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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如烟往事之四]   赵 仙

2020-10-29叙事散文吕永红
如烟往事之四:赵仙文/吕永红2002年,我被分配到一所僻远的乡村中学任教。骑着自行车,捎着行李,踽踽穿行在蜿蜒的土路上。沿途满眼是掉光了叶子孤独的杨树,黄叶飘飞呻吟,路边时而可见一些零散的羊只,慵懒的牧羊人抱个熏黄的“羊脚巴”烟锅头悠闲地吸

        如烟往事之四:赵仙
          文/吕永红
  2002年,我被分配到一所僻远的乡村中学任教。骑着自行车,捎着行李,踽踽穿行在蜿蜒的土路上。沿途满眼是掉光了叶子孤独的杨树,黄叶飘飞呻吟,路边时而可见一些零散的羊只,慵懒的牧羊人抱个熏黄的“羊脚巴”烟锅头悠闲地吸着,那样子仿佛吸来了幸福,吐走了烦恼。我心里不止一次问自己:这就是我追梦起航的地方吗? 眼泪不由得下来了,流到脸颊,凉凉的,如此时的风。   到铺满一层厚厚碎石的校门口,由于刹车不稳,我摔倒了。所幸有后座的行李支撑,我只是手上擦破了点皮,多少有点尴尬。这时过来一位老师,中等身材,有一个漂亮的小头,白皙的脸庞,只是腮部的肉嫌多了些。他哈哈大笑:“小伙子,刚到校门口就给校长磕头请安呢,不急啊,有你好吃的果子!”说完,帮我扶起车子,递给我手绢擦净手上的血与土。我窘得连声“谢谢”都忘了,慌忙推起车子径直往里走。他又在旁边大喊:“小伙子,新来的老师的房子在这边,乱跑啥?鸡毛猴性子,识字的话自己找,门上有名帖呢。”我心里有一种干渴时别人递过来一杯热茶,刚一伸嘴却又被在里面撒了几根草芥的难言的感受。那个小头家伙我算是记在心里了。   学校位于312国道旁,村镇上店铺不少,生意红火。晚上没事,正想着父母,他来了。我小心地问他的姓名,他说:“老汉名叫赵庆海,芳龄四十又六,中文系毕业。现有一婆姨(我们这儿对老婆的称呼)一儿子在老家。工龄24年,教学水平一流,学生的考试成绩平平,得不到校长的青睐。好吃,善饮,难醉,不幸醉了又好写两句歪诗,因此,人送绰号‘赵半仙’,是为了与‘诗仙’李白相区别。通报完毕,请问还有何指示?”语调抑扬顿挫,态度认真得似讲课。我差点笑岔了气。为了表示尊敬,我叫他“赵老师” ,日子久了,我则叫他“赵仙”。   赵仙当晚就嚷嚷着与我去校外的肉铺赊了三个羊头,我咕哝着说吃不了,赵仙说这几个他还担心塞不住牙缝呢。赵仙的吃法很熟练。他用一把短匕首削下头肉来,削不到的则用手撕尽。再用两根筷子插进头骨的“骨眼”里,一使劲,上脑壳下来了,露出白嫩嫩的羊脑髓。赵仙满意地笑笑,倒热水洗洗手,拿一把勺子一下一下掏着吃,抿嘴时发出“滋滋”的声音。我咽了口水,见他没谦让的意思,只好独享羊头肉了。赵仙插空说“截止今天,这学年我已赊了86个羊头了,啥时发工资,给人家结帐,几个钱,免得人家胡咧咧。肉裂(口)子爱(喜欢)开,到时弄几斤卤肉!”然后咂咂嘴,一副满足了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开始对赵仙有点好感了。   开校后第四周,学校领导和语文组全体老师都来听我的课 。我讲的是《愚公移山》。第一次嘛,总不能大失面子,我对诵读节奏、问题设置、内容分析、师生互动,甚至连手势都熟背于胸。课行进的很顺利,学生与听课老师的反应都不错,我自鸣得意,赵仙也说我真有两下子,以后在教学上肯定是他的“掘墓人”。当天晚上评课,几位领导与各学科组长把我的课评了个一无是处,尤其是校长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后来我才知道新教师无论课讲得怎样都经这一遭。他们一定调,别的老师只好顺坡下驴,轮到赵仙时他却说:“起步非常好,年轻人,假以时日,刻苦锻炼,将来一定是一位好老师!”。会散后我郁郁地离开了会议室。后来的事实证明,赵仙的预见是正确的。我从内心里感激赵仙。   潮起潮落,云长云消,日子在孤寂呆板中流过。   同事小王要结婚了 。像许多同事一样,小王的酒席也放在学校的大小灶做。校长专门开会拟出了股东,东家名单,连娶亲送客的,让座沏茶的,递烟陪酒的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老师们唯独对校长在婚嫁事上周到的安排表示满意。实际上,男女老师的婚事基本都由校长保媒,大家都为了少一份麻烦, 多一些便利。   赵仙自然是陪酒组组长。校长交待务必灌醉娘家人,让他们看出咱们的诚意,否则给赵仙好看。赵仙像临危受命的勇士,点头保证完成陪酒任务。   天高云淡,水落石出,一个廓亮的季节。人们的心情格外好,小王的席菜丰盛,人们吃得快而净。饱肚之后便喝酒,娘家客、东家人分坐两队,各使绝招,吹拳,买拳,铁关拳,车轱辘拳,杠子打老虎 等轮番上阵,人人喝得脸似红布,眼如两筒。东家有几个陪酒的已出去吐了,赵仙说“不要丢人嘛,喝了几口就‘现场直播’,打起精神喝出咱们的风格!”赵仙划的是庄见二的拳,两手左右开弓,喝的娘家客直告饶。   酒筵终于结束了,娘家人高高兴兴回去了。赵仙卧在地上,嘴里吐着气,手还在作划拳状。几个老师把他抬到炕上,盖好被子,片刻,屋内齁声如雷。晚上闹洞房,赵仙也来了,大家都惊讶。赵仙说“今天喝多了,一阵儿酒气就过了,来看看热闹。”   赵仙有一次却醉得不轻。   赵仙的一级职称评上两三年了,还没聘任,因为评聘分开,各额有限,所以挂不上工资。这让他犹豫了。   人有旦夕机遇。春季开校不久,教委一行八人要来我校督导工作。他们在小灶饭饱后打算在校园里转转,赵仙见他们转意殆尽,就及时力邀到寒舍喝两杯,八人中有赵仙的同学,所以大家就吆五喝六地划起来,不知道赵仙喝得如何,但闻划拳声阵阵。   此时正月十五虽过,小镇依旧冷清,仍飘荡着秋风的瑟缩。依稀看见祁连山的雪和冰川云岫,苍崖绿树。尽管开校了,可人们还浸泡在过节的氛围里。晚自习把学生安顿好,我们几个年意未尽,便设好酒摊,准备吆五喝六,大快朵颐。赵仙不失时机地进来,他的两只小眼格外光亮,看得出他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时节,挂工资的事八成有辙了。大伙便商议由赵仙过庄,吹拳,卖拳,车轱辘拳,铁关拳,老虎杠子,石头剪子布等方式随他挑。赵仙嘿嘿一笑:“赵某人干脆来个‘庄见三’吧,小意思!”众人愕然。平时“庄见一”常把庄家喝得面如鸡冠,全身而退的为数不多。赵仙捋起袖子,两只小眼齐放光芒。一圈下来,自己喝了不少。周边的同时有的开始吐了,有的倾吐豪言壮语,有的乘酒兴尽释前嫌。我酒量小,坐在一边斟酒。自习铃响了,学生回家。老师也须睡觉,这是规定。同事们各自回家不提。   约摸十一点半,万籁俱寂,月光网下满山光点。远处祁连山层峦叠嶂,一脉苍茫。我和隔壁的老张去上厕所。乡下是一律的旱厕,常见的那种。   过了学校后园门,直奔西北角的旱厕。还是老张耳灵,说:“小吕你听,厕所里有头猪,吃得正响声四起呢!”我也纳闷:那家婆娘这么懒,喂饱了人,却忘了喂猪。我说:“撵,水情紧急,憋不住了!”老张说:“把门让开,不要让猪冲倒。”于是我俩一起喊:“哨(本地喊猪声,音近),哨……”半天不见有反应,里面仍然有响声。老张说:“这家伙满汉全席吃得忘情了,不尿(管)我们。你让开,我用石头吓吓它。”我让开,老张摸了几块石头。他贴在厕所门一边,“嘟噜噜…”滚进一石头,嘴里不停地喊:“哨,哨……”奇怪,还是没反应。他说:“我去拿手电,再找个棒子,给它点颜色瞧瞧。”拿来手电,进去一看,我们都笑傻了。   原来,赵仙穿个绿大衣,上厕所时可能由于便秘,在茅洞上蹲得久了便睡着了。裤子掉在半腿,鼾声大作,两只小眼合成一条缝,嘴里流出一线细水,身子夹在茅洞里,样子比窦娥还冤。我说:“老张,这是世界级的雕塑,世界级的悲剧。”老张也哀叹不已:“茅洞上都能睡觉,定是高人,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合力拉出赵仙,给他系好裤带,抬回他的寝室。   从此,一见赵仙,我就哑然失笑。赵仙眨眨小眼睛:“你笑得真空洞啊,小贼娃!”于是一起大笑后散开。同事们便给赵仙送了一个新雅号:厕中醉仙。   当米粒大的沙枣花和豆荚似的毛儿刺花开满河洼的时候,小镇才进入夏季,人们视线里泊满了花影蝶影。校门对面不远的小铺前摆着一个冰柜,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小心地经营着。一日午饭后,见一群混混走来,其中一个腋下夹个小皮包,戴着墨镜,到老奶奶小铺前厉声问:“是谁的冰柜,上税来没有?”惊得老奶奶小颠儿跑出来忙不迭地应声:“我的,领导好!”那个混混直着细脖儿,打着官腔:“上税了没有,这个冰柜!”老奶奶说:“上了,每月二十五。”混混说:“你看这税高不高,高了到我们工商所再去商议。”老奶奶说:“我家老头子得了关节炎,腿脚不灵便,就请领导高抬贵手,给少几个吧!”混混沉吟片刻,拉长嗓门:“这税嘛,高了点,最多给少五元,交二十,咋样?”老太太连连说好,不失时机地递上一抱儿雪糕,一群混混不客气地笑纳了。

  如是半月后,老太太有些蹊跷:这些领导吃完怎么老往学校钻,难道教育也让工商管了?一天,老太太便悄悄跟踪混混儿,进校门碰见一老师便迅速查清了混混儿们的底细。这事被赵仙知道了。赵仙说,您老人家别急。一天,这群混混正要拿冰棍,穿着短袖的赵仙与一帮年轻教师扭住他们,最后将混混送到派出所。赵仙说:“男爷们,欺负一个老太太算什么本事,差点栽赃给学校,啥玩意儿!”我顿时感到赵仙高大了许多。

  转眼就要放假。太阳照在水泥地上,明晃晃一片,令人发晕。学校组织几次考试,赵仙的成绩有点低,领导不时找他谈话,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还对赵仙任课班级作问卷调查,学生也没什么意见。“不过,现在的教育已不是纯粹的智力活动,更像是一种超体力活动,我这年纪,收拾学生已下不了手了,所以成绩低。唉,没办法啊,教育也像做小姐的吃个青春饭。”赵仙对我认真地说,语调苍凉如雪。   九月,祁连山脚下充满了多少苍凉和壮美啊。雪之寒冷,云之飘摇,水之苍茫,山之孤独,是永恒不变的风景。一个无比壮美的黄昏,当古铜般的夕阳染红周围的草坡树木,最后坠入霜风凛冽的冰河时,赵仙接到了调入乡下一小学的便函。其他人前来道别:“赵老师好酒量,好毛病,小学压力又小些,我们一辈子都望不上这一天呢!”赵仙笑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里的五谷不养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同志们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赵仙走了,他在小学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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