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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温暖

2020-11-09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
【鸟巢】那天很冷,长着白毛的风一路奔走,荒草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直到傍晚,风才被雪完全冻结,灰白,迷朦。我出门来,站在后院外面的空地上,大口呼吸刀子一样锋利的雪气。在屋子里蜷缩了整整一天,我需要这样的呼吸,就像鸟需要飞翔。就是在这个时
关瑞 【鸟巢】   那天很冷,长着白毛的风一路奔走,荒草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直到傍晚,风才被雪完全冻结,灰白,迷朦。我出门来,站在后院外面的空地上,大口呼吸刀子一样锋利的雪气。在屋子里蜷缩了整整一天,我需要这样的呼吸,就像鸟需要飞翔。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鸟巢。它在安静的天空下,被裸露的树枝高高举起。对于鸟巢,我不陌生。春暖花开,或者炎炎夏日,我们爬上树干,伸手在鸟巢里掏过鸟蛋,鸟仔,也掏出过小蛇。蛇悄悄爬进鸟巢,吃鸟蛋和鸟仔,也睡大头觉。自从隔壁家的喜子在鸟巢里掏出一条半米长的蛇,吓得从树上掉下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爬树袭扰鸟巢了。尽管我们这里的蛇没有毒,但它的软它的凉它的阴阴的蠕动还是成为我们长久的噩梦。   后院的后面,是一片杨树林,没有人照管,绿了黄了,在四季的风中轮回着自己的荣和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里有许多鸟巢,在不同的树枝上,像我们的村庄。鸟在清早从巢里次第飞出去,日落时候才全部回来。这是一些没有远大理想的鸟,它们不会飞得太高太远,中间还要飞回来几次,嘴里衔着草叶或者小虫。它们像我们的父母,院墙塌了一角,需要倒些土块活些泥巴来补上;屋顶漏了,需要找来一块油毡重新盖好——更重要的是,他们每天都要扛着铁锨和锄头走出村子,在盐碱滩上种出一些粮食,来填我们的肚子。   那些巢,现在挂在枝头,多么像一片片枯黄的树叶,败而不凋,枯而不落,颤颤巍巍,冷冷清清。我替它们担心不已。担心它们会在下一个时刻掉下来,担心里面的鸟儿会冻死,担心饥饿的老鹰从天而降。站在树下,我怔怔地抬头望那些鸟巢,忘记了呼吸,也忘记雪的锋利,直到它们渐渐化为暗夜里最黑的部分。   灯光从屋子里溢出来。柴禾在炕洞里燃烧的气味溢出来。炖白菜萝卜的香气从锅灶里溢出来。我的血液开始沸腾,在这无边的夜里,我的寒冷和饥饿渐渐抵达彼岸。看见了岸,即使身处再大的风浪,也不会感到恐惧和慌乱。母亲在屋子里连喊我几声,我没有回应。喊声继续飘向树林,像一丝丝明亮的光,在鸟巢上回旋。那些鸟,正在巢里安睡,或者想着明天的飞翔和找寻,反正很安静,比夜更安静。母亲的喊声经过,偶尔有翅膀扑棱的声音,在树林里轻微回荡。   我问过母亲,那些巢里又没有热炕和棉被,它们怎么不怕冻呢?母亲笑了,别看那鸟巢搭得那么简单,其实里面很温暖,一窝的鸟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怎么会冷呢?   另一个白天,父母到村外的山上砍柴。趁鸟们陆续离开巢,飞出清冷的树林,我爬上树,想看看鸟巢。从外面看,那鸟巢的确搭的简单,树枝一根一根缠绕起来,像个大肚敞口的坛子。里面分明被鸟精心装饰过,泥巴严密地覆盖了枝条的缝隙,还铺着金黄的麦草和密密麻麻的茸毛。我试着轻轻晃动鸟巢,它好像被钉在树杈间,柔韧,但是坚固。那一刻,我很想变成一只鸟,伏在巢里,像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那样,好好睡一觉,直到这个冬季被阳光融化。   后来,和以前一样,我经常独自伫立树林间,看那些鸟巢。有些鸟巢每天都荡漾着鸟的影子鸟的声音,有些鸟巢渐渐空寂了,不知道哪天早晨鸟们飞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在城市里筑起了自己的巢。城市的冬天不冷,可是每到冬天,我还是会想起那些挂在村庄里树林间的鸟巢。 【烛光】   被下放到农场改造的父亲,付不起电费。我们家晚上只好点蜡烛。父亲算过,一根蜡烛一毛钱,可以点一个星期;一度电一毛五,一个星期得三度电。父亲每个星期回来一次,只在家里住一个晚上。其实他不在的时候,我们用蜡烛也是很省的,天一黑,就早早上床,躺在母亲身边听她说说过去的事情。蜡烛只在我们脱衣上床那一阵子点亮,然后很快就被母亲吹灭了。我们兄弟俩谁的动作慢些,就只能在黑暗里摸索着躺下。   我们天天都盼着父亲回来。因为可以在相对时间长些的烛光里感受夜的亮。   父亲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把上挂着一把韭菜,是父亲在农场地里摘的。还有几个已经干掉的馒头,父亲在农场舍不得吃,拿回来给我们解馋。是的,是解馋。我们家买不起面粉,平时只能吃玉米窝头和煮土豆。
 
  那天,我们像过年,欢天喜地。母亲早早在灶里烧起柴火,从面柜扫出一些白面来,做一顿下了韭菜的面糊。围坐在母亲出嫁时外公亲手给做的方桌上,我们吃出了年的香,年的暖。香到了骨头缝里,暖到了心尖尖上。我正在换牙,啃干硬的馒头,啃掉了一颗门牙,吓得大哭。父母酒哈哈大笑。吃过饭,父亲习惯地卷一根莫合烟抽上,问我们在家听话了没有,帮母亲干活了没有。我们心不在焉地答着,心里急切地盼着天快快黑下来。弟弟从抽屉里取出半截蜡烛,手里拿着火柴盒,眼巴巴看着门外的天。我嚷着要看书要写字。其实,除了几本来自邻居家的有借无还的小人书,再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书。父亲教我写毛笔字,说好了我写出一张像样子的字来,他就在暑假带我去农场玩。   天终于黑了。我们嚷着,点蜡喽,点蜡喽,像在除夕终于等到了放鞭炮的时刻。母亲拿出一只空酒瓶,放在桌子中央,下面还垫了厚厚几本父亲的书,蜡烛就插在瓶嘴上。母亲说,高灯低亮。果然亮,满屋子都是昏黄的亮,摇曳的亮。我们围坐方桌的四边,父亲边抽烟边看书,母亲拿一堆衣服埋头缝补,弟弟翻我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小人书,我一本正经地写毛笔字。父亲不断停下来,纠正我的坐姿我的运笔。字帖上许多字我不认识,不过是照猫画虎。父亲说,画不出虎来,先学着画个猫也行。很多年以后想起这话,觉得那时候父亲对我的要求还是很高的。   夜越暗,烛光越亮。围坐一桌,我们做着各自的事情,也说着一家子的话。说日子的长短,说农场的劳作,说书里的乾坤,说邻家的热心肠,也说我们的将来。烛光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晃动,或者静止,那昏黄的光亮像水一样,消融了所有的疲惫和清冷,在屋子里满满当当、踏踏实实地流淌。   倦意首先爬上父母的眼角。尤其是母亲,我分明觉察到了她对烛光的心疼。她一遍一遍说着,今天烧掉了一大截子蜡了,顶得上平时的几个晚上。我们撅撅嘴,看父亲。父亲看看戴在手腕上的上海表,是该睡觉了,已经很晚了。尽管有一万个不愿意,我们还是爬上了床,条件是母亲在我们睡着之前不能把蜡烛吹灭。在烛光里睡去,是我们过年的最后一个节目。躺在床上,被窝里也飘散着烛光的暖,我们的欢喜便达到了极点。我们和烛光做游戏,把脑袋藏在被窝里,只留一条小缝,让烛光钻进来,让烛光在被窝里四处寻找我们的欢乐。父亲过来,装成大灰狼遮住烛光堵在缝隙口,让我们在大叫声中掀开被子让大片的烛光涌进来。父亲抚摸我们的脑袋,说着一些诸如要我们在家好好听话好好学习之类的话。我们在他温和的略带痒意的抚摸中,早已睡去。   至今我记着那时候的许多梦,大都和烛光有关。其中一个,我记得最清楚:大片的雪花隔着玻璃窗在屋外被风吹乱,整个屋子被怪异的风声包裹起来。我们吓得挤成一团瑟瑟发抖。这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拍掉身上的雪花,点燃一根蜡烛,顿时屋子里明亮起来,眼角挂着已干的泪痕,我们不在感到害怕和寒冷。 【一条河】   很奇怪,我总是想起一条河。 它横在城北,是一条季节河。更多的时候,它以不同的姿势,横在我不同的季节里。我说的是北大河,从祁连山上流出来的一条河。我没有回溯过它的上游,不知道它经历了多少蜿蜒曲折和坎坷起伏。呈现在我眼前的北大河,嶙峋的石块和荒芜的草木总是多于丰腴的水面。我站在河床中央,前不见雪山的清秀,后不见茂盛的绿野,仿佛置身时间空留的一片光影。   我还是深深怀念这条河。怀念总是能让人心头一热,就像喝下一杯酒,久久地,风都无法吹凉滚烫的血液。   那时候,峰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从新疆来,寄住在学校。漫长的夏天,我们在河滩上奔跑。雨后,河里流过来一些水。水不大,没不过整个河床,倚着地势就分成了几条粗粗细细的小河,分道扬镳,然后汇聚一起。有些孤岛就落落寡欢地漂浮在河面上,与夕阳和野草为伴。我们绾起裤腿,踩着温热的细纱和坚硬的石块,涉水而过,站在孤岛上毫无节制地释放年少的轻狂。黑色的鸟从头顶一掠而过,水面上留下它飞翔的痕迹。后来,我们脱光了衣服,赤裸着并排躺在草丛里,看所有的夕光被月亮收拢,听夏天的蝉远远近近地鸣唱,也说着少年的狂喜和烦恼。有时候水很大,惊涛不断拍击两岸。我们就坐在岸边,或者站在桥上,心间也翻涌起无数浪花。   在一条时而干枯时而水满的河里,我们长大。长大的过程,在那时候很慢,也很长,没有尽头,像时时缠绕在我们内心的寂寞和忧伤。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回眸一瞬间,大有白驹过隙、当头棒喝的滋味。   峰在新疆的乡下,有一个盈实的家。但是在有北大河横过的这座县城里,花掉了父母几年的收入,却始终找不到一份工作,筑不起一座不大却很安全的巢。高中毕业,我去上大学,他却落榜了。临走的那个晚上,我们缩在他临时组来的房间里喝酒,吃肉,话别。他把酒喝得很沉闷,喝得很伤感。初秋的夜,清冷撒满世界,也撒满空了的酒杯和零乱的心事。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只皮箱,打开,翻出一件毛衣来。他说,这是我妈给我新织的,我还没有穿,你带着去学校穿。我不要,尽管我的行囊里塞着一件已经被虫子嗑了几个小洞的毛衣,尽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新毛衣了,但是我不想要他的。我想,在即将到来的冬季,他会比我更加感到寒冷。他不行,一定要我收下。后来他生气了,眼睛里瞪出了可怕的红,我只好收下。   我们继续喝酒。酒在体内开始剧烈燃烧。我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北大河,就端着酒杯抢着说那些在北大河度过的时光。那些时光在酒杯里轻轻晃荡,一不小心,就溢出来一些暖暖的幽幽的光斑。   我走了。在另一个城市里,一梦就是四年。四年里,我们经常通信。他先是在建筑队找到了一份活,每天在工地上干得累死累活;后来给一家广告公司拉广告,整天东奔西跑;在后来,他学习摄影,向家里要钱购买了器材,租了门面,自己开了一家影楼。   ——他说,他一有空就去北大河走走,坐坐,想想我们俩曾经在一起的情景。   我多次写信劝他,如果在这里感到很难,就回到父母身边,在那里毕竟会过得好一些。他说他不想回去,他要用自己的努力来证明他能够在这里扎下根来,也要用自己的奋斗来证明他并不比上了大学的我差。我无言以对,只能默祝他成功。   四年后,我回来了。冬季如约而止。我穿着他送我的毛衣,和他伫立在北大河空旷的河床上。他说他要走了,回到新疆父母身边去种向日葵和棉花。他说他得重新考虑自己的路了,不能深陷在这座城市里到头来找不到自己。我暗暗为他感到高兴,也惆怅不已。那天,北风吹冷红日,也吹乱了我们的目光。我一点不感到寒冷,我听见血液在毛衣覆盖的身体里流淌的声音,平缓,温和,不可阻挡。   走,喝酒去。离开北大河的时候,我们回头望望。这条干枯的冰冷的河,正被长风漫过。 【玉米】   我斜靠在门框上,啃一只煮熟的玉米棒子。玉米很嫩,每粒淡黄的籽,都是一包甜水。说不来的那种甜,只有舌头知道。我吸溜吸溜地啃,怕一不小心,甜水会从嘴角溜走。整个院子里,都飘着玉米的甜香,大黄沉醉地卧着,直勾勾望着我,忘记摇摇尾巴。我啃完一根,把棒子扔到它面前,它呼地站起来,低头嗅着,舌头和尾巴一起使劲摇动,以为是一根骨头。可它最终没有上当,饱吸了一肚子的香气后,不满地看看我,重新卧下。鸡来了,公的母的,争抢一根幸福的棒子。我依旧斜靠在门框上,回味刚才的嫩和甜和香。那天的阳光很好,像一群鸽子,翅膀轻盈,亮亮地落在门口的麦场上,也落在我的半个肩膀上。向日葵还没有完全成熟,这是它能够继续生长下去的唯一理由。我对它们觊觎已久,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它们结出饱满的籽粒。   看着阳光在空寂的麦场上打盹,我也有点犯困。外公外婆还没有回来。他们从早上出门,扛了锄头,去很远的地里间苗。他们走的时候,我还在梦里。我在梦里闻到了煮玉米的香味。后来,一场香甜的梦就从嘴角滑落的口水里结束了。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阳光斜斜落在灶台上,也落在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上。我抹抹嘴角的口水,像院子里的那条叫大黄的狗发现了真正的骨头,立马翻身起来走向锅台。   趁玉米棒子刚熟的时候,掰下来,连皮带穗一起放到锅里煮,可以充当我们的零食,也可以作为全家的一顿饭。盛夏时节,刚刚收割完小麦,玉米就可以掰来煮熟吃了。不能等,再等张在地里的玉米就老了,不甜 ;而且轻易煮不烂,吃着咯牙,也嚼不出个味来——那时候,也只有喂牲口或者磨玉米粉的份了。掰了刚结了籽粒的玉米煮熟,一包一包的甜水,在嘴里根本不用嚼,就甜到了肚子里。几根吃下去,口不渴了,肚子却依旧空着,就再吃,啃过的玉米棒子很快扔了一地。再后来几天的玉米,就有了嚼头,绝对比肉香,比糖甜。我们拣籽粒排列整齐地玉米棒子,热气腾腾地剥了皮,揪掉穗子,也不记着吃。这样的棒子,啃就少了很多味道和乐趣。要把籽粒一排一排抠下来,攒着许多长长短短的小截,装在口袋里,躺着坐着或走着玩着,慢慢吃。   那似乎是我们唯一能消受得起的奢侈,在我们满身散发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少年时代。   外公外婆老了,种不动玉米了,可是我们还没有长大。玉米熟了,宽大的叶片在晚风里飒飒作响。我们摇着狗尾巴草驱赶头顶的蚊子,悄然穿梭在玉米地里。秋天的月亮肥硕地飘在树梢上,它的光芒足以照亮一些在风中微微晃动着的熟透了的玉米棒子。我们不说话,潜入玉米的丛林里,飞快地掰下一根根玉米棒子,扔到外面。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收手。钻出玉米地,抱了一大抱玉米棒子回家煮着吃。有时候也等不及回到家里,找个偏僻的树沟,点一堆火,把玉米棒子一股脑扔进去,我们围着火堆嬉戏。火灭了,拨开渐冷的灰堆,那玉米棒子就毫无遮掩地溢出焦透的香味来。胡乱吹吹上面的灰,顾不得里面的烫,吸吸溜溜地啃。啃着啃着,嘴角还流出来一些浓香透甜的口水来。   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些金黄的玉米棒子,心里还是那么香甜,那么湿润。是的,在满院子弥漫着的尘土味和牲口的粪尿味的村庄里,在时时被饥饿和干渴困扰的少年时代,煮熟的玉米棒子不仅仅是一种香甜的食物了。它把它的香和甜,凝聚成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在那样的时光里,我们的记忆渐渐暖意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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