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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被时光丢弃的人

2020-11-25抒情散文杨献平

被时光丢弃的人
杨献平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四川籍的张如常夫妇是我遇到的第一对被时光丢弃了的徙居者,当然,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2005年初秋,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一片小绿洲看到这一家远程迁徙而来的一家人。他们所在的那片戈壁接天连地,空
被时光丢弃的人 杨献平    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四川籍的张如常夫妇是我遇到的第一对被时光丢弃了的徙居者,当然,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2005年初秋,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一片小绿洲看到这一家远程迁徙而来的一家人。他们所在的那片戈壁接天连地,空阔无当,浩大的天空是覆盖也是淹没。作为男人的张如常面目灰败,三十多岁,额上的皱纹就深刻了,耸动卷舒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黑色的泥垢。他的妻子叫赵莲花,矮矮的个子,单薄的身板,蓬乱的头发,两只下垂的奶子似乎蔫掉的丝瓜,在结满黑色饭垢的白色短袖中空空荡荡。他们两个孩子脸色黝黑,坐在结满哈密瓜、黄河密(瓜)和白兰瓜的地边,毫无表情地看着东边的蓝色天空。    蚂蚁和黑色甲虫,奔跑的蜥蜴大致是他们两个孩子最长见到的动物。附近的额济纳旗苏泊淖尔牧民的骆驼也不常来,因为沙化日益严重,草场大面积退化,羊只开始圈养了。孩子们的乐趣是和张如常夫妇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戈壁之中的瓜地,春天的绿叶和汩汩的流水,开花的季节,张如常夫妇总是把孩子放在附近的沙枣树下。生怕孩子们掐瓜花玩耍。他们知道,一朵花就是一只瓜,一只瓜就是一块、几块或者十几块钱——而孩子们不考虑这些,生存于他们来说仍旧是概念性的日落日出与躺下坐起。    他们的瓜在夏天成熟。春天,最先是绿叶,先嫩黄,再翠绿,慢慢长大之后,花朵就开了,黄色的花朵,招引了不少的蜜蜂,围着花朵日夜不舍。但花朵总是不长久的,眨眼之间就零落成泥,青色的小瓜一夜之间摆在了阔大的叶子下面,一边睡着泥土,一边望着天空。张如常看到了,心里一阵欣慰,慢慢蹲下身子,点了一根兰州牌香烟,挨着瓜垄将军一样巡视了一遍。她的妻子赵莲花抱了好多干了的梭梭木,堆在黄泥房子前,嗤啦啦地点着茅草,炊烟犹如蜂拥而出的青蛇群,从苍黄色的戈壁拔地而起。他们的两个孩子在一边高大的沙丘上追逐嬉闹,不大的笑声随着灰尘低低飞翔。    我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了,在戈壁深处,他们是孤独的一群,一对夫妻创造的生活。对于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我有很多猜测,但都似是而非。第一个大致是为了多生一个孩子,宗族和香火,每一个传统男人都无回避;第二个原因:纯粹为了生存,从天府之国流浪到巴丹吉林沙漠,以种植瓜类获取廉价的劳动报酬,维持基本的生存;如果我说的没错,他们还想依靠巴丹吉林沙漠众多的黄沙和稀少的底下水,梦想着有一天积攒更多的钱财,衣锦还乡;第三原因有点可怕,张如常或许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到空无人迹的巴丹吉林沙漠躲了起来。    或许我的猜测都不正确,张如常夫妇只是暂时在沙漠生存的人。种植使他们不至于食不果腹。2005年秋天,我们驱车无意来到他的领地的时候,眼前的这种景象是令人诧异的,有一种处身世外的恍惚感。张如常总是笨拙着抽着香烟,其中一个看起来有八九岁的孩子脸上挂着几颗亮晶晶的沙子;最小的孩子大致3岁的样子,鼻涕悬在鼻尖上,步态缓慢地跟在哥哥身后,晃晃悠悠的身子,令人想起刚出生的小马驹。他妻子赵莲花总是紧绷着嘴唇,除了偶尔的咳嗽,几乎听不到她的一句话。    我问张如常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了。他缓慢站起来,弹掉烟灰,翻着眼睛看了看天空,才喃喃说大概八九年了吧——说完,又狠狠抽了一口烟,把烟蒂甩在浮沙上,再用布鞋的脚踩了一下——按照张如常的说法,他们所种的二十亩沙地,遇上好年景,可以收获四万多斤的瓜,可以卖一万多块钱。但不是每年都可以有这样好的收入,尤其是这些年来,在额济纳种瓜为生的外省人越来越多了,销售成了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阿拉善盟境内的巴丹吉林、毛乌素、雅雷布和和腾格里沙漠连年扩大,是中国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我知道,我和张如常一家都是在沙漠生存的人,他们种瓜,我吃瓜,他们处在戈壁和沙漠之中,我们在戈壁边缘——我们都是时间的人,被人世丢弃的——在沙漠,孤独是必然的,形体的荒凉并不等于内心虚弱——所有生命最大的敌人是无所不在的时间。张如常一家肯定比我认识深刻——时间对于他而言,好像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就像对面汹涌的黄沙,日日奔行,沉默和堆积,于生命内部无声穿插和消失。     与张如常一家不同的是,古日乃的牧民那斯腾格是地道的土著,他的先祖是300多年前从伏尔加河流域迁徙回来的吐尔扈特蒙古族。我问他这名字有什么含义,他说没有什么的,只是一个名字,在汉语中就是“舞蹈”的意思。我笑笑,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诗意——大致是又犯了诗人的浪漫主义毛病,忽然想起辽阔的草原,奔腾的骏马和围着篝火舞蹈的蒙古民族。    那斯腾格告诉我,他在这里放牧骆驼已经很多年了。有一年,突发而至的沙尘暴犹如狂浪之水,席卷而来,毫无防备的他整个人被埋在了沙子下面,风停之后,他又奇迹般地爬了出来——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话,我用狐疑的眼神看他。那斯腾格大概也觉得不可思议,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他的300多峰骆驼上——他父亲的遗产,还有他妻子青格乐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30多峰,骆驼也和人一样,繁衍使得生命力绵长。我抬起头来,看到那些在荒凉戈壁上不做走动的骆驼——就像是一堆堆的红色石头,或者亿万年前海底动物化石。    傍晚了,骆驼们回到那斯腾格身边,一峰峰走进枯木围成的圈内。夕阳犹如灯盏,说灭就灭了。那斯腾格拿了铁锅和塑料水瓢,舀了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唯一的泉水,撕了茅草,点着朽干的梭梭木。黄昏的火光像是一粒平地而起的闪电,迅即照亮了沉沉夜幕。我看着他卸下挂在房梁上的羊肉,用清水浇了一下,抡起刀子,剁成几块,扔在冒着白气的清水锅内。    这种生活具有原始意味:简单、纯粹到了极致,我想,如果他吃的不是羊肉而是粮食,那么,这种生活简直就是圣洁的了——在无尽的黑夜,荒凉的戈壁除了骆驼、那斯腾格和我,还有无声无息奔跑的蜥蜴、蚂蚁、沙鸡,甚至毒蛇和蝎子。满天星斗真的像是无数神灵的眼睛,用一种单纯的光芒辐照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那斯腾格说,他最远到过甘肃的酒泉和附近的阿拉善盟所在地巴彦浩特,再远……对他是一个巨大的谜语,那里纷纭和充斥着他不熟悉的事物。他还告诉我,他今年已经49岁了,皱纹、残缺的牙齿和越来越笨重的身体是最好的证明。    朝霞安静,镀着金边的黑色,悬挂在庞大梭梭林的上空。地球的圆在戈壁最为明显,无边的戈壁像是一个无法穿透的梦魇,堆满了大量的昆虫一般的沙砾。太阳升起老高了,骆驼们才被刚刚起床的那斯腾格放出来,这些奇怪的双峰驼,迈着悠闲的步子,高大的腿脚擦着结满灰尘的骆驼草,来到沁凉的泉水边低下脑袋喝水,打响亮的喷嚏,向着远处走——这时候,我忽然想,那斯腾格也是一头骆驼,还有像我一样在戈壁生存的人们,只不过不吃草,不用四肢着地罢了。    比如说我,在本质上,在巴丹吉林沙漠,也和张如常一家乃至那斯腾格一样,是一个被时间丢弃的人。不同的一点是:我对时间还很敏感,按照时间的要求去做一些别人(他或他们)和自己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们都是在飞行的沙子上立足,在风暴中穿梭的人。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也都是陈旧的,日光和月光照耀的身体,无数的梦想建立又破灭了,重复的只是时间,不知不觉,不由自主,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轻了,皱纹在暗处节节隆起,骨头也开始疏松了,就像戈壁空中时常飞行的灰尘——我们是一群被时间丢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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