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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一双六二年的翻毛皮鞋

2020-11-06叙事散文尧阳
快有四十年了吧,父亲一直没有忘记他曾穿过的那双翻毛皮鞋。那双鞋的鞋面是一种毛茬茬的黄土一样颜色的粗皮,皮质当然也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什么猪皮和牛皮,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这种鞋了。但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或者更早的一些时候,翻毛皮鞋一直是村里的
  快有四十年了吧,父亲一直没有忘记他曾穿过的那双翻毛皮鞋。那双鞋的鞋面是一种毛茬茬的黄土一样颜色的粗皮,皮质当然也不是我们现在常见的什么猪皮和牛皮,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这种鞋了。但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或者更早的一些时候,翻毛皮鞋一直是村里的后生和闺女们羡慕的一种时尚。当然,谁要能穿上翻毛皮鞋,更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我问父亲,那时你穿上全村唯一的翻毛皮鞋是什么感觉。没等父亲开口,母亲就抢着回答了,母亲说,可贵咧。   母亲是从经济角度来说那双翻毛皮鞋的,可是那时候的父亲并没有考虑这鞋多少钱,而是穿着它一脸自得地在村里走着。多少年了,说起那双翻毛皮鞋,父亲的言谈中仍有一丝炫耀的感觉在里头。父亲说,那是你爷爷从大同给买回来的。于是我想象着父亲当年穿着一双翻毛皮鞋是怎样的风光。直到今天,村里好多人在闲谈时,还会说起那双皮鞋,他们都说,不是那双翻毛皮鞋,你妈早嫁到别的地方了。   我为父亲感到幸运,更为那双我永远再也看不到的翻毛皮鞋充满了深深地敬意。如果没有那双鞋,恐怕就不会有我和我的姐姐哥哥妹妹们了。   上个世纪的六二年,饥饿仍像天上的乌云一样难以散去,母亲老家的年轻闺女们饿得实在没办法,才纷纷出走上川,来到父亲他们这里以求活路。于是那条冷寂的公路上就经常游走着一伙又一伙的年轻闺女们,她们远走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出去为饥饿的家里人找一些粮食回来,同时也给自己找一个好的男人。因此,那些六二年的年轻闺女们的爱情便少了许多的浪漫,而多了一份难堪。过去穷得卖儿卖女,那是没办法。现在解放十来年了,却饿得要出来找饭吃了,可不这样,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据说母亲是一个人走上那条漫无边际的公路的,曲曲弯弯的公路宛如母亲心里头的惆怅,可是为了自己的一家人不被饿死,母亲表现出了义无反顾和勇往直前的精神。一村又一庄像风景一样从母亲眼前飘了过去,可是她无暇顾及面前的村庄和人们好奇的目光,然后在一个暮色茫茫的时分,母亲敲开了一户人家的街门。此刻,村庄上空已缭绕着缕缕炊烟,空气中散发出阵阵的粮食香味。母亲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呼吸着,饥饿就在此时刀子一样地扎着母亲的身体。母亲疼得几乎要弯下了腰。   母亲灰头土脸的样子使主人家感到恐慌无比。这户人家并不是父亲他们家。但他们还是对母亲的撞入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他们动手给母亲做了一顿当地特色风味的白面片儿汤,母亲连吃三大碗后,眼泪便开始掉了下来。主人家深表同情,但也无可奈何。   那一夜,就在这户人家,母亲睡了一个好觉。那一年,母亲18岁。   第二天,母亲便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主人家就明白了母亲的心思。此前听说有闺女主动上门找婆家的传说也终于得到了证实,但他们家没有小子,只有三个闺女,所以他们对母亲的主动上门只能爱莫能助。但他们很快就把母亲引见给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我爷爷是见过世面的人,经常出走于内蒙大同一带,是有名的牛贩子。他看着坐在炕沿上的母亲,品咂着手里的旱烟袋,说,闺女,你可拿好主意了。母亲低着头没有吭声,只是点点头。然后父亲就跟着爷爷来到了母亲面前。那时候父亲23岁,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两杆钢笔,梳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发型。见着了母亲,父亲显得很不自在,倒是他的那双和他身上穿的衣服形成极大反差的皮鞋吸引了母亲。父亲羞赧地看着母亲,脸上像被谁打了两个耳光,火辣辣的发烧。当晚,母亲就来到了父亲的家。第三天,父亲肩上扛着小米、玉米面跟着母亲来到了姥爷家。父亲还没把肩上背着的东西放到地上,姥爷姥娘就感激地哭了起来。大舅、二舅、二姨则像一只只饿急了的小鸟,伸着细长的脖子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大姐和父亲,还有地上那半口袋粮食发呆。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响鞭放炮,母亲就和父亲生活在了一起。他们的爱情就像那个年代留下来的黑白照片,质朴得令人温暖。   母亲老家的后生们,在那个饥饿的六二年经历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光棍荒,父亲他们那一茬的后生则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惊喜和便宜,甚至四十岁的男人也能娶上一个二十多岁的黄花闺女。现在说起来,母亲也是一腔感怀,说那时候只要填饱肚皮,人长得什么样儿是不敢考虑的。因祸得福,就便宜了父亲他们。当时母亲看见父亲脚上的翻毛皮鞋,就知道这户人家错不了,能穿得起翻毛皮鞋的人在那时的农村是没有几户的。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父亲是经常吵闹的,甚至两人现在都还吵闹不休。有时为了一句极平常的话,两人的意思没有统一,也要吵上半天,可没到十分钟,便又和好如初。他们的吵闹甚至大打出手就像一天也缺少不了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使我和大姐经常为父亲母亲的婚姻是否幸福而产生莫大的怀疑。可是母亲对自己的婚姻竟然没有半句嫌弃,倒是她一直在为自己的结婚如此简单而叫屈,现在村里的闺女出嫁哪个不是几铺几盖,车来车往。父亲则涎着脸皮得意地说,谁叫你家穷得连锅也揭不开呀。这句话仿佛说到了母亲的痛处,母亲便默不作声了。其实母亲说得再多,对于她那永不再来的青春已是于事无补。   此时,那双令父亲骄傲不已的翻毛皮鞋已经让父亲弃之一边,甚至连他也想不起自己还有一双那样的皮鞋。母亲的样子,也已变得疲惫不堪。连着几年,她生下了姐姐,然后生下了哥哥和我,还有妹妹。沉重的家庭担子和贫困的生活,让母亲和父亲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们沉默,他们忍辱负重,他们像一头老黄牛在为生活而忙碌。从那以后,父亲的脚上经常穿着母亲为他做的麻底布鞋。记得母亲说过,父亲一年要穿10双布鞋,父亲的脚不算特别大,可是加上我们姐妹四个,母亲一年要在煤油灯下做多少布鞋就可想而知了。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里总是为我的父亲和母亲感到心痛,为他们平凡而艰难的一生感到愧疚。   姐姐说她在十二岁的时候,还穿过父亲的那双翻毛皮鞋。但鞋的前面已打了一个很醒目的补丁。姐姐说,穿上它,自己就像一个动画片中的人物,笨笨的,往往是人还没出门,两只脚已伸了出去。我记得小时候我和哥哥跟着姐姐给兔子割草,姐姐经常被这双不合脚的鞋拖累的落到了后面。姐姐因此而尖着嗓子在后面大叫我和哥哥等等她,可是我和哥哥反倒加快了步子,甚至小跑了起来。于是,我们的身后就传来了姐姐细弱的哭声。尽管这样姐姐还是爱穿父亲的这双皮鞋。姐姐那时已经知道了美,知道了这是一双比布鞋要高级的皮鞋,知道了一双皮鞋是比一双布鞋要洋气的。   后来,不知为什么姐姐就不穿这双翻毛皮鞋了。也许她懂得了害羞,知道村里人都取笑她。“小人人,大鞋鞋,嫁个男人丑八怪”。姐姐脱下了这双皮鞋,哥哥就忙不迭地试着想穿,可是鞋底上那许多的铁钉让哥哥无可奈何,哥哥说,太重,穿上就不会走路了。后来,这双翻毛皮鞋就丢在一边没人问津了。它像我们那时候常吃的玉茭面窝窝和高梁面,或者看的一本小人书,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就悄然而逝了,说得详细点,可能就在过年时,和烂纸灰渣什么的一起让父亲给倒在河槽里了。   总之,我们家再没有人去关注过这双翻毛皮鞋,而它就像那些逝去的日子,理所当然地在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仔细地回味,可能就像我们生命中的某些事物吧,总会在某一天,某一时刻,悄悄地离我们远去,然后在多少年后,又叫我们想起它。   是在去年,我在一家鞋店给母亲买了一双软底皮鞋。没想到母亲穿了一个礼拜,皮鞋的鞋底和鞋面就分了家——“张开了嘴”。父亲见状,就说,我年轻时候的那双翻毛皮鞋穿了20年,也没出现这种情况。   父亲说的没错,那双翻毛皮鞋,确实是一双质量信得过的好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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