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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一棵树,两扇门

2020-11-08叙事散文高会林

文/高会林一百多年前,我家那棵老柏树令人痛心地寿终正寝了,它缓慢的褪色、断气过程整整用去了一个秋季。入冬伊始,人们猛然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它葱翠的面容水分干涸,苍黄的针叶雾一般飘落。冬去春来,老柏树变成大自然中一尊赤身裸体的雕塑,再也听不
文/高会林  一百多年前,我家那棵老柏树令人痛心地寿终正寝了,它缓慢的褪色、断气过程整整用去了一个秋季。入冬伊始,人们猛然发现几乎在一夜之间,它葱翠的面容水分干涸,苍黄的针叶雾一般飘落。冬去春来,老柏树变成大自然中一尊赤身裸体的雕塑,再也听不懂时间的召唤,生不出一根毛毛芽儿。  老柏树的仙逝对家族和生活在那方水土上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悲哀和沉重的损失。它生于明朝中后期,辞世于清朝末年,沐浴阳光雨露数百载,享尽了人类所能赋予一棵树的尊重、崇拜和荣耀。它的离去,给我的祖先乃至家乡蒙上了一层厚重而且逐代口传的阴影。一谈到它,老人和邻里们无不神色凝重,唏嘘良久,甚至唉声叹气。别说一棵树,即便是一个人,哪怕是个名人,也无力在死后延续和引发如斯旷日持久的惋惜、怀念和共鸣。   从唯物论观点出发,它的灭失属自然现象,从唯心论的角度来看(也是当地普遍意见),那就另当别论了——它是非正常死亡,这正是伤感和追悔莫及的活的源泉,到现在仍水丰堤固,毫无断流的迹象。   一开始,这棵树与其同类植物并没有什么区别,更不会引起人们特别的关注和兴趣,不就是棵司空见惯的小柏树嘛,稀罕不了。随着日升月落,花谢花开,历经百年风雨的锻造和洗礼,这棵树汲取天地灵气,女大十八变,一根主干上两枝遒劲的分杈相互缠绕,盘旋着直逼云端,形态宛若两条活灵活现、威武豪放、即将飞天的青龙,并因此而稀里糊涂地拥有了自己奇特的尊贵和灵性。也不知是哪位钟爱物象、迷信风水的故人第一个掀开它神秘莫测的盖头,遇有不幸、不顺事,则趁夜深人静,来树下磕头,烧香,许愿,膜拜,结果大都遂愿。起初,先人们并未留意,后来,家门依贵树的提携,面容光彩,积厚德于一方。这样的好事在乡间又难保密,消息像风一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且代代传承,香火不断,令人虔诚仰望,抚掌称绝,五体投地。   在那个愚昧落后、电信尚未出世的年代,这个赋有神话色彩的乡野传奇像只体力充沛的公鸡,经过两百多年艰难跋涉,于清朝末年的一个仲春之季来到上海,惊动了当时很有名气的一位大画家。他不辞辛劳、使用多种交通工具,从南京下船后换乘牛车一路颠簸至树下,愕然撕去一绺胡须浑然不觉疼痛地大呼道:“神奇,神奇,妙哉,妙哉!”   这位画痴在此小住两日,白天精心作画,夜晚坚决要求置床于树下歇息,与古柏一个鼻孔出气,切身体悟创作灵感。   仲春作画,入冬树亡,问题就出在这里。乡人们说如此通灵神树不可能说死就死,是那个“焦尾巴”画鬼把树魂画走了;魂飞魄散,焉有不死之理!树死人悲,又无重生之术,仅剩下无济于事地扼腕长叹。   几年后,先人们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它的遗体,因风吹、日晒、雨淋而朽腐,择一黄道吉辰燃放大量土爆竹,家人不分老幼,尽数于树下跪地叩首,在硝烟弥漫中用去三个整日头,泪流满面、如丧考妣地着人砍伐了古柏……一个梦结束了,属于一棵荫蔽后人、播福乡里的树的时代徐徐拉上了长达几个世纪的帷幕。   一棵平常的柏树因其特有的形态而上升到图腾的层面,足见龙文化在华夏文明中的根深蒂固。至于它到底有怎样的灵验程度,原本就无足轻重,也不必以统计学的手段和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来剖析,它的价值取向在于精神慰藉,是寄托人们心愿和渴望的绿色福祉。   如今它的惟一遗存是以其树干开料,打制的两扇坚固厚实的对开大门。一个多世纪以来,经过好几代人的辗转、开合,依旧结实耐用,启动铿锵悦耳,槽、轴毫发无损,读之宽厚而庄重。另外,看似结构平常的门中,还藏匿着本地已失传多年的古老工艺——暗锲,打开隐秘的机巧,随手关门,无需上闩,大门即可闭得铁牢,且灵敏如初,叫人叹服。   刚读书时我比较调皮,为显耀学有所成,常用铅笔、钢笔、毛笔和老师折断的粉笔,在光滑如镜的门面上胡涂乱画,语文、算术、图画应有尽有,乱七八糟,门上像新长了盘遭霜打的茅草。顶糟糕的是有时铅笔头秃了,我将其抵在门上,用小刀刮尖,板面上刻下手纹似的薄痕,无端点缀了它的沧桑感。父亲发现后不声不响给我买了块崭新而奢侈的黑板,惊喜中他严肃地说,不要在大门上做小动作,它是我们家的宝贝,是用祖先传下来的一棵大树打造的,弄脏搞坏了多可惜,以后这樘门就归你了。他的一贯宽容和不体罚政策助长了我的胆量。我说你真抠门,什么不好给,干吗非给个旧门?要不给一毛钱买糖果吃我就不瞎操了。他掏出一角钱举在我的头顶上问,一言为定?我边跳边够着说,哪个说话不算数是小狗!过几天不知他从家里某旮旯找来油漆,将大门化妆粉饰一新,光可鉴人,上漆动作比早晨洗脸还轻巧。   多年来,我的故乡情结总是缠绕着这棵梦中的树,和它的骨肉衍生的两扇巍峨壮观的门。当我轻轻关闭,或慢慢推开它年迈厚重的暗红色的身躯时,门轴清越的吟唱让我一次次沉浸在历史真切、遥远的回响里,思绪潮涌,如醉如幻,把几百年的岁月和人们对一棵树的信赖、敬仰和思念紧紧地握在手中。你说,我怎么能不感激我的祖先?是他们经过多少代人精心培育呵护、不思伐取、淳朴接力,才成就了这棵平凡而吉祥的树,无声无息地为子孙们延续着简约、平和、淡定的家风,留下了两扇通向时间深处的门。 2007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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