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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日暮苍山

2020-11-27叙事散文薛暮冬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王维现在,夕阳在天,正默默地焚烧着自己最后的情欲。我在琅琊山中,在通向茅草岭的石板路上。我一边把玩着一茎茅草,一边高声朗诵着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问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没有想到,我的声音惊起了
               一生几许伤心事
               不向空门何处消
                 ——王维

  现在,夕阳在天,正默默地焚烧着自己最后的情欲。我在琅琊山中,在通向茅草岭的石板路上。我一边把玩着一茎茅草,一边高声朗诵着王维的诗句:空山不见人,但问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没有想到,我的声音惊起了一只兔子,一只瘦弱的兔子。山坡上到处都是去年秋天的落叶。我知道,我擅自闯入了隐居多年的兔子的梦境。我的这张无法更改的人类的脸,对于兔子来说,是陌生而又恐惧的。兔子逃逸的速度比闪电还要快。我没有去追赶她。她从山坡上惊窜而下的声音,把我也着实吓了一跳。其程度跟我吓着她的程度至少不会差的太多。我一个趔趄,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我觉得一阵疼痛。而我的疼痛会不断加剧兔子的疼痛吗?   山坡上开满了颜色各异的花。草木高大,早已超过了我的高度。我再次觉出了自己的矮小。其实,在山中,我的所有高度都是多余的。倘若我能够开放成山坡上一朵低到尘埃的花朵,那便是我最大的福气啦。山路上空无一人,刚才的疼痛也不翼而飞。我不时地消失在灌木丛中。重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蹲坐在山腰的一个山塘边上。我忽然听到了谁在哗啦哗啦洗手的声音。   是我一直都在寻找着的伯夷和叔齐吗?我认识他们。他俩是我心灵的朋友。他们和我一样,喜欢在空山里漫游;他们和我一样,热爱孤独,喜欢让寂寞开放成不穿裤子的花;他们和我一样,成天到晚充满幻觉,在睡眠中也唱着歌儿。这相亲相爱的兄弟俩,该不会从首阳山跑到琅琊山里来找我了吧?不错,我喜欢他们。他们听说新建立的周朝统治者不但反叛自己的君主,而且还没有按照礼节安葬自己的父亲,便急急忙忙地起兵远伐,便厌恶地在燃烧着的颓垣间拂袖而去。火光在瞬间照亮他们永远不会苍老的容颜。我们也因此永远记住了他们。   他们就隐居在终南山东端的首阳山里。他们甚至拒绝食用周粟,而是靠喝鹿奶和吃厥菜来维系生命。为了抵御饥饿和其它形形色色的诱惑,他们总是用力地揉捏着手中的茅草,然后一边噙着泪水一边浅唱低吟:
  登彼西山兮
  采其薇兮,
  以暴易暴兮
  不知其非矣。
  神龙虞夏忽湮没兮
  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矣
  命之衰兮!   现在,他俩还在洗手,在他们自造的梦境里洗手。他们的泪水早已茁长成水畔葱茏的水仙;他们的歌声早已茂盛成山间参天的大树;他们的故事早已流传在经书散佚的纸页上。我决定不打扰他们,我听任他们洗手的哗啦声,使黄昏不停地晃动。因为,我听到,孔子评论到,“伯夷,叔齐饿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孟子也称伯夷为“圣之清者”;赞美归赞美,这两位圣人也谆谆告诫时人以及后人,这样的做法太僵化,太死板,不值得学习,要与时俱进。我的心情变得恍惚起来。我之外的人间也早已变得恍惚起来。这种恍惚一晃就是两千多年,因为伯夷和叔齐的出世,更因为孔丘和孟轲的入世。   而这是一个最原始也最现代的母题,欲望的显现和消隐。一朵云不声不响地打我身边路过,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她,可我紧紧攥在手里的却只有虚无。但是,我还是看见了一只刺猬在刻苦地撕咬一片树叶,刚被风吹落的树叶;几只离家出走的蜜蜂在茅草上飞去,然后又飞来,最终还是飞去。鲜红的玫瑰花,比夕阳还黄的百合,还有鹧鸪的一家,在日暮空山,仍旧在努力地传达一种不绝如缕,又似乎永远不会消亡的哀婉和悲壮。   我继续沿着山路向上走。在高祖庙旁,我再次停下脚步。我向远山望去。我一眼就望见了华山。那是几年前的我了。我站立在毛女峰的山脚下,山风温柔地吹拂着我,如同一个少女的手在抚摩我。那时,还是春天。我忽然想起来,这位少女本名应该叫玉姜吧。就是她,她就住在这旁边的山洞里。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鹤西去的时候,他的很多妃嫔被挑选出来,陪伴他长眠地下;而另一些妃嫔留下来供弹琴之职,玉姜便是其中之一。然而,当她被带到骊山附近的时候,在一位老太监的帮助下,她顺利逃到了华山。   在华山,她遇到了她生命里的又一个重要人物,当地的一位道长。道长教玉姜怎样靠吃松针,饮泉水而延续自己的生命;又教玉姜如何观想与人的生命有关的北斗七星;还教玉姜如何走萨满(Shamans,即中国古代的巫师)的禹步(the walk of Yu,根据大禹的名字命名。传说大禹进山时,总是像一只受伤的兽那样,拖着一只脚,以唤起山神的同情)。经过不断地修习,玉姜的身体逐渐长满了绿色的长毛。所以,当地人呼之为毛女。从那时起,不断有樵夫或猎人报告说,听见了她忧伤而曼妙的琴声,或者是看见一道绿色的身影在她居住过的山洞附近一掠而过。遗憾的是,无论是那时在华山,还是现在在琅琊山,无论我怎么张望,我看到的,除了我自己站在一块余温犹存的山石上,还有一只金黄色的毛毛虫,它正在旁若无人地歆享着一天里最后的阳光。   而我却不能陪伴毛毛虫,我还得继续向山顶攀登。这是我每天必修的功课。我知道,陪伴毛毛虫的,还有日暮,苍山,而陪伴我的,除了这些,还有王维的诗歌。我再次朗诵起他的诗句,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我的听众肯定不止我一个,比如,还有蜻蜓,还有蚂蚁,还有鹰,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吗?   其实,早在读大学的时候,我便喜欢爬山,喜欢上了王维的诗。那时,我每天都要去爬学校后面的赭山。我一边爬山,一边背诵王维的诗。每背熟了一首之后,我就会坐下来,在一块石头上打坐。从山顶上望出去,可以望到芜湖这坐漂浮着的江城。又一个日暮时分,当我结束打坐,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条银环蛇也盘着身子在我身旁打坐——我当时吓坏了,这可是一条毒蛇呀!我极其缓慢地站起来。银环蛇并没有伤害我,它也结束了打坐游向草丛更深处继续它的隐居生活。很显然,是王维的诗歌庇护了我。   而现在,在南天门,伫立在碧霞元君庙遗址上,我抓住一根脆弱的茅草便可以再度邂逅王维啦。这些有灵性的茅草伸向所有的方向和所有的人。遗憾的是,无论是谁,即使耗尽毕生的心血,能够伸出的方向实在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努力攥紧这根瘦弱的茅草。很久很久以前,在辋川别墅,摩诘也曾经攥紧过这样的茅草吗?其实,我早就感觉到茅草那一段的手的颤抖,手上的微汗和微热。   也许是命中注定吧,王维早年就信奉佛教。贬官济州时已有了隐居思想的萌芽。大约在四十岁以后便开始过着一种亦官亦隐的生活。他甚至在京师供养数十名僧侣,以玄谈为乐。“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王维平日茹素,不着彩衣。居室当中,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此外一无所有,完全过着禅僧一般的生活。最终隐居终南山,后来在蓝田辋川购得宋之问的别墅,成天到晚弹琴赋诗,吃斋念佛。到了晚年,王维更是抱着“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的心情,完全变成一个“以禅诵为事”的佛教徒了。   今晚,当所有的黑暗再次如期而至,王摩诘,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还会为我,为我们再度吟诵他那不朽的诗句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天却没有黑。我再次听到谁的叹息。那是一种孤弱的叹息,如同翻动一页古旧的经书发出的碎裂声。可是没有人知道是谁在叹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鸟的骷髅容易散架,像去年秋天的落叶般落下。纷纷落下。我看到我手中的茅草在空中自动断裂,两段飘向没有人能够看得见的暗处。   日暮苍山。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有桂花随风飘零。只有山鸟翩飞鸣叫。只有我,手里连一根茅草也无法掌握。而当我抬起头来,我几乎同时望见了太阳和月亮。月亮在空中,挣扎着窜起,就像一只无翅的鸟儿。它正在吃掉白日的躁动和阳光最后的灼热。而我,终于吃掉了城市,吃掉了围困我四十年的红尘。为音乐般的沉默所萦绕,我吞下了成群到处流浪的鸽子。我看到,就在此时,就在此地,花朵在我眼睫生长。我的躯体处处是窗口,处处清泉潺潺流淌。而我多么希望,此时就是一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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