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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路线图——大姑

2020-11-20叙事散文仰望或者倾听
母亲走了以后,我比前些年更想念我的大姑。大姑是我活着的最年长的亲人,她今年76岁,快活到我祖母的年龄了。大姑在前面带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曾经以为很空洞的一句口号,如今,我觉得,走在前面的亲人,把该吃的苦吃了,不该吃的苦也吃了,留给后
  
  母亲走了以后,我比前些年更想念我的大姑。   大姑是我活着的最年长的亲人,她今年76岁,快活到我祖母的年龄了。   大姑在前面带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曾经以为很空洞的一句口号,如今,我觉得,走在前面的亲人,把该吃的苦吃了,不该吃的苦也吃了,留给后人的就是享乐了;或者,就像一阵苦风,即使再次擦过我们的脸颊,也当是长辈们遥来的叮嘱。   大姑是我家最后一个童养媳,也是第一个不裹脚的女人。   父亲刚出生不久,爷爷便去世了。爷爷看见了大姑的童年,一如我亲历着大姑的老年。大姑那年10岁,由一位本家爷爷出面,送给南林村一孙姓人家做了童养媳。奶奶抱着父亲,领着我的大伯,改嫁到了东朱耿。我的那位本家爷爷,有着一个字面和音节都非常生动的名字:刘世善。我长大以后,每逢大年初一,都要穿过冬小麦氤氲着的潮湿气息,穿过一条只在意识里流动的朱耿河,去西朱耿给他拜年,他抚摸着一个小学生的脑袋,说这孩子是你小叔,指着一个和我父亲一般大的人,说这人你叫大哥。有人打趣我:你是不是去三十个葫芦家来?我不解。三十个葫芦,六十扇(瓢)呗。许多年以后,哪怕只是看到“葫芦”这个字眼,我大脑里的化学反应就完成了:在西朱耿,我家是一个饱满圆润的葫芦,死神掐断了它的藤蔓,又被刀一劈两半,成为瓢,在别人家的水缸里,浮浮沉沉。在农村,不成熟的葫芦,如果开瓢了,风干以后,也是两扇歪把子瓢。“别扭葫芦歪把子瓢”,这句俗语,实在可以概括我家的命运。奶奶改嫁不久,大伯就得了一种“大肚子”病,死了。这使得奶奶无比坚信,送出大姑是对的。即使面对大姑委屈的泪水,也只是用衣袖帮她轻轻擦干,然后偷偷地塞给一个窝头,打发出门。   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大姑离开西朱耿村时候的情形:她——10岁的女孩子,可能一步三回头,眼睛里是一个濡湿的村庄,她默默记忆着每一个路口,和拐角上的一个草垛、一棵枯瘦的树;也可能手搭凉棚,眺望那户看不见的人家,和以后的漫长日子,心里揣着微渺的希望。她和奶奶,几乎同时进行着一次长距离的跋涉。少女的被人领养和妇女的中年改嫁,像两朵花,一个刚刚含苞,却被生生掰开了花蕾;一个过了花期,也要强撑着,摇晃着可能微弱的香气。她们是花,都开在了陌生的枝头。多年以后,想想这些,我的心里就充满钝痛——连花带枝折断了。西朱耿只保存了大姑的童年,她自己走向了青年、中年。说好了明天还一起过家家,坡里的青草真肥,露珠闪亮,年老的大姑每每说起西朱耿,表情纯净,就像回忆一个童年的伙伴。晚年的大姑依然有着姣好的肤色,让我想像,她年轻时候白皙的皮肤,是不是像我小时候的棉花糖。   说起南林,我的记忆里总是一个青春少女的形象。在我家门前矮矮的草垛上,她从东面跑上去,我从西边滑下来了,如此往复,我俩像是在做滑梯,有时,进行着即兴的蹦蹦跳跳,做花轿的美妙滋味在悠长的岁月里回旋着,飘荡着。是过年的走亲戚,我俩创建的欢乐,使经冬的草垛有了春日温润的气息,被我们的身体磨得锃亮的麦秸,比正午的阳光还要金黄。女孩和我童年,论辈分,我是她的表叔。她是大姑的外甥女。大姑在南林村生了大表姐,大表姐长大以后,夫家还是南林,像是守着某种记忆。   奶奶生前说起大姑,像怀想家族里的一个大人物,她肯定的语气,多年之后,依然让我深信不疑。1940年的大姑,其实并不具备特定的意义。初到婆家,让她裹脚,她偷偷地用白布缠了,并不用力,外面穿了尖口鞋,走路时只有瘦窄尖锐的鞋尖外露,看起来觉得金莲纤小,穿着也舒适。大姑很小的时候,就像某种海底生物,在陌生的水域,更有伸展自己触须的本领。一双小方脚,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给了大姑太多走出家门的力气。   后来我明白,一些稳固的家庭,大多是始于友情,中于爱情,最后归结为亲情。大姑的婚姻,从亲情开始(做了6年童养媳),当她生下大表姐时,她的丈夫就开始了对她的腻烦,青梅竹马的结合遮盖了俩人的貌合神离。那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就像那个时期许多进步青年一样,开始了对自由爱情的追逐:他和本村的一个女青年从友情发育成爱情。可是在他离婚以后,进步女青年却把他当作一块肮脏的抹布,扔掉了。据说,他后来一直独身,是对大姑的愧疚,还是已经没有力气折腾自身了,我说不好。我的大姑,她早年形成的独立性格,使她无法容忍丈夫的出轨,并且决不敷衍自己的生活,这种活法,在她以后的日子里越发显贵。   南林到东朱耿是一条笔直的公路。我常常看见路两旁的木头电线杆上起落着一些灰色的鸟,它们是犹疑的,惶恐的,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漂浮不定。许多年以前,我的大姑在这条路上走了一个来回。是的,女人就是一个过程。大姑把自己嫁到了东朱耿,现世的安稳是不能复制的,再婚生子的奶奶没有给她的长女带来好的福气,一个“蒲团”(农村用麦秸和玉米皮编制成的一种坐垫,家庭妇女常坐着忙家务活)男人,让大姑变得兴趣索然,即使两个人的夜晚,也丧失了本能的冲动和生产的激情。再到南林的时候,大姑彻底告别了童养媳的身份,成为曹家的新妇。离开时是春天,大姑是和秋天一起来的。春天的果树是翠绿的,密不透风的枝叶遮掩着青涩的苹果,秋天来了,果实终于袒呈现着它的成熟和丰满。我看见,在密密匝匝的苹果家族中,冲破遮蔽接收阳光至关重要,果实的红润,往往隐现着内心的饱满。有人说,大姑回到她长大的村庄,是照顾她的女儿(我觉得也有这层意思)。有人说,大姑是活给她的第一个男人看的。一块着火的草地,刚刚下了一场淋漓的雨,它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只有无边的平静,和随时可能拱破沉寂的星星鹅黄。关于那个舍弃她的男人,我想,这好比玉米和高粱,它们在不同的地块上生长着,在微风徐徐的时候,怜惜地梳理着自己的叶子。   奶奶信佛。只要一忙活手头的家务活,她的嘴唇就开始翕张着,念念有词。我问奶奶,她只说念佛,说自己已经念了三十包袱,放在南山的山洞里,她走的路上带着它们,一起上天堂。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记得奶奶的表情:神采飞扬满怀憧憬,皱纹无限的舒展。奶奶内心的祥和与宁静,使她在东朱耿安安稳稳体体面面地度过一生。她的长女,走的却是求佛不如求自己的路子。大姑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当她发现曹家的婚姻不是她内心的图景时,大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十步之内,必有佳木。从东朱耿径直东去八里的院上,是大姑最后的归宿。   我开始学会叫姑父的时候,喊的就是现在的姑父,即使他已经作古了,我依然这样叫他——姑父。印象中,他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宽阔的双肩,黝黑的脸庞上,是一脸的憨笑。和奶奶在东朱耿一样,大姑在院上显示出了超强的繁殖能力和创造生活的激情。大姑不生则已,一生就生了两男三女,一过生日,很有五福同寿(也有大表姐)的排场和气势。二表哥是村里有名的“菜园子”,在前些年不少年轻人托关系走后门在城里找个工作或者花钱买个城镇户口的时候,他依旧以留守生活的方式,摆弄着他的土坷垃,现在他已经摆成了村里最好的大瓦房。大表哥是中学的体育教师,他忽然发现,摆弄土坷垃的架势,比拍打篮球排球乒乓球还要潇洒,就立马买了一亩地,教学的空隙和表嫂一起种菜浇水施肥赶集上店。大姑和姑父就住在菜园的小屋里,帮哥俩照料打理着,就像看护他们的孙子。姑父去世以后,大姑一个人留在园屋里,守着大片大片的青枝绿叶,任谁劝说,也不回到儿子的热炕头。或许,她的一生中经历了太多的男人,到头来,眼前只剩下这身材苗条的嫩黄瓜,腹部饱满的西红柿,系着围裙的大白菜;或许,她的身体里贮藏了复杂的往事,如今,只呈现着这湛蓝的天空,翠绿的手语,油亮的笑容。我觉得,菜园作为大姑生命的归宿,和她一生经历的人事变迁,共同构成她生活的底色和背景。一群水灵灵翠生生活泼泼的菜蔬,生长在一个老人的暮年时光,绿意流淌,生机盎然,在风的提示下,我看到了一种曼妙的舞蹈。   如果当初,大姑从西朱耿径直东去,她会不会直接抵达幸福?这样假想着,我忽然有一个新的发现:大姑一生走过的路线,其实是一个三角的图形。听说,在所有的几何图形中,唯有三角形最具有稳定性,譬如农村家居的屋顶。而东朱耿不过是底边的一个点,这一点和顶点相连,恰恰就是这个三角形的高。这条高,是图形的高度,是大姑的高度。太阳是圆的,地球是圆的,人生也是圆的,大姑一生的行走,画了一个优美饱满的内切圆。她的子孙后代,还有那些运往天南海北的菜蔬,一起构成了这个三角形的外接圆。   今年过年,我去看大姑,本家的一个侄子(年龄和我父亲接近)正塞给她一百元钱,说,四婶(姑父在家族里行四)是我们张家唯一的长辈了。那一个时刻,我眼睛湿湿的,望着大姑,我看见了活着的奶奶,和母亲。   大姑,祝你长寿。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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