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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小桃娘

2020-10-11抒情散文薛暮冬
记得是仲春时节。桃花山处处杂花生树,飞鸟穿林。空气湿润润的,呼吸起来格外清新爽快。百花深处,鸟雀成群,飞来飞去,鸣叫不已,把春光渲染得淋漓尽致。在阳光下,远山近树如同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流。桃花堤上的杨柳,已经把鹅毛似的飞絮漫天漫地的
  记得是仲春时节。桃花山处处杂花生树,飞鸟穿林。空气湿润润的,呼吸起来格外清新爽快。百花深处,鸟雀成群,飞来飞去,鸣叫不已,把春光渲染得淋漓尽致。在阳光下,远山近树如同洗过一样,历历在目,青翠欲流。桃花堤上的杨柳,已经把鹅毛似的飞絮漫天漫地的洒下来。我看到女人从一束阳光里走出来,带着一丝冷意,冬天的。我认得她,她是小桃娘,我们桃花坞的一个疯子。   那天正赶上逢集。桃花镇上熙来攘往,人山人海。你挤来,我挤去,推来拥去。不要说背着筐子,挑着担子的人,无法从街上通过。就是光挎着一个篮子,也得举到头顶上去。所有人的兴致都是那么高,碰见卖什么的都想挤到跟前看一看。所有的结着伴的人都在大声喊叫,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到处是喧哗,到处是骚动。每个人都无需寻找理由,便让自己沦陷在欢乐中不出来。   只有小桃娘例外。她流着口水,一声不吭,望着匆匆的人群,一张张脸的幻影如飞絮般飘零。她手里挎着花篮,站在街中心一棵桃树下。它的头上插满了形形色色的山花。花篮里,装满了山芋干,旧报纸,还有几本书。没有人知道小桃娘来干什么。但是,我,和我们心里都清楚,小桃娘到哪里,哪里就有热闹可看。所以,我们一直尾随在她身后。小桃娘放下花篮,旁若无人地大声朗读起来。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卖油条的瘦猴忽然大吼一声,神经病,别耽误我做生意!她就马上停止了朗诵。用普通话大声骂瘦猴。一边骂一边走。走了四五步路,又停下来,愤怒地望着卖油条的,一蹦多高,继续骂。卖油条的懒得理他。他又卖掉了两根油条,把我给他的油乎乎的一毛钱揣进了上衣口袋。然后,望着小桃娘渐行渐远的背影,朝虚空中点了点头。我吃着油条,和其他孩子一起,跟在小桃娘身后看热闹。   小桃娘大约三十多岁,一条麻花辫子又粗又黑。她走到集市尽头的牲口市场。空场上钉了一些木桩,拉着几根大绳。绳子上拴着些牛,驴等大牲口。来到这里的人,眼睛溜着一行一行的牲口;卖主们都瞪着眼睛,注意着走过自己牲口跟前的人们。牙行老怪忙不迭的扳着牲口嘴唇看口齿,大声夸赞着牲口的好处,摸着买卖双方的口袋谈价钱。小桃娘看了老怪一眼,很难得地发出了浅浅的微笑,然后坐在市场门口的台阶上,放下花篮,用右手一一抚摸头上的山花。忽然发现,小桃娘的手,丰满,细腻,红润。偶或伸展开来,手背上是五个深深的酒窝。大人们说,那是一双佛手,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不知怎么回事,小桃娘却成了一个疯子。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疯掉的。桃花坞的人都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就从大城市来到了桃花坞。和她一起来的知青陆陆续续离开了桃花坞这穷乡僻壤。只有小桃娘嫁给了村里的一个退伍军人。第二年有了女儿小桃。一家人孤独却快乐地住在山头的知青点里。没过上几年安稳日子,有人举报他丈夫在部队曾经打碎过毛主席的石膏像。她丈夫成了四类分子。她没有屈从于社会压力背弃天天被游街批斗的丈夫。给瘫痪在床的公公送终,省下一口山芋一口稀饭给婆婆和自己的独生女儿小桃。   没有人知道,小桃娘在用余生苦苦地编织一个梦。那个梦,不是富贵荣华出人头地,而是她的丈夫能够过上正常日子。她的女儿能够不被欺侮。为了这个最简单的梦,她苦苦地支撑着。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那一年的9月10日,一个伟人逝世的次日中午,她的丈夫和往常一样,就着花生米喝起了酒。只喝了四五杯,派出所的人就赶了过来,说他们在家举杯庆贺主席逝世。然后,不由分说,将她丈夫抓进了派出所。后来,丈夫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了十年有期徒刑。再后来,公安的人送来一张死亡通知书,说他丈夫在监狱里畏罪自杀。祸不单行。不久以后,四岁的女儿小桃不小心掉进了村东的古井,不幸夭折。   然后,小桃娘就疯了,而且疯得不轻。可是,许多年后,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每天早晨都要跑到桃花山上,采来各式各样的野花,然后回家坐在镜子前,一一把它们插戴在头上。那些姹紫嫣红的山花,如果谁敢擅自摸一摸她头上的花朵,她就会暴跳如雷。唯恐避之不及的躲闪着你。我不知她为什么会像爱护眼珠子一样,不允许任何人碰花一下。现在,小桃娘身边围着好多人。听她嘴里叨叨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然后,又用普通话大声朗诵起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忽然,我感觉到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扒开我的肩膀,硬挤到前边去。然后,他又劈波斩浪,一直挤到小桃娘的身边。我们都大声喊他,瘦猴,瘦猴。瘦猴是镇上的单身汉,除了种地以外,逢集的时候就在街上卖油条。也许,他的油条已经卖光了;也许,她开始心疼起小桃娘啦。这不,他手里拿着两根油条。笑容可掬地向小桃娘走过去。大伙哄然大笑。一个小孩子,也学着他的模样,做幸福状。   笑,笑,屌疯子有什么笑头?瘦猴一边说着,一边义无反顾地捏住小桃娘的右手,一边把油条递给她。然后,很幸福地盯着小桃娘傻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桃娘把两根油条摔在地上,又使劲跺了几脚。围观的人再度大笑起来。有人说,瘦猴你真是吊本事没有,连个疯子都搞不定。还有人给瘦猴递了一只烟,给他点上,说,瘦猴,干脆把她娶回家做你老婆算了。   瘦猴恍然大悟,说,我怎么就没有这样想过呢?他冲小桃娘大声喊道,小桃娘,你干脆做我的老婆吧,我保证让你天天吃大油条。日你妈逼,你个又矮又小的瘦猴,谁做你老婆谁做你老婆谁做你老婆!小桃娘一蹦三尺高,指着瘦猴鼻子骂个不休。瘦猴也不还嘴,涎着脸皮傻笑着说,别看我个子小,干起活来来有技巧;别看我矮,干起活来有能耐;别看我瘦,干起活来有节奏;浑身筋骨肉,干起活来来像禽兽。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   围观的人被瘦猴的顺口溜逗得哈哈大笑。只有小桃娘不笑。她不再大声叫骂,也不再呢喃低语。她只是杏眼圆睁,恶狠狠地盯着瘦猴。又有人给瘦猴点着了一只烟,跟他打赌说,瘦猴,你要是有种取下小桃娘头上那朵最红的桃花,我给你二十块钱。瘦猴屁颠屁颠地正准备去采小桃娘头上的山花,牙行老怪瞪着两个大眼珠子走了过来,抄起一根扁担,向瘦猴抡过去。说,狗日的,老子砸死你!   瘦猴见是老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声说,大爷,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啦。扁担停在半空,并没有落下。小桃娘眼泪汪汪地望着老怪。瘦猴赶紧爬起身来,逃之夭夭。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了雷鸣般的大笑声。人群当然包括我,和我们。我们像看一出经典大戏一样,围观着他们。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最大的快乐。而就在我们笑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小桃娘和牙行老怪早已不翼而飞。他们没有带走那个春天。剩下我们散佚在那个春天。让春光埋没我们的脸,让满树桃花慢慢染上隐疾。   一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做了什么。或许,正是由于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他们是按照在怎样的情形下,怎样地形成的,这怎样的人生逻辑而生活着,永远无法走进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内心世界,我们才觉得好玩,我们才会一次又一次爆发出无知的笑声吗?后来,当我逐渐长大以后,我终于不止一次看到,一只麻雀在天上飞,它渐渐远离了自己。我终于不止一次,听任那些寂寞的光,把我推进春天深处。我不断隐藏位置,并恳求每一个打我身边路过的人,不要把我说出。我不知道,当年的小桃娘,牙医老怪是不是跟许多年后的我一模一样?   三十年后,我独自私奔,回到我的故乡桃花坞。当年小桃娘住过的的知青点已经墙倒屋塌,蒿草丛生。据说,瘦猴,小桃娘,牙行老怪三个人早已不在人世。但他们没有带走春天。桃花坞依旧春色怡人淡复浓,南山花放北山红,杨柳吹做千条线,唤取黄鹂弄春风。只是,面对故乡的春天,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甚至不敢轻举妄动。我担心,惊动一棵荒草,就会听到小桃娘冗长的叹息;搬动一块石头,就会看到小桃娘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对面的我。所以,我只能一再从昏昏欲睡中醒来,看着我紧紧抱住自己的影子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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