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爱牛粪•爱天空

　　牛粪肥实的地方，天空必定清朗一些。哪个地方的牛粪墙高大一些，这儿的牛羊（包括大部分家养的鸡鸭兔鸽等等禽畜）必定兴旺一些。或者可以这样说，哪儿的牛粪烟儿呛人一些，哪儿的生态环境必定胜过其他地方。牛粪烟浓，只浓在几米高的帐房周围，看看高处，天空瓦蓝瓦蓝叫你找不出词儿形容呢——我这个专业的语言工作者，就碰到了这样的尴尬。 　　这样的认识，来自于我在藏区切切实实的观察与感受。 　　朋友您说得有点道理，这样的认识，似乎有点与常识相悖。牛粪烟儿多了，岂不笼罩了天空了吗，哪来清朗的天空！不过，您的这个观感，可能是来之于牛粪火的旁边。从牛粪火产生的烟子下方望朝天空，当然一片云遮雾罩的景象。不过，您多走几步，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只要走出牛粪烟子笼罩的范围，您就会清晰地看到，您原先站着的那个地方的上空，原本瓦蓝得让高超的画家也调不出颜色呢。 　　是了，这篇文章写的是牛粪。关于牛粪，我已经写过了，比如胸中莫装牛粪什么的，题材重复。不过，意思则相差太远，意象就相差得更远。以前写的那篇文章的主旨是，胸中不要装牛粪，才能将事情看得清楚。今天这篇言语的意思，则是藏胞将牛粪捡拾得具备了哲学教授的研究成果。 　　前年四五月间，我们进藏考察，下半阶段，基本上就是在牧区转悠，比如在林芝地区的北端，比如在拉萨地区的周围，比如在日喀则的腹地，又比如在那曲地区，然后，还在不属于西藏但还属于藏区的四川省的甘孜、理塘等地流连。藏区景致当然纷繁，但我在这纷繁中注意到了一个独特的现象，那就是一些藏族牧民临时住所（帐房）的周围，用“牛屎巴”垒砌成了高高厚厚的墙壁，有的人家，更是用“牛屎巴”筑出了类似内地“四合院”的一派壮观景象。 　　在藏胞们的帐房旁边，牛粪墙旁边，一面面、一列列的风马旗（经幡），于西风中猎猎抖响。风很大，灌木的枝桠，地上的细沙，都被大风刮得翻卷着朝前滚去。而渗透在风马旗里的牛粪颜色，沾染在风马旗上的牛粪味道，却丝毫也不接受这些大风的洗礼。以至我们的越野车快速从它们旁边驶过时，它们无不强烈地释放出自己的浓烈意蕴，让你知道它们的存在。而且，以它清香的味儿让你领略到，它们只是因了季节的怠惰而显得灰头土脑一些，骨子里，则是清馨可人的呢。 　　以前，看过许多关于藏区生活的书，也看过许多关于藏区题材的电影电视剧，印象中，藏胞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劳作、生活，少不得牛粪，牛粪既可以用来代替黄泥抿糊暂住地方的墙壁，又可以将之晒干了以后用作燃料。但，无论怎样用，那一大圈“牛粪四合院”的墙壁，用上十年也用不完呀！只怕是用以显示自家的富足罢。 　　牛粪，我相当熟悉。我在牛粪热烘烘的熏蒸之中长大。 　　我们家一直都养牛。生产队时，队里有着几十条牛，牛中的耕作者，分散在各家饲养，老牛母牛与小牛，就集中了，由专人管理，白天放牧到山上，夜里关管在大圈。我家认养了一条耕牛。当时，地方政府对我们回族网开一面，完整的一个家庭，可以每年喂一条菜牛。这样，我家常年就可能有两条牛在圈中拴着。养牛，当然麻烦多多，要喂草，要牧放，要梳洗……但家中的利益也在所多多。比如，牛可以造粪（也就吸纳了家中的垃圾），粪交到生产队，可以记工分；牛可以让我们放学以后有事情做，太阳偏西之时，骑着牛儿去北山，乐得在牛背上或者牛身旁看一番《枪挑小牛王》的连环画。如若是雨水天，我们就将牛屎堆积的地方记牢了，三天五天以后，就去那里“挖地三尺”，翻出几只角儿尖尖的屎壳郎来，让它们斗架，以兹取乐。有时候，还折了细细的草茎，弯上两个圆圈，用高粱杆支撑起来，做成个眼镜的模样，戴在屎壳郎的眼睛上，演绎一番“屎壳郎戴眼镜，假充地理先生”的歇后语的意趣。养牛还有一个好处，我们细儿子解小便，就不必去远处的厕所啦，掏出小鸡鸡一挺腰，冲进牛圈就行，很多时候，我们冲小便，牛就主动地挺起前胸，够了脑壳，伸了舌头，将我们的小便作为现如今娃哈哈一类的美餐。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我们在放牧牛儿的过程中，身后是一直有着一个挂牵的——背着一只篮筐。见着干燥的牛屎巴，就将之小心翼翼地抠起来，捡了丢进篮筐里，若是半干的牛屎巴，就用旁边的草棍或者片石将它周围的土连同它一起撬起来，然后将之原地翻一个身，让它晾晒起来。遇到了稀牛屎，我们则让它们在生产了屎壳郎之类的我们的乐趣之后，再去光顾它们。 　　我们捡拾的是干牛屎巴。而在捡拾干牛屎巴的过程中，我们所放牧的时光却是颇为滋润的呢。一路走，一路就响响地唱着《歌唱二小放牛郎》这样的歌。后来，就唱响了当时被认为时髦的歌。唱了一阵，觉得那些歌大部分都不好听，就挑那欢快诙谐的歌来唱，比如，当时十分流行的新疆风味的一首歌，就常常被我们不厌其烦地唱响：大寨的小娃娃……放学背粪筐呢！ 　　小时候背粪筐，几十年以后又见着藏胞背粪筐。这背粪筐，在我以后所攫取的知识素养中，竟成了一个别致的核心团儿（与本文无关的东西，按下不表）。 　　粪筐里的牛粪味儿，黄牛的也好，水牛的也好，牦牛的也好，犏牛（牦牛与黄牛杂交所生出的后代）的也好，基本上都是一个样的。但还是有区别吧？为着详细区分这些牛儿粪便的味道，我曾经屡次走拢它们，细细加以闻嗅，加以区别。分析下来，就是水牛的粪味独特一些——有着浓烈的“可腥性”。而且，这种“可腥性”，老远就可以从它们的体味中感觉得到。 　　好了，信马由缰的笼头收回来。我们老家是农区，拾粪为着增肥农田。眼下是牧区，拾粪的旨趣，自然该另当别论啦。 　　开初当然是不理解的。依照常识，牛粪落地了，被牛羊踩了，风儿将之吹撒在草场之中，不是为草儿们增加肥料，促进草场的发育吗！查了一些资料以后，明白了。 　　而藏民们早就晓得了，没有经过处理的牛粪，就是草原的最大杀手！一饼一饼的牛粪摊在草上，就封住了草根的呼吸，箍住了草芽的生长，最终灭害了那一蔸草。久而久之，有多少草要被牛粪灭害了呢！而被牛羊踩碎的牛粪饼儿，是十分有限的，用一句汉语，就是凤毛麟角吧。这样，藏胞们将牛粪当作敌人又当作朋友，就十分好理解了。 　　你看他们，每当出牧，一定腋夹皮囊，肩挎篮筐，在惦记着牛羊们嘴下草儿的同时，也时时挂念着牛儿的“后门”呢，一旦牛儿站住不动了，身子一扭一扭有甚么动静了，到牛儿后身下蹲，有“方便”的征候之时，他们立即迎上去，张开皮囊，将一泡牛屎接入囊中。平时，藏胞们则左瞧右望，瞧见一饼风干的牛屎巴，望到一座堆叠的“千层饼”，立时嫉恶如仇，马上将之拾入皮囊，或者铲入篮筐。 　　说到这里，对文章开头提到的牛粪墙就好理解了。是的，那“四合院”一般的牛粪墙，藏胞可能十年也用不完，但藏胞可能用一年的时间储存二十年可用的牛粪燃料。用不完怕什么，让它堆着就是了，它又不向你要饭吃，有什么浪费的呢？更重要的是，这些牛粪被从草原上捡回来了，它们不再损害牧草了。从它们可能的禁锢下抽芽而出的嫩草，会绽放出多少小羊羔开心而甜美的咩咩歌唱呢！ 　　更何况，若干年以后，当这些牛粪墙垮塌了，牛粪饼散架了，藏胞们是要郑重地对它们念过经（祈祷）以后，将他们撒落在附近的草原上的。这样，它们就真正地来自草原而回归草原，“化作尘泥更护花”了。 　　写到此，我想到了一位伟人的话。这位伟人说，劳动人民尽管脚上敷满了牛屎，但他们的心中却是十分干净的。 　　看到眼前藏胞们用手拾掇牛屎的情景，我也有几句言语想着表达。藏胞们手中捧着的稀牛屎，何尝不可以搓捻为草原上的“定海神针”，这棵“定海神针”定在牧区藏胞的居住地，也就定住了藏胞的牧草发达、牛羊兴旺、日子火红的乾坤。继而想之，如果有哲人来概括一下提炼一下，说不定会有“一泡牛屎定天下”的结论呢。 　　这样一幅天然图画，不幸也有恶俗的杂色。就在牛粪墙的旁边，那些未被折断、吹走的灌木枝桠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塑料袋哪。这些塑料袋，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最惹眼的是那白色的家伙。它们出现在藏胞的核心生活区域，但却不是藏胞所为。它们乃是火车、汽车上的观光客所留下的“遗产”哪。藏胞们真拿这些白色污染没办法。烧掉呢，怕污染了牛羊的呼吸；填埋呢，破坏了草原的植被；塞回到游客的怀中，好像又不太礼貌……末了，只好对着路过的火车、汽车作揖礼佛：讨饶你们了，尊贵的客人，请不要把你们的屁股对朝窗外，请不要把你们的排泄物丢朝窗外！ 　　这是四月底的一天，我们从那曲地区往前行进，一路上，我和木祥等同道一路走一路交流。走了几百里地，没有见着一棵有树叶的树，也没有见着一棵有绿意的草。但，草场是黑色的（这意味着有生命蕴藏，过几天就会绿海遍野），牦牛的身上是油光闪闪的。更何况，路两边的半坡上，一大堵一大堵的牛粪墙，猛烈地撞入人们的眼帘。让你怎么也不可忽略。 　　夜里十二点半，我们磕磕绊绊到达了索县县城。吃过晚饭，洗过脸脚（洗脸水是服务员格外端来的，自来水系统仍然冻住——这已经是四月底了呀），坐上床铺，是深夜两点时分。我左手扭开“二锅头”，右手摊开笔记本，边抿一口荒寂，边写一笔苍茫，纪录这天的见闻与感受。所供纪录的东西确实不多，焦点也就聚在了那些牛粪堆、牛粪墙、牛粪四合院上。写着写着，我左手夹着的香烟，就缥缥缈缈忽悠开了云南味道，而将藏区的牛粪味儿浓浓卷来。当然好啦，这童年的味道，这藏区的味道！ 　　燃烧的牛粪味儿，清香哪。 　　在将这一股藏区浓浓的牛粪味道定形在我的笔记本上以后，我朝对面铺上正在拉鼾祷告的木祥（他记性很好，不用记笔记）悄悄地说了一声：我们好好睡吧，四个钟头以后，天一开眼，我们就又要铁蹄乱刨，携一路牛粪香味奔向那曲的边界类乌齐了。明天到达类乌齐的时间，最早也怕要在夜里十二点呢。而被牛粪熏染过的天空，一定比今天更清朗，更湛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