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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那些平静的屋顶

2020-11-07抒情散文张英华

??  在鲁西平原上,这个叫店子的小村里,燕子飞得很低,有时会贴着地面,擦着裤角。这些黑羽白腹的精灵,在村庄的大道上,树桠间,屋顶上飞来飞去,快活,伶俐。它们飞翔在人们的生活旁边,是村庄养育的另一类居民。
??  村庄里土砖瓦房比较多,适
??  在鲁西平原上,这个叫店子的小村里,燕子飞得很低,有时会贴着地面,擦着裤角。这些黑羽白腹的精灵,在村庄的大道上,树桠间,屋顶上飞来飞去,快活,伶俐。它们飞翔在人们的生活旁边,是村庄养育的另一类居民。 ??  村庄里土砖瓦房比较多,适于做窝,村子又小,四面田野,燕子们在这里一定找到了取之不尽的草籽种粒以及飞虫。 ??  街道上有经年散落的柴草与秸秆,已经在几度雨水与足尘里污腐。 ??  人家大门口拴着牛或羊,缓慢地嚼着草,牛羊粪散落在跟前。畜养的气息薰得半条街都很浓烈。可是闻惯的村人不会嫌弃。有经验的走过会估计一下它们将给这家门户带来的价值。最末咕哝一句:嘿,这小子发了。 ??  能带来几千元的收入,人们就会咋舌,认为这小子很发财。 ??  不过,今年,让人们咋舌的不再是养牛养羊,而是养鸡。村后起了一片片的大棚,种的不是菜,而是养的鸡。 ??  我们回来的时候,处处时时听到人们在议论养鸡,忙着养鸡。今年养鸡生意特别好。一茬鸡苗长大只要四十天。一个成功的棚子一茬能挣四五千到六七千元。四十天吃住在鸡棚里,比养自己的孩子还要精心。一茬出棚,另一茬就紧接着养上了。人们说连焕菊都挣了一万多元了。炎祺更厉害,他有四个大棚,据说挣了四五万了。随着这些能耐强的人吃到了干饭,那些平时被人们瞧不上眼的人也喝到浓汤,成了香饽。游手好闲了三十五年的培亮被人聘了当短工,一天三十元的工钱都得看面子才答应你。 ??  这个冬天,大部分人家应该不必像往年那样赶着去卖粮换零花钱。 ??  全国的老百姓都奔上了小康,店子村的人们也该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苍蝇更多了。小村人们有随意倾倒垃圾的习惯,离开大门口几步就倒了,离小河沟近的会多走几步。陈年的垃圾已淤塞了河沟,水有几年不流动了。这些垃圾里充盈着我们的现代文明,各种色彩的塑料袋,包装纸,报纸。所以,小村里苍蝇的多由来已久。今年更多。是养鸡养出来的。鸡棚里挤不下,就衍到村子里来。稍有脏污的地方就会密集地飞着。更不要说那些垃圾堆与牛羊圈了。都又黑又壮。院落里多得很。纱门也阻不住,见缝插针地飞进屋里去。 ??  人们习惯了苍蝇在生活空间里的飞翔,像习惯身边那些燕子。它们的存在不被觉察的。 ????抬头看,房顶以上的空间是令人舒服的,天空很蓝,燕子羽毛洁净,丝瓜藤爬到树上,缠绕到树稍,使树枝间显得杂芜。 ??  这就是我婆婆的村庄,我的第二个家乡,选择丈夫的时候就和它发生了源缘。这次我们被婆婆的病召回到这里。 ????不断有邻居来看望婆婆,一例的都是提着一小方便袋鸡蛋。床下积满了一个大纸箱了。天热,婆婆正发愁该怎么处置。还是不断地有邻居来着,提着鸡蛋。 ??  来了,坐在床沿,乡音啁呢地说着一些互相体已的话。氛围很温暖。 ??  焕菊是在喂鸡的间歇跑来的。我知道她喂鸡得了不错的收入,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她可能比我大,但叫我妗子。怎么论的辈,婆婆向我解释过几次,又忘了。说起喂鸡,她激动加高兴,向我说起这活计的辛苦。但她是个不偷懒的人,说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就往外走,说,不行,我得快走,该给鸡打针了。她走了,还坐着没走的告诉我,万一哪只鸡得了病,整个棚就完了,一下就赔好几千哪。村里赔得很惨的也多的是。养一窝病一窝,不敢再养。现在养鸡生意的好也只是一时,得趁着市场价看好,多养一窝是一窝。 ??  成亮家的也来了。女儿几个月的时候,她给我做过半个冬天的保姆。从此,每次我回老家,她就常常第一个跑来了,带来我爱吃的花生,都是她亲自炒好的。她是一个四川媳妇,又瘦又矮,脸面带着勤苦相,两腮常年浮着奇怪的驼红,不是娇艳,好像是被一个冬天的冷风剐红后再也没退回去。凭心而论,她的眼睛的形状是相当好看的,很深的双眼皮,杏核状,长睫毛,黑而大的瞳仁。但是,生活已退尽这眼睛里生动的神采,它流出的光是黯淡的,木然的,在背阳的门口,她坐着,眼睛那里更像两个黑洞。 ??  她是因为怀想我才每次来看我。但来了又没什么话说,只是我问她一句她答一句。 ??  后来她有些讷讷地说:今年穷了,没花生了。都卖了。家里三叔生病,花了三万多,存了五年的钱全花光了。 ??  我忙安慰她,说上次的花生吃了好久,现在还不馋呢,而且这几天又刚好上火,恰巧不能吃的。 ??  谁都知道她是许多年前被人骗卖到这个村子里,给大她十岁又老又丑的成亮作了媳妇。做保姆的时候,她向我聊,诉说她的不满与委屈。在这颗无知同时也未被世物浸染涂抹过多的心灵里,有着她自己的爱情愿望。但是因为命运,它彻底失落,掉入泥尘。成亮倒对她很好,她也是疼他的,在外的时候,常常做梦都挂念他。 ??  她最羡慕的是邻居媳妇谁谁谁,说她们总是带着二十三十甚至五十元钱去赶集,而她,最多只能带五元。 ??  她非常爱清洁,那么严寒的冬天,坚持每日洗身。如今,村庄里这么多的苍蝇,她能适应吧? ??  我问她有没有养鸡。记得她是很爱养家畜家禽的。有一年冬天她兴致勃勃地养了十二头小猪,可惜没有全部成活。 ??  她说:养鸡的大棚太贵了,根本置不起。我想起她刚说的三叔的病,不再问了。 ??  临走的时候,婆婆问她要不要提上我们中午吃剩的一盆排骨炖萝卜。我常对婆婆与她邻人类似的交往方式惊心动魄兼提心吊胆。那些排骨虽说没有过多地动筷,毕竟是吃剩的东西。让人提这个多么不尊重啊。别伤了她自尊啊。但这类事情往往接着以平安无事的面目呈现我面前。那些被让提着这个那个的邻居,大多不会拒绝,爽爽快快高高兴兴地提走。婆家的状况在村里属较好,儿女都在外工作,一旦有一个回来,饭桌上就会剩许多菜,差不多都被来串门的邻居提回去下一顿接着吃。没有一个会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有人会觉得被轻视,更不会有人嫌弃。婆婆常会有儿女带回新鲜的吃物,她会在邻居们来闲坐的夜晚一一分他们,他们中有老太太,也有年轻小媳妇,也会有几个老头儿。他们一般都推辞一下,然后像分半半的小朋友一样吃掉。气氛单纯,快意。我自己想通了,这是贫穷时代遗留下来的古风。现在还保留着,说明它还是受欢迎的,被接受的。这种行为使这些乡亲显得幼稚憨态,同时也是一种朴实、可爱。 ??  存亮家的嘴里说不要,但脚步并不迈得怎么快。我也就入乡随俗地按婆婆意思办,快速地装好放进她手里去,她就向我告别走了。 ??  连镇家的更实在些。她用一个黑方便袋提了二十来个鸡蛋。婆婆让她走时把那个木瓜带着,并说这是儿媳刚从南方带来的,稀罕。连镇家的临走时就顺顺从从地拿起来走了,脸上挂着的是女孩般单纯明亮的笑容。 ??  连镇家的,这个温柔良善的女人,看人的目光里充满平和、无欺、谦让和与人交好的愿望。就是那个靠说媒算卦为营生的连镇的媳妇吗? ??  这个乡间妇女,有着我从其他村妇身上未看到的清澈如流。她的一切愿望在神色上的流露都出自天然。她的眼神还有着阳光的善意与明亮。生活的磨折在她身上未留下丝毫阴暗的气息。她经过了世尘也沾染了世尘,但它们只落在了她的衣襟,未落入她的那颗心。她似乎也不会防范什么,一股平静之气却使靠近她的浮躁之物尘埃自落。 ??  有一类人是有一种天性的东西时时浮动于身的,永远不会被浸染。这与文化与教养无关。天性是一种有别于其他的财富。 ??  丈夫说:是的。从来没见过她与别人红过脸吵过架的。妇道人家之间家长里短从没有她。从来见人都是这样笑笑的,平静的,良善的。村庄里这样的妇女真的少见。 ??  那些事情,在她身上不留痕迹,真是奇迹。 ??  那一年,死在阳平县城酒楼里的女孩儿不就是她的小女儿吗。虽死得蹊跷,却无能伸冤,一为不懂法,二为女儿做的营生不正大,怕抖开更丢人。酒店里五千元钱就堵住了连镇的嘴巴。那个娇娆的女孩,最后一次穿得乍眼乍目光鲜鲜地走出村子,三天后就传来死讯。 ??  同时村庄里早就传扬着,连镇的大女儿在做与小女儿同样营生时怀了孕,连镇极力鼓动女儿生下来,然后把小孩卖了笔钱。 ??  连镇算卦说媒是为了钱,养女儿也是为了钱。只要得了钱,失去了女儿,他也并不怎么心疼。 ??  连镇脸上同样天天挂着笑,只是那笑显得有些贱。 ??  这些事情,她真的是无觉无影?或是麻木,亦或是超然?我总以为这类事会在一个真正母亲的眼睛里刻下深深的伤口的。 ??  也许,她就是有一种天然的认同生活的能力,枝折花落,都打击不了她的本性。 ??  如果这样幸福,也好。 ??  婆婆说起大兴的娘。那个常常走进婆婆的院子找她玩骨牌的五十多岁女人,倒了,得了食道癌。没法看了,一直躺在床上。两个月了。 ??  农村人得癌的一点也不比城市少,听到的似乎还要普遍。能够病老在医院的病床上,对于农村人来说,还是一种梦想中的奢侈。 ??  隔了一条路的大兴家里并没传来过呻吟声。越过矮墙向前方的那家望过去,时值夏日正午,房顶上的天空炽白耀眼。槐树高过屋顶,枝条像被受过约束,多蜷曲,叶蒙了尘,不动心思的麻木的只管呆绿。那屋下罩着的是怎样一种日日夜夜,病的痛苦难捱,生的煎熬折磨,亲人的束手无奈。 ??  她的女儿提着鸡蛋也来了。还能有笑容。我觉得许多农村女人脸面上很容易保持笑容。是一种呆呆的笑容, 对苦难艰辛司空见惯而成为对大部分不幸的麻木不显;贫贱的笑容,那笑容在受屈辱受鄙薄受伤害时可能也会这样浮着。她们侧转身,生命给她们的空间很小,像一个寒酸简陋的破厨房一样。好在她们生来就知命,在幼小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求更多。所以那表情从小就低矮,知足,加苦难搅拌,浮浅为一种无法模仿的纯朴。 ??  夜里,睡下了,屋后传来强烈的猪圈里的气味。我起身把窗子关上,任凭再热些。过了一会儿,响起吵架的声音,是后邻七十多岁的大嫂子与她的儿子。细听,原来是她老眼昏花,把碗用猪食盆子里的水洗掉了,他的儿子吵她。她说不是这样,并伤心地与儿子争执,最后跑到屋里哭起来。那大嫂子瘦得像干柴棒一样,耳朵已聋得很难听见什么。女儿穷,且丧了夫,儿子儿媳也是靠在田地里出苦力过活。儿媳顾不上她,也不热心顾她,她就像一条被弃的老犬一样,晃晃悠悠出了家门,走到我婆婆这里来了。婆婆只要有好吃的,就会留给她。 ??  第二天,我们都挂着她是否醒来出门了。那么大年纪,怕一口气闷在心里,婆婆说。到了半晌时,那芦花棒一样的老嫂子又晃晃悠悠过来了,黑色大襟褂子飘飘荡荡,眼泡肿着,使眼周围的皱纹都被充实起来了。 ??  婆婆病好转,到了离开的日子。我打点行李,也打点自己的心情。 ??  田园与乡村,是我们永恒的向往。是否就是眼前的这个村庄呢? ??  我又望向那片静静的屋顶,屋顶下是人们被生之洪流裹挟而行的生存,是飞舞在空间的黑色苍蝇。屋顶之上,燕子正从稍稍高过人类头顶的地方飞过。想它们暂时还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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