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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在文字里读俞平伯

2020-11-20抒情散文敬一兵
有无数大师用精气灌浇的文字递来。尚未作好准备,文字就已扑进眼眶,仅留下凝练厚重或轻盈飘逸的姿势,在眼帘外急匆匆追赶,很是分明。文字的抚慰,令我的眼球嘀溜溜转动,不亦乐乎。只是没过多久,眼珠就停止了溜达。不是眼球无法承受太多的爱抚,也不是过度
   有无数大师用精气灌浇的文字递来。尚未作好准备,文字就已扑进眼眶,仅留下凝练厚重或轻盈飘逸的姿势,在眼帘外急匆匆追赶,很是分明。文字的抚慰,令我的眼球嘀溜溜转动,不亦乐乎。只是没过多久,眼珠就停止了溜达。不是眼球无法承受太多的爱抚,也不是过度激动引发了疲劳,而是我眼睛寻觅的所有闲趣,被文字发出的昆曲声给吸引了。“咣当,咣当”的叩敲声,是从视觉通往听觉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神经上掷出的,怎么感觉都像是金属嵌进骨头的声音。除了俞平伯,还有谁会把文字拨弄出昆曲的乐谱?   如果不是厄运伸了胳膊硬生生把他拖入黄泉,再无任何理由能够阻止俞平伯去颐和园租人工摇的乌篷船,带着妻子,笛师和吃喝的东西,把船漂在后湖上唱曲子。船欲在湖面歇了,兴奋的昆曲却不肯罢休,随了俞平伯双手的舞动,还有水的汩汩涌动,愈发欢快起来。欢快的芳容还未来得及展开,一闪,就消失了,像被风摘走似的。再次回头望望,乌篷船,笛师,俞平伯,还有他哼唱的昆曲,全都悄然散去,无影无踪,除了先前从他手上因了舞动而洒落的文字,生了根似的驻足在水的镜像里不肯离去。是的,每次在文字里读俞平伯,都是这样的情形。   说文字里的俞平伯是被昆曲凝固而成,绝对没有夸张的意思。只要是看看镶嵌在《春水》这首诗里的文字,还有潜伏在诗集《冬夜》、《西还》、《忆》和《雪朝》中的语言,一种被熔铸了词曲音节于一体而泄露出来的快感,瞬间就会盈满全身,一片营营。就连他创作的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陶然亭的雪》、《湖楼小撷》、《西湖的六月十八夜》等,也少不了得益于昆曲的灌养而形成的漂亮缜密的精彩,宛如车轮咯咯吱吱切碾着白雪留下的辙纹清晰得没有一点杂质。产生这样的印象,或许是出于我的近视眼,然而把俞平伯的文字归到辙迹上,没有辱没先生的意思——正是这些如辙迹般踏踏实实的文字,才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地位。难怪面对朱自清“平伯这种音律艺术,大概从旧诗和词中得来。他在北京大学时看旧诗、词、曲很多,后来便把他们的腔调去短取长,重以己意熔铸一番,便成了他自己的独特的音律”的如是之说,以及郁达夫“俞平伯的散文作品里所表现的个性,不仅比一些古典作家来得强,并且在同时代的散文作家中也是出类拔萃”之评述,他总是保持默然的态度,以至于做作、窃喜、狂傲或者霸道的姿势,一看见他挥手坚决地一拍,那纷纷扬扬下坠的雪花尚未在衣服上融为明珠便被摔落在地的时候,早就望而生畏地掉头溜了。   不仅面对誉美之词是默然的,即使1954年受到不公正的批判、“文革”开始后再次受到批判、甚至1969年11月被下放到河南息县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以及其间一直扣在头上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那顶帽子箍得晕头恶心的时候,俞平伯也是默然的。默然“不是静止——静止是没有的——是均衡的动”。“这些问题虽另有人耐烦去想,而我则岂其人呢,所以我莫如学那冬晚的停云”。卧伏在《陶然亭的雪》里的文字,瞬间就站立了起来,带来的声音仿佛先生背后已热的瓶笙吱吱的响着——这声音连同文字成了先生默然中的运动姿势。任凭我流连的目光怎样拂来拂去,诠释“死样的寂每每促生胎动的潜能”的痕迹,始终没有要弃文字而走的意思。同样没有离去意思的,是我的目光。确实,我就是沿循昆曲的线索,邂逅到了俞平伯《陶然亭的雪》的文字,之后,便爱不释手。   可以说,伤感的情绪,空灵的意境,哲理的探索和远离现实的谈玄说理,你一锤我一锤地共同打造出了《陶然亭的雪》的内涵与框架,从而为其音乐般的形象思维流淌,支撑了一片空间。眼光在这样的文字上走上一次,虽有几分晦涩的眩阻,终抑不住不甘寂寞的逼促而引发的动力,簇拥身躯逾越黯淡惆怅的感觉生出。再走一次,还是这样的感觉。并且,活蹦乱跳的文字或聚在一起抒情议论,或独处一隅思考回忆,一直就是俞平伯的写作特点。从他一生治学所形成的无以计数的文字里,信手抓来的一把文字中,就已经可以发现他身上既具有“五四”时期的文化批判精神,又具有一种全新的科学治学态度。这两者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都是十分可贵的,因为他既与当时专以国故为重的清代遗老不同,也与全盘否定国粹的激进人士不同。他虽出生于封建文人家庭,但并不抱残守缺,也不留恋日见逝去的世代书香,而是对新生事物欢欣鼓舞并且自觉地接受。这种面对新生的事物充满乐观的精神随其一生,所以才会有他在新中国诞生时的赞歌,才会有他受毛泽东的批评时诚心诚意的检讨,才会有他在文革期间下到农村里认真学唱样板戏的举动,才会有他在农村写诗来歌咏生活的乐趣,也才会有他因不断创新而说出“好诗多被古人先”的诙谐之语。   如果说是昆曲凝固了俞平伯,那么被他凝固了的,无疑就是文字。今天的俞平伯虽然已经从昆曲的凝固中消散了,但经他的心血和精气浇铸的文字,即使再给它灌输千万个欲望和企图,再给它补充进足已摧枯拉朽的力道,这文字也是无法从凝固的姿势里寻得一丝旁溢斜出的可能。按照俞平伯“创作时的心灵,依我的体验,只是迫切的欲念,熟练的技巧与映现在刹那间的‘心’‘物’的角逐,一方面是追捕,一方面是逃逸,结果总是跑了的多。这就是惆怅的因由了。永远是拚命的追,这里文学的游离;永远是追不着,这是文学的独在”的说法来看,被他凝固了的文字,显然是即使把它们从手心里放出,也不会跑了的文字,自然也就用不着拼命去追了。   当然,心甘情愿被俞平伯掌控的文字,无论是栖息在诗歌里或是驻足于散文中,自然亦会随了先生遭人议论。譬如作者之诗喜谈哲学,作散文此癖亦不能改,朱自清谓其“夹叙夹议的体制,却没有坠入理障里去,因为说得干脆,说得亲切,既不隔靴搔痒,又非‘悬空八只脚’,这说理,其实也是抒情的一法。”但仍有人以为这还是作者失败的地方:《湖楼小撷》写风景大谈其佛理和同异之理,实觉令人头痛;又如评价俞的文字是表面虽华瞻,而内容殊嫌空洞,等等。面对这样或是那样的议论,俞平伯总是抱了“乍生乍灭,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关痛痒”的态度,与儒教或者禅理的“落花好似雪纷纷,吾心静不起纹”、“月穿潭底水无痕”的意趣不谋而合。我忽然有些明白先生对文字“非见爱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的意思了。   去世前半个月俞平伯神智不清,像是中了魔,常常翻看着自己的文字,睡眠中也不时大喊:“我要死了。”即使有人说这声音可怕极了,我却分明不见先生的文字有半点胆怯的颤栗模样,也没有黯然泪下的悲戚表情。不是文字不通人性,更不是文字缺情寡义,而是先生的文字,正在聚精会神地奔扑在俞平伯用心力锻造出来的“生命至脆也,吾身至小也,人世至艰也,宇宙至大也,区区的挣扎,明知是沧海的微沤,然而何必不自爱,又岂可不自爱呢”之路途上,无遐歇息,也不愿意歇息。   不愿歇息的印象,也在我置身的这个城市的天空酝酿。这令我不由得又思念起俞平伯的《陶然亭的雪》。除了文字,那些萦绕在现实里的飘零、漠然、黯然和冷漠的氛围,始终不能够实现跨进我眼帘的冥想,因为此刻,以及估计会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眼框中勃发的热气,一定是以一种决不迂回的态度,拒绝那些氛围的侵入。相信这热气是从文字的舞蹈中发出来的。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俞平伯先生了,这大概是情感相投滋生了共鸣的缘由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把文字当作建筑材料,在构建者的匠心指引下,以非生命物质生命化写作,生命化物质非生命化描述的方式,进行换位性思考和铺垫,是俞平伯先生构建他的精神坐标的独特手法,也成为了我得其凭借,跃至彼岸与他心灵沟通的桥梁。在文字里读俞平伯,就是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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