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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祭山

2020-11-30抒情散文野猪皮
在清早,我经过拐弯抹角的石子路往山里走,农民还没下地干活,田野静悄悄,收敛了吆喝牲口,车辕吱嘎吱嘎,人们相互打招呼的喧闹。横穿路面的小河岸边,凹坑或浅处,受一夜春寒,结了一层冰碴儿,脚踩上去,发出疏松的喀嚓声。薄雾在晨光中飘荡,幽蓝的河面吐
  在清早,我经过拐弯抹角的石子路往山里走,农民还没下地干活,田野静悄悄,收敛了吆喝牲口,车辕吱嘎吱嘎,人们相互打招呼的喧闹。横穿路面的小河岸边,凹坑或浅处,受一夜春寒,结了一层冰碴儿,脚踩上去,发出疏松的喀嚓声。   薄雾在晨光中飘荡,幽蓝的河面吐呐着白气,像美丽的水妖,缠上一棵老榆树。老榆树周围阡陌纵横,大片农田里,玉米苗,豆苗破土而出,举起两瓣新鲜的叶甲,吸呐阳光雨水。要是稍稍留神的话,你会发现有一瓣还顶着裂开的胞衣。   我不时左右观望,频繁倒换塑料手提袋-----东西太沉,把手指勒出深痕,酸,麻,疼痛。过了头道土坎儿,也没见到约好的人。我心想,莫不是记错时间,要么是颠倒方位,西山变成东山了?   于是我驻足侧身,在长出新一年针叶的落叶松林上端,榛子棵众多的,不高的山顶,一撮柞树那儿,也没有说话声传递过来。我不禁思忖,他们在这里生活,摸着每一块石头度过大半辈子,闭眼能寻找到任何地方。何况讨论敲定,哪会轻易更改呢。这么一想,我又顺原路往前走一段挺长的坡,边走边扭脸廵寻鸣唱的鸟儿,它们正尖着嗓门儿撩拨春光。   我无数次听见鸟儿在春季婉转啼鸣,但它们善于隐藏,相貌令人捉摸不定。我记得有一种鸟儿,巢筑在柳条丛,蛋灰白,布满褐色斑点。这种鸟儿的蛋,常被人连窝端,但从来没有谁看见它像看见松鼠那么容易。所以我觉得,鸟儿比人聪慧,只是不如人强悍狡诈,且喜欢滥发号施令罢了。   一块天然大草坪展现眼前,草坪湿漉漉地,叶尖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我来到了人参场。大以前,这里是采伐迹地,由于采伐时间问题,树木萌发率低。村里人砍掉小灌木,挖去树根,捡干净石头,开辟了这块地种人参。种人参是桩精细活,作业床的土用粗耙子耧两遍,细齿耙子耧三遍,表层土还需用筛子筛才行。光这些还不算,还得耧树叶,腐殖质覆盖。水分大了烂根,水分不充足旱死。总之,种人参比拉扯孩子难多了。   三年摸爬滚打,村里人终于盼到人参下山的时候。碰巧赶上人参价格大幅上涨,会计一算帐,去掉吃喝拉撒睡,净赚十来万块!村里人欢喜不已,急忙把宝贝疙瘩从土里起出来,选好等级意欲出售。那一年也是邪门,人参价格节节攀升,村里人想见好就收,趁着价好卖掉。可公社不同意,公社亲自派老由去干预。老由任当时的企业办主任,正管得着此事。他责怪村里人小农意识,说加工成红参才挣大钱。叫村里腾出空房子,打架子,把人参装竹盘烘干。   红参加工出来,市场失控了。   连本带利,村里经济一下子亏垮台。就此一蹶不振。人参场赔黄了,欠下农民工资没得给,农民们哄抢锹、镐、耙子等家伙什。除了锹镐,他们也没什么其余对象抢。值钱的东西,被提早动手的人匿下,活不见物,死不见尸。红红火火的人参场顷刻灰飞湮灭,遗留下一道道作业床,成了撂荒地。往往人们途径这里,茂盛的青草,疤痕样的土塄勾起往昔的回忆。   这桩事情,是老马讲给我的。劳动累了,休息时我们坐在大草坪上,老马点燃一支烟,眼神迷离地讲过多次,几乎每次内容一致,不错半个字。那时老马与现在角色差不多,是人参场场长,如今他担任我的技术员。   第一天复垦这片撂荒地,老马就说,这地肥呀,俺们种人参那会儿,他两手围成圆圈比划,个头跟萝卜一样。我笑。我说老马这次看你的,有本事尽管使。老马晃晃头,不再言语。我知道老马性子倔,人参场失败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心里。所以他对如今这个农业项目综合开发,持怀疑态度。   但老马绝对是好人,他不光负责技术问题,格外还帮了我很多忙。有一回我带他出去购细辛苗,路上我叮嘱他,倘若苗不合乎质量要求,说啥也不能妥协。事情还不许搞砸锅,得罪了人家不光我吃罪不起,我的顶头上司也吃罪不起。老马说那咋办。我说,看情况吧。到时候随机应变。老马果然倔,进苗圃地中央,从沙土里抓把苗,翻弄几下,不客气地指出毛病。不管人家怎样辩解,他使出庄稼人的蛮性子,咬定细辛苗的毛病不撒口。我趁机狠狠杀价。   那一次,我俩合作成功,一下子节省了八万多块。年底总结会,政府领导点名表扬了我。老马连一句表扬话也没得到。我替老马冤,想一想也是,老马又不是机关干部,他是雇用的,份内之事么。但我仍觉挺亏欠老马,想为他申请点儿奖金。掂量掂量,终是有贼心没贼胆――我恐怕领导猜疑我声东击西,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委实犯不上。钱要不来,我就装聋作哑。老马也像忘了似的,成天介乐呵呵,只字不提。   昨天傍晚收工,他和我一起下山回村。农民们在前面走远了,他才吞吞吐吐开口。小王,他喊我。我嗯了一声。他说,明天是三月十六了。哦。我敷衍着答应,心想,三月十六有什么特别吗,值得特意指出。三月十六,是祭山的日子。是吗?我好奇起来,因为我从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还有一天应当祭山。   在我的印象中,人类只知道给自己过节,人类一向是惟我独尊的。老马说,其实,这个是老规矩,如今倒没人讲究了。我想老马误会我,以为我是干部,不讲究这些,就转了话。老马,祭山要举行什么活动呢?我问他。简单,他说,有山神庙的,到山神庙那儿杀只鸡,祷告祷告,心到神知呗。我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没有庙呢。没有庙,就得选个地方,立一个。年年拜祭。   举目环视郁郁苍苍的大山,在夕阳中,山顶像镶嵌一条金边,起伏,闪耀。无数树叶在晚风中发出沙沙声,这些大山孕育的年轻生命,在春景中焕发勃勃生机。仿佛血肉丰满的婴儿,张开四肢蹒跚,只待慢慢长大。纵横的土地,小河潋滟,野果野花都诞生在大山之中。连同这儿的每一个人,不是都喜欢自称山里人吗!祭山,在我看来,实质是对大山的感恩。感谢它恒久绵延的奉献,供养。   走到山下,老马跨上摩托车,原地没动。我说,老马,通知一下村长,大家明天起个早,上来选个位置吧。老马说好。又探询着问,你,心里有合适的地方没?我沉吟一下道,我觉得老油松那儿较好。嘿。老马立即笑了。看起来,老马也是相中了那里。   我继续往前走,盯着对面山冈,我想老马兴许走捷径,从山冈绕道。走到大草坪那儿,见到看护人老赵。一打听,老赵说,全来啦。在顶上呢。他指着生长老油松的方向说,叫我下来取镰刀,刈草和刺荆棵。老赵原先也在人参场干活,现在被我雇来,看管数百帘细辛。人参场拖欠的工资中,他最多。很多人提起那件事情都骂骂咧咧的,埋怨公社瞎指挥,致使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但老赵不,他一句脏话不吐。   春天的树枝树液饱满,拨弄开挡眼的密实枝条,人刚过去,树枝啪地一声弹回来。重新封了门。再开再关,那种感觉,犹如陷入万千门户一样。树林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树叶,松软,湿润,吸收了脚步声。布谷鸟和野鸡拍打翅膀的声音,就像在耳边,但是很奇怪,无论你走多远,它都在你前面。   人在树林里,常常感到孤单,胆怯。一点风吹草动,惊惶地须发皆立。当我还是小孩子时,有过不少这样的遭遇。那时我跟随大人到树林里拣蘑菇,核桃,野橡子,走来走去迷了路,喊一句,四面八方响起回音,吓得我哭鼻涕抹眼泪。   树林里也常发生莫名其妙的事,有一回,跟父亲拣橡子,明明听到不远处有人咕咕哝哝说话,等我们靠近,除了山泉流淌,树枝摇晃,什么也没有了。我父亲说是山鬼在走动,山鬼怕人,听见人声就消失了。我不知道山鬼的长相,臆想它们一群长着绿胡子绿眉毛的绿妖,小个子,身体溜圆,乐意像鸟儿一样享受树林里的飞翔。树林是一个庞大辉煌的宫殿,让我留恋其中心驰神往,但我与绿妖无缘碰面,虽然它曾经带着我在梦里飞越高山,跳舞一样在树梢掂起脚尖。我如今回想起来,以为是件有趣事―――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这么幸运,把真实经历当成童话故事讲出来。   因为思想的变化,我不再惧怕树林一些奇异的声响,包括静态的坟丘。我打此旁过,跟对待熟人朋友似的,在心里打一个招呼。在这片区域,峰峦叠翠中众生芸芸,我做为后来者惊扰了人家,颇不过意,应当礼貌些以示尊敬。   大约老马在山顶听到我,喊道:这儿啦!照直走就是。我依着声音奔去,果然老马在松树下呢。村长和支书也在。三人已经把松下清理干净,村长肩扛一块青石板,从山冈后回来,见我就说,嗨,时辰差不多啦,开始吧。三人搬弄石板,面朝南山,贴树根放平。这时候我才仔细斟酌老油松,平日熟睹它伞样的绿色大树冠,根据经验目测,约摸有一亩地的遮荫度。眼前的老油松比我想象的还粗壮,根部隆起一截,树枝放射性伸展,仿佛要把天空抓住。它的主干酷似一条巨龙,生生不息地繁衍出小龙。我不仅对这群龙起了敬畏之心,钦佩它们的自我创造力和再生力。   一棵梨树的树枝有点碍事,村长要把它锯倒。我慌忙摆手阻止,梨树打了花蕾,露出粉色花瓣尖儿。每一朵花蕾由毛茸茸的花托衬托。我说不要锯,快开花了。我没敢说出庙前梨花的诗意美,恐他们笑我多翻几页书,人变得迂腐顽冥。村长反驳我,不同意留。好歹在我坚持下,锯掉一枝。锯片进入梨树肌理,夹带出白色碎末,树液跟着渗出。接着,咔吧一声,树枝掉下来。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扑通坠落。   老赵和老马,这当儿各砍倒一棵柞树和杨树。我虽然可惜,但说服不了两人―――因为支书在一旁说,砍两棵算什么呀,大山哪有被砍光的?砍一茬长一茬,你别以为这是多大事儿啦。我出于对树木的珍爱之心,总是被村长他们轻易破解。在这方面,发生过类似不少冲突。每次都是我被迫退让。但很多时候,另外一些事情的决断,我是强硬的,甚至不容磋商。   左边树杈搭一挂鞭,右边树杈搭一挂鞭。左边的长,是我买的;右边短,是村长买的。看着鞭的区别,我心里忽然跳了一下,一个模糊念头一闪而逝。点燃鞭炮,树林里响起悦耳的火药爆炸声。支书杀了鸡,鸡头供在庙门口。老马把烧纸也点着了,火苗腾起来,青烟熏人的眼,炝嗓子。我捂嘴咳嗽,拿出袋子里的烧纸,一并放在火堆。   然后,支书、村长跪下磕头。支书和村长说,求山神保佑风调雨顺,保佑俺们村发财致富,富了年年供奉你。我站在一旁,忍不住暗笑:都向神索取,善良人也罢了,倘若神忠奸不分,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满足,天下岂不乱了套!就两人的话反过来说,倘若神不显灵,不满足愿望,莫非要弃神与荒郊野岭?所以此言断不能说,一说即错。是对神之大不敬也。再者,村长和支书的态度让我不太高兴,本来么,这份事业是大家合作,怎么变成“俺们村发财致富”?好像我是局外人一样,明明是劈生的意思呀。   轮到老马,老马说,求山神保佑,俺们这个买卖能做到底。我心里又是突地一跳,这次我没笑,我揣摩出老马弦外之音。在老马心里,他一直是惶惑,不安的。我即是令他惶惑的因素。我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行政命令。或多或少,扮演了老由的角色。如今的区分是,“我”和村里同属投资方,“我”的投资份额比重大,村里只占几成。而投资份额比例,直接影响对事情的决定权呢。老马是通过祭山的方式,给自己精神支撑以获取信心吗?   我继而体谅了村长和支书。体谅了两人在“小我”与“大我”之间划分出界限。我也懂得了老马――他压抑和希望并存的心理。我想这事儿可不在朝夕间转变,也不是随便就解释清楚,得需要实践验证,融化沉积的坚冰才行。   但矛盾和困难已使我时常陷入沮丧尴尬之境,我要编造一个未来,许诺给他们虚幻的美好?我知道我的热爱,对这里点滴的投入的热爱真实,真切。包括所有疼痛和疲惫,以及克制与抵御产生的暗伤,都是真实的。我只能努力地证明这一点。   我磕头时,在四人看来,是沉默的。但从我来说,我与神明进行一次沟通。我求神明督促,叫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叫我心如春天明媚无暇。   太阳升起老高,薄雾散去,村庄的瓦片在房脊奕奕闪亮。羊群出村了,牧羊人摇着鞭子,一脸平静。牛栏围在河滩,敞开着,牛已经跟从主人,驾车在哪一条沟谷悠悠踏步。我回镇里时,未及看清,村庄与我擦肩而过。我觉得了恍惚,我心里想,村庄究竟离我有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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