每次出门,都先把大姨送到我们家,家里家外叮嘱了又叮嘱,还时常打电话回来,询问大姨的情况。大致是2003年,大姨一个人到山里拾柴禾,不小心摔断了胳膊,要不是有人在,趴在那里不疼死,也冻死了。

   大姨的高血压越来越严重,有时候晕得把持不住。常感觉自己的脑袋的血管不通了,憋得疼。去年夏天,去基督教堂聚会回来,突然晕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两天,水米没进。

    知道这样的情况后,母亲和小姨妈时常去看她。冬天,母亲和父亲一起去给大姨拾些柴禾,劈开,放在灶火旁边。播种和收割时候,也去帮忙干活。大姨总说我们一家对她好,有一次,偷偷对我说,她攒了5000多块钱,好像三表嫂知道,给她要了几次。我叮嘱大姨,这钱谁也不能给,留着自己用。

   大姨还说,早年间,没信基督之前,有算命的对她说,到她78岁那年就没了。我听了,很伤感,看着她鬓间的白发,忽然觉得了悲伤。70多年了,这一个人,走过了她人生的大半时光,膝下6个子女,一个远在他乡,两个壮年夭折,现在只剩下两个名副其实的儿子和一个女儿了,孙子孙女个个长大成人,也有了一个重孙子。但是,她好像没感觉到幸福,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每次见到,大姨总要和我说很多话,叫我乳名。说着说着,眼泪汪汪地哭起来。有几次,从兜里掏出我这些年断断续续给她的钱,硬往我手里塞,我急忙跑开。每次打电话回家,也常询问大姨的近况,嘱咐母亲多去看看,没事了就把她接过来住几天。我知道,大姨老了,母亲也一把年纪了,两个同胞姐妹,风雨大半生,老了,晚上,躺在同一面炕上,说一些往事、家事和心事,尽管她们一定都会很伤感,但那种情景应当是温暖和亲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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