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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山·水·场

2020-11-17叙事散文张乃光
2007年的春天来得早,冷峭的风一夜之间便热了起来。三月末尾,应该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晴朗的日子,我们一车人却在灰扑扑的乡间公路颠簸,颠簸,不停地颠簸。有时还被颠得跳了起来。昏头昏脑了两个小时,在车子一颠一簸一掉头之间,便来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2007年的春天来得早,冷峭的风一夜之间便热了起来。三月末尾,应该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晴朗的日子,我们一车人却在灰扑扑的乡间公路颠簸,颠簸,不停地颠簸。有时还被颠得跳了起来。昏头昏脑了两个小时,在车子一颠一簸一掉头之间,便来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在云南,到处看得到山与水,山与水已经是不稀奇的东西。我的出发地大理,就有雄壮的苍山与明亮的洱海。用“有山有水”来表达我的赞叹,连我也颇感意外,怀疑是否词穷,因为我知道我使用这个词时的心情。
  但仔细一想,我也许只能这样表达。描述这地方,山与水,是两个关键词。
  这地方,有山,山不高,却是石山;有水,水虽清,却是浅水。东一片西一片的浅水,高一座矮一座的石山,产生了一种迵异于通常山水的特殊效应。中巴车从一片浅水与林立的石山间穿过时,一路沉寂的车内激起了一片惊叹——
  “做梦也想不到,灰尘飞扬的后面,竟有这样好看的风景!”
  “水边——那片石峰,毫不逊色于广西的桂林山水!”
  “那些石峰石柱,当年一定是在汪洋大水之中,瞧,保留着水浸漫过的痕迹!”
  “水鸭,水鸭,看那里飞着水鸭!”
  “不是水鸭,是鹭鸶!”一路默不作声的我也连声叫着更正。在洱海边长大的我,熟悉这种美丽的水鸟。
  “是的,是鹭鸶!”坐在前排的导游肯定我的意见:“这片大面积的沼泽地,有各种候鸟、留鸟49种,隶属10目15科,栖息着包括黑颈鹤、黑鹳、白鹤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一只鹭鸶,白色的阳光中闪动着它的羽翎,对我们的到来毫不介意,姿态优雅地立在水中央。有鸟在叫,一声一声,叫得人心痒痒的,像是画眉,又像喜鹊。清的水,绿的草地、耸立的石柱、石峰,还有车窗外不时掠过的圣诞树、柳树林,成片的野花,带我进入一种状态,痴迷的状态。
  曾经有过的一种熟悉的情感从心底升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从脑际掠过,一种晕眩般的震颤在眼前展开。我去过很多地方,这种感觉只出现在香格里拉、黄山、罗浮宫前。在罗浮宫前,从未迷过路的我甚至丢失过自己,在迷迷糊糊间与断臂维纳斯失之交臂。
  随即便想起了一个词:“场”。
  我曾把自己在香格里拉、黄山、罗浮宫前的经历讲给一位学物理的朋友,他说这恐怕是一种“场”在起作用。场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在特定的场中,人的沉睡的记忆会被唤醒,人的潜能会被激活,人的惯常状态会消失。我也曾为此查过词典,词典说:“场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基本形式,具有能量、动量和质量,能传递实物间的相互作用,如电场、磁场、引力场等。我知道人其实也是一个实物,我的熟悉感、梦幻感、晕眩感一定与存在着的某种实物有关,比如山水,比如文化。我想我们此时也许正进入某个“场”。
  中巴车内坐着的,是由云南省作协邀请来曲靖珠江源举办笔会的作家。其中就有来自广西的冯艺与林万里。坐在后排的我,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却从他们伸长脖子的姿式看出了他们脸上应该有的表情。当然,我也只是短暂地看了他们一眼,我相信我的眼睛在后面的时间几乎一直在那些山与水之间游移!
  车子沿着石山、石柱与浅山的边缘,在一条几乎称不上是车道的碎石间往北慢慢驶过,最后来到了浅水的北面,在一座由疙疙瘩瘩的怪石组成的山峰前,在一片荒草蔓生的平地上停了下来。车内人以超乎我想像的速度涌下了车。我是最后一个下的车。我坐车喜欢坐在最后面,因为生性不喜和人交谈的缘故。一路上只是默默地听。下车后,我发现人都已经四散开来,有的人在拍照,有的人在看水、看石,几乎没有人在听陪同的导游的讲解。回过头却意外听到了以《九听》享誉文坛的云南作家胡廷武在与曲靖作家郝正治大声争论。在我印象中,胡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讲话庄重而得体,很少见他用这样的语调与人争论。后来我听清了,他是在与郝正治争论这个地方的地名问题。“为什么叫海峰湿地?这里其实就是一个湖,面积这么宽阔,好大一片水,应该按云南人的习惯叫‘海’。‘湿地’是一个科学名词,太缺乏诗意了!”胡廷武的话里充满着激动。我想,胡的激动也许是与“场”的作用有关。
  环顾石峰间的一片片清清浅浅的水,面积大约在五六平方公里左右,确实有种海的感觉,尽管这是云南人的一种感觉。这个地方既然叫着海峰,那眼前的山峰当年一定是屹立在海中的了,在蓝天下,在白云下,汪洋恣肆的波涛中耸着石峰。但现在,那些水确实是太浅了。把这片水域叫着“湿地”,也许是一种苦涩的无奈,而且符合实事求是的作风。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但却又一次遭到胡的激烈反驳:“说‘湿地’谁懂?既然要发展成一个旅游景点推出,这里其实应该就是一个湖!”
  本来是想解郝正治的围的,郝却停止了争辩。“这里过去确实叫癞石坡海子。县里将要把它发展成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下一步打算在一个下水处筑一道坝,把海的水位提高一点五公尺,到时候,就更好看了。”
  我笑。他也跟着胡廷武改口叫“海”了。我想起了刚到曲靖的当晚在席间云南文学评论家冉隆中先生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喜欢命名的时代!”
  其实,沧海是很容易变成桑田的。在我的故乡洱海,我就亲眼目睹洱海一个叫海心亭的景点,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还被水包围着,后来变成了“田心亭”,洱海南端的一个“情人湖”近年来被急功近利的商人填成一片平地盖起了别墅。
  “颠簸了七十多公里来到这里,不爬上这石山就不划算了。” 风姿翩翩的的尹汉胤大声说。我们便跟在后面朝着水的北面走,沿着一条小路走向怪石嶙峋的石山。尹来自北京,是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处处长。他讲起话来声音洪亮,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中气很足,富有鼓动性。当然,我们去爬山,决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鼓动。登上山顶可将集山、水、林、石、洞、潭及草地为一体的海峰湿地尽收眼底,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吸引力。有几个动作敏捷的早跑到前面去了。
  嶙峋的山石上,有着各种花纹,这是时间之水流过的痕迹,石头一律呈现着苍青的颜色,无声地透露出沧海变桑田的历史。石上百孔千疮,有着植物的颜色,昆虫的颜色,岁月的颜色,阳光的颜色。这是一种典型的喀斯特地貎景观。一面走,一面看石上的花纹,便有时间之水从身边汩汨流过,传递着一种历史的信息。我们一行人,其实是在时间的隧道中行走。这其实也是一种“场”——时间之场。石头的缝隙间,生长着各种植物——矮的松树、栎树和杂七杂八叫不出名字的树,匍匐在乱石、纠缠于崖壁间的长藤植物,灌木居多。还看到了在我故乡古城墙上常见的一种叫酸浆草的植物。更意外地见到了令我深恶痛绝的紫茎泽兰,它已在我们之前先期到达!
  一路走,有人小解,隐入崖下灌木间;有人拍照,屹立陡峭山石上。一向喜欢聊天的《边疆文学》主编欧之德先生,也一反常态,一直举着他的摄像机照个不停。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峰顶。果然一大观。无数的颜色,青、蓝、白、灰、绿,青的是海,蓝的是天,白的是石,灰的是崖,绿的是草地,所有的石峰、石柱、石林、大面积的湿地、草海,都展现在眼底。一种抵达的快感,一种征服的快感,一种感到天地之大的沧桑感,一种感到人之渺小的失落感。头顶有白云飘过,便有风吹云移山动的晕眩感。诸种感觉中最明显的是那种强烈的直抵心头直达足底的抵达感。我想这晕眩感一定来自那个无处不在的场。我们已经抵达了一个江水之场,文化之场。
  是的,后来,当我完成了整个珠江源笔会之旅,告别曲靖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种抵达感不仅与这次海峰湿地之行有关,还与整个行程有关。这次曲靖之旅,确实是一种抵达,抵达爨文化的发祥之地,抵达珠江的发源之地。第一天,主人领我们去看了马雄峰上的珠江源,一个小小的山洞竟孕育了一条全长二千九百公里惠及四省两区的珠江,确实让人产生抵达一种江水之源、文化之源的真切感觉。那个小小的洞口流出的涓涓细流,马雄山上的满山满岭的杜鹃,使这里的山水在我心中具有了举足轻重的份量。第三天,我们又去看了嵌有累累马蹄印的秦五尺道,看了有“五尺道上的古驿城”之称的松林村。这个八千多人口的村子,竟有九十多个姓氏,在村公所两委会成员名单中我看到了在大理一带村镇很少见到的“詹”、“毛”等姓氏。当地一位陪同的作家说,松林的姓氏之多是因为它在五尺道上,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太多的缘故。听了之后,总觉他的话缺乏令人信服的依据,在蜀身毒古道和茶马古道通过的滇西,有着很多古道贯穿其中的乡村集镇,为什么却不能汇集如此之多的姓氏? 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解不开的迷。胡廷武说,当年这里可能是一个兵营,我说也可能是一个关押犯人的要塞。但这只能是一种猜测。
  如果每个姓氏是一个文化符号的话,要抵达松林村的文化之源,确实是一个漫长的旅程。难怪得尹汉胤处长在与沾益县委、县政府领导座谈时大声疾呼,要在这里建立一个“珠江文化博物馆”。
  站在石上极目远眺之间,忽听冉隆中先生在下面喊“注意了,给你们拍张照。”巨石的下边是广西的冯艺和林万里,我蹲在他们中间的位置,面露微笑,做了一个姿式。拍完照,有晕眩感再次袭来。脚下的石头在动。
  晃了晃身子,石头是在动。这是一块很大的石头,它不应该动。我以为又是“场”在起作用。定了定神,再次跺跺脚,石头又开始在动。我下了石头,有两个年轻的旅游者也爬上石头照相。仔细打量,巨石是立于两块石头之上的,长年累月的流水腐蚀和风化,使它与两块巨石间产生了空隙。连忙好心地提醒巨石上的年轻人注意。同行的导游却稳稳当当地说“没事儿,一直在动的——这块石头!”
  这确实是一块会动的石头,在这喜欢命名的时代,只要稍加附会,就可创造出一个故事,产生出一个景点。
  太阳升高起来了,山下的水面也明亮起来。水的颜色却不同,深水地带是蓝,浅水地带是青,湿地则泛着绿。水面还有山的影子,云的影子,太阳的影子。这时,有人在叫:“下山了!”
  一路小跑着,来到山下湖边。曲靖作家蒋吉成手中,多了一根就地取材的龙头拐杖——一枝疙疙瘩瘩顶端盤曲的树干,让喜欢登山的我大生羡慕之心。
  主人宣布中午就在湖边就餐,请大家原地休息。云南作家张昆华和吴然却不休息,又向乱石林立的山坡一侧走去,车子转移地方时还不见他们踪影。直到就餐时才见张昆华手中拿着一块布满石纹的石头。“上面这些图案,恐怕是动物的化石!”虽然满头白发,昆华老师脸上的表情却像个孩子。
  车子经过一排圣诞树,转了一个大弯,在一块空地停了下来。这里就是中午野餐最后选定的地点。不远处波光闪闪,水边是一排人工栽下的年轻的圣诞树。对于古老的癞石坡海子,海峰湿地,这种树种似乎有些现代,把古老的湿地与我们隔离开来,使我产生一种不在场的感觉。癞石子坡海子需要的是古老的植物。蛮荒,也许应该是云南自然生态的一种存在形式。只有这种形式,才能唤起“场”的感觉。圣诞树开着黄色的花,一长排伸向北边。一行人就坐在圣诞树下,在它的长长的影子里休息。圣诞树的边缘地带,水边,开着一片紫色的花,是一种十分眼熟的植物,胡廷武说这就是苜蓿花,口气却有些犹犹豫豫。后来我们吃到了一种菜,主人说叫“苕子花”,我们这才落实了在湖边见到的是苕子花,但这已是在第二天餐桌上的事了。
  一口很大的锅架了起来,火焰开始窜起。要是在晚上,可以看到火的舞蹈,和像火一样燃烧的激情。而在阳光下,只能看到不断升起的浓烟。小马车停在不远处。一匹老马若有所思地低着头。有人说:这匹牲口拉来了另一只牲口。我知道另一只牲口指的是一只羊,它已被刀子切成了碎块,并在拉来之前被煮得半熟,所以我们见不到它,只能围着铁锅看到它成块的肉和骨头。锅里的水很快涨了起来,来的同伴们又应了“君子远庖厨”的老话,四散开来去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有的干脆坐在圣诞树的影子里什么也不做的等待。
  中午饭是丰盛的,煮得很透的羊肉摆了四大盆,大家围在盆子面前,大勺大勺的舀,大块大块的嚼,大口大口的咽,吃到后来便大汗淋淋。这是我几天来吃到的最精彩的一顿饭。
  离开海峰湿地,车子在原来的路上慢慢驶过,我看到了沉默的石山,宁静的浅水,还有夹道欢送我们的成排成排在风中摇曳的圣诞树。在一片浅水地带,有人穿着橡皮裤在水中垂钓,呆立成一尊尊雕像,黑色的、灰色的雕像。当一个在水中漂洗衣裳的少妇出现在眼前时,她的身影在水中一晃一晃,撩动起一种莫明其妙的向往与惆怅。洗好的衣裳就东一块西一块蓝一块花一块晾晒在草地上,绿色的草地便有了很多色彩。喜欢煽情的诗人见了一定会说:“啊,绿色的草地,长出了花花绿绿的翅膀,大风一起,它就会乘风飞去!”。可惜此行没有煽情的诗人。坐在前排的儿童文学作家吴然不是诗人,却突然来了兴致,说:“这样的洗衣方式已经久违了啊,让人想去逝去的岁月。”吴然是曲靖人,但从小在大理长大,喝过洱海的水。他扭过头,对我说:“当年在大理,西洱河边每天总会响起捣衣声,特别是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月亮光一闪一闪,捣衣声一声一声,河边蹲满了洗衣裳的女人,那情景真是动人啊!”受了他的感染,我便也想起了家乡那条在月光中流动的河流,想起了一种已经逝去的生活方式。
  一摇一晃间,车子离开了草地、浅水和石峰。当飞扬的尘土遮蔽了身后的一切景致,颠簸的车子让我们再次回归浮躁时,我不无遗憾不无留念地再次想这片由山、水、林、石、洞、潭及草地组合而成的海子或湿地。我想起蒙田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它事业,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
  突然很羡慕那些水中的垂钓者和草滩边的洗衣妇,尽管他们的生活很简朴,或许还很贫穷。但他们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到一种极其自然的生命状态之中。
  在笔会结束离开曲靖前,主人举行了一个座谈会。座谈会上,几乎每个作家都滔滔不绝谈了自己在这片土地行走的感受。当我听到冯艺说“文学就是一种氛围”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再次想起了“场”这个词。“氛围”其实就是一种“场”啊。在珠江的源头,在云南的山岭与河流之间,有着很多这样的“场”,山与水的“场”,历史与文化的“场”。
  我谈了自己的写作观点:每一个写作者,都应该坚持在场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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