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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蒺藜

2020-09-17叙事散文低眉
蒺 藜低眉蒺藜趴伏在地面上,瓜一样蔓延生长,茎上布满绒毛,夏开黄花,九月结实。它的果实形状不一,有呈球状,也有呈不规则五角形。关键它果实不仅布遍短毛和瘤,还布满针尖匕首一样的刺。这就好玩儿了,我顶喜欢恶作剧。拿一个蒺藜果藏起来去刺刺同我

   蒺 藜
   低眉
  蒺藜趴伏在地面上,瓜一样蔓延生长,茎上布满绒毛,夏开黄花,九月结实。它的果实形状不一,有呈球状,也有呈不规则五角形。关键它果实不仅布遍短毛和瘤,还布满针尖匕首一样的刺。这就好玩儿了,我顶喜欢恶作剧。拿一个蒺藜果藏起来去刺刺同我很好的人,比如季嘻嘻,石哈哈,应该没事。   同我一样有趣的人,还有冷兵器时代的武器学家。仿生学是一门模仿的学问,蝙蝠指使人类发明了雷达,苍蝇启发人造出了蝇眼透镜。古代军旅模仿蒺藜多刺的果实,做成铁蒺藜,置于敌阵前,用来扎敌人的脚掌。想象一下吧,你一个古代的兵,穿着铠甲正在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狂妄得正得劲,冷不丁,一阵锥心的疼痛,从脚底传来,让你身子一抖浑身打颤。咬着牙齿拎起脚,你一看,一个铁蒺藜扎进脚板底的肉里,献血淋漓。你疼不疼,你恨不恨。你不要疼,也不要恨。谁让你是我的敌人,是我要杀死的人。我是“汉兵奋迅如霹雳”的霹雳,你是“虏骑崩腾畏蒺藜”的虏骑。有王维的诗歌《老将行》为证。   我真想和蒺藜打个照面啊。他们都说蒺藜在乡下极常见,喜欢沙地、荒地、山坡,田野、路旁、草丛也都有。可我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它。自然也做不出拿它来扎别人的事了。因为我们南通江海平原是冲积平原,所以蒺藜不喜欢来呢,还是因为我不够留心。我一贯都不在意植物的果实,尤其蒺藜还是一种杂草,杂草的果实一般很小的,不起眼,所以我对它进行了选择性的忽略呢,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反正我从没见过蒺藜真正的样子,它在田野沟渠的样子,坡岸高墩上的样子,它不在书上的样子。   蒺藜是《诗经》《楚辞》的常客。我所有的关于蒺藜的事情,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以及我想象出来的。

  我不喜欢屈原。好的东西都是无我的,屈原身上的“我”太多了。而且还总是兮啊兮的,全天下都是小人,只有他自己一个大人,是贵族。就连草,都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蒺藜在他那里,就是一种著名的恶草,被用来比喻小人。他说什么“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这个薋,就是我现在想说的蒺藜。又说什么“蒺藜蔓乎东厢”,意思就是说,像东厢这种“宫室所言,礼乐所在”的地方,本来应该长出嘉木,现在却蔓出了蒺藜,真是礼乐已失啊。读到此处,我要为蒺藜鸣不平。可真倒霉,因为有刺,就被归为恶草,这一点我不赞成。有刺就说明是坏人吗。很多伪君子把自己伪装得比兰花还漂亮。   《博物志》又说:“岁欲旱,旱草先生,旱草谓蒺藜也。”意思是,蒺藜一般生长在土地荒废之处,凡有蒺藜的地方就意味着粮食没着落。蒺藜因此被用来象征干旱荒年之兆。田鸡要命蛇要饱,没饭吃是要死人的。为了有饭吃,我屈服于这样的比喻,承认蒺藜不是一种有用的植物。   但是也未必。因为我吃过蒺藜。医生开给我吃的,不骗你。我夜里喜欢失眠,日里喜欢发火。去看医生,中药给我开了十几味。其中有一味,就叫白蒺藜。那么多味,独独我记住了白蒺藜,是因为它名字中多了一个白字,就变得有品味了起来。查了一下医书,白蒺藜就是蒺藜,它还有一个生闷气的名字,屈人。《本经》上品。清代医家叶天士经常用蒺藜开郁,凡是喜欢生闷气的人,以蒺藜炒香入气,药服之,可以通郁。还有女人,乳腺疼痛,也可以吃白蒺藜。《救荒本草》里也说“蒺藜处处有之”,古时荒年,老百姓采蒺藜种子磨面作饼或蒸食,是能救命的。   如此说来,蒺藜也并不算没用。为什么它脱不了被视为恶草的命运?原因显然就在于它身上有刺。人类的自私肯定是相通的,总喜欢根据自己的利益来判定其它物种的好坏。凡是对自己没用的东西,都是不好的。就连信神的人也不例外。《创世纪》把青草和结种子的蔬菜放在了鸟兽出现之前,把人类的堕落安排在一座花园里,委实是跟人类的农耕渔猎生活有关的。故事的最后人类被流放,从靠天吃饭的采集生活堕落到辛苦操劳的农耕生活,还要背负荆棘和蒺藜的永恒诅咒。蒺藜从此超越了自身,成为人类在伊甸园中犯错之后的长期惩罚,成为一种诅咒的文化符号。

  同《离骚》一样,蒺藜在《诗经》里多次出现,均身背骂名。流传最广的,就是《墙有茨》。   齐僖公至少有五个儿女可以载入史册并且名声不好。因为和妹妹的奸情被发现而不得不谋杀妹夫之后自己也被乱军杀死的齐襄公,靠杀死兄弟而上位的齐桓公,和哥哥偷情的文姜,被公公骗婚生了很多孩子后来又嫁给公公的另一个儿子并且又生了很多孩子的宣姜,以及,想要杀死兄弟而反被杀死的公子纠。《墙有茨》八卦的,就是宣姜。   我真想把宣姜从时间的故纸堆里狠狠摇醒,问问她那些年到底是怎么过的。千古艰难唯一死,宣姜被不要脸的命运强奸,最后把自己弄得求死无告,卫国的八卦诗人把她钉在《诗经》里面,风一吹,就杂草一样招摇。不信我们来看诗人们捂着嘴巴,欲说还休,窃窃私语,装腔作势,碎嘴碎脸的猥琐样子:“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狗仔们唱出来的歌,蒺藜一样刺人,把一个妇人的历史,扎得献血淋漓。他们唱:墙上有蒺藜,拔不出,除不去,扫不掉,宫墙里面的龌龊事,不能说啊,说不出口啊,太难听了,十分丑啊,搬不上台面啊。   这些无聊的人啊,以为宣姜的丑事是宫墙里面的蒺藜,刺一样扎在王室的脸面上。而其实,他们自己的诗,又未尝不是蒺藜呢,刺一样扎在诗经里面。他们自己才是蒺藜,才是真正的刺。   其实不能怪宣姜。骂宣姜是没得用的,反而宣姜是那个受害者,是最需要安慰和理解的人啊。她没有什么需要去责怪的,不过一个没有及时去死的女人罢了。只能怪她长得太美了,活的时间太长了,丈夫太多了。你说她不要脸为什么不去死也好,或者说她生命力太顽强心性太坚韧抑或太软弱死不起也罢。但是请问,她为什么要死呢,活着不好吗,无论遇到什么事,谁都没有资格要她一定去死。谁又不怕死呢。不然你为什么不死。谁规定被很多男人睡过就一定要死呢。反正她的一生已经风干成历史了。我们可以把历史煲成心灵鸡汤去喝掉,却不好投食喂这只鸡子吃。   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荒淫无耻的卫宣公。卫宣公够变态的了,他和庶母夷姜私通,生下儿子伋,立为自己的太子。卫太子十六七岁的时候,是一个俊秀风雅的翩翩少年。齐国公主宣姜年方十五,正是含苞带露的年纪,初绽的花朵一样鲜亮娇艳。卫宣公本来是派使臣为太子求婚的,可是为太子求婚的使臣回到国内,却告诉卫宣公,这个女孩美艳不可方物啊,陛下不如自己收了她吧!   扒灰佬卫宣公用什么样的阴谋诡计瞒天过海骗过了欢天喜地的宣姜和自己的儿子,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我们能知道的,不过就是史书上可怜的几行字。反正宣姜直到结婚之后,才知道新郎不是太子,而是老蛤蟆卫宣公。历史只记载事实,不分析心理。宣姜嫁给了自己的公公,从伋的未婚妻变成了小妈妈。这是迫害女人的道学家们心目中宣姜应当去死的第一次转折。   绯闻满天飞。《墙有茨》、《新台》、《君子偕老》、《二子乘舟》,狗仔诗人们创造力惊人,拜他们所赐,宣姜长年被挂在热搜榜第一,成为卫国娱乐界扛鼎的人物。宣姜没有去死。作为一只白天鹅,她选择和吃到天鹅肉的癞蛤蟆一起活下来。并且和这只癞蛤蟆生下两只小癞蛤蟆。癞蛤蟆一叫做寿,寿是一个仁义的孩子,他很尊重自己的大哥伋。癞蛤蟆二叫做朔,这是一只真正的癞蛤蟆,一个阴谋家。他想要阴谋造反,取太子之位而代之。总之,过程不必详述,一番折腾下来,伋也死了,寿也死了,卫宣公也死了。朔如愿登位,成了历史上的卫惠公。这是道学家们心目宣姜应当去死的第二次人生转折。   宣姜依然没有去死。她选择装傻,选择继续活下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人生的第三次转折很快就要到来。卫国贵族记恨朔的不仁不义。四年之后,他们拥立旧太子伋的弟弟,卫宣公的另一个儿子,黔牟做了国君。卫惠公吓得跑到齐国躲了起来。宣姜卫国作为两次政变的红颜祸水,落在卫国贵族的手里,求死不能。   可怜的宣姜,在齐卫两国的共同商量之下,迎来了一生中最高光的该死时刻。她被迫不得不嫁给已故太子伋的同母弟弟,昭伯。身份好尴尬,既是太子伋的前未婚妻,又是卫宣公的未亡人,还是卫宣公儿子昭伯的老婆。苍天啊,大地啊。宣姜应该是抵抗的吧,昭伯应该也是想要顾全大哥和老爹的脸面的吧。但是,权贵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巩固政权的机会,他们要的并不是脸面,而是利益。宣姜的名声可真响啊,马蓉偷个人,顶多上一次热搜,热度过后,她还想再上一次热搜,就宣布出道,却不能如愿。宣姜连续上热搜,上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结个婚,就连《左传》都来为她背书。《左传》说:“不可,强之”。……宣姜美眉的生殖力可真茂盛啊,在《左传》的强迫下,她一口气又生下了五个孩子:齐子,卫戴公,卫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除了齐子早夭之外,其它的孩子个个齐正正,顶刮刮。额,真的全部是因为强迫吗……   据说昭伯也是一个翩翩公子,那么就让宣姜美眉身不由己的命运到此结束吧。到了最后,她终于可以平静地死去了。在历史上没有一点消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比起被钉在诗经里示众,没有一点消息地死去,就是安息。   时间进化到两千五百多年之后的今天。虽然八卦还是满天飞,有过之无不及,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卫宣公已死。现在的人们不读诗经,八卦不会再以诗歌的形式出现,娱乐新闻品类繁多,它们的生存力也只和朝生夕死的动物蜉蝣差不多。比起婚内出轨的女人,同时嫁给一个大户人家的父亲和儿子,并不是什么丑事,你至少还是名门正娶。在《墙有茨》里用来讽刺你的植物也不叫那个名字了。以前他们叫它“茨”,现在我们叫它“蒺藜”。时代不同了,蒺藜好像也不常见了。也许是因为环境污染,土地已经不适合蒺藜的生长。或者是因为人们要靠土地来种粮食,早早就把蒺藜给弄死了。又或者是因为我不够留心。反正我没怎么见过它。那些有刺的植物,有刺的人,有刺的歌,都堪堪比不上传你八卦的那个诗经年代。宣姜美眉,请放心,请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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