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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离去的背面

2020-10-01叙事散文吴安臣
外婆,离去的背面        文/吴安臣不知道外婆弥留之际有没有怪我,总之我对自己评价是不折不扣的不孝孙。年前外婆跌倒,伤了后脑勺,从此我的梦里连续出现了惊悸和不安。我在梦里看到她的身体像风干的叶子一样被抛在悬崖下,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已经单
             外婆,离去的背面        
                 文/吴安臣   
   不知道外婆弥留之际有没有怪我,总之我对自己评价是不折不扣的不孝孙。年前外婆跌倒,伤了后脑勺,从此我的梦里连续出现了惊悸和不安。我在梦里看到她的身体像风干的叶子一样被抛在悬崖下,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已经单薄得不堪日晒雨淋。舅舅捋起她的裤管,用手捏捏她的小腿给我看,那里几乎已经没了肉,哪怕是松弛的肉也没有了,那刻我心里针扎一样,仿佛昨天还在路上健步如飞的她,怎么就不言不语了呢,我可是她最疼的孙子,我叫了几声,她半睁开眼睛,但是像怕被光刺到,很快又闭上了。我坐在她旁边泪如雨下,这就是我的外婆吗?风风雨雨奔波了近一个世纪始终神采奕奕的外婆,就这样倒下了,她修长的身材,已经变形得让我无法辨认,心里的疼弥散着,烧着眼睑痛,酝酿着,汹涌着的泪让我无语凝噎。外人看到的永远都是恬淡乐观的外婆,然而就在这些恬淡背后隐藏着多少泪水和哀愁啊,八十七载春秋她一直隐忍着自己的疼痛和无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文字来发掘那些几乎被风干的往事。
  那张合成照片上的外婆穿着她自己设计制作的土布鞋,身上是那件似乎永远不变的蓝布衣服,无论任何时候总是那么一尘不染,头上戴着那顶已经泛灰的毛线帽,她微笑着,泪水洒尽后她保持着乐观,八十七载春秋苦度,她似乎从来没喊过一声苦和累;八十七载风雨如磐,她几乎从来不曾抱怨命运对她的不公。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二任妻子。面对继女,她的角色无疑被定位为后妈。外公是来张家入赘上门的,奈何妻子在生育了一对女儿之后就染病身故,隔不久,续娶了来自旁边一小村子的外婆。外公长外婆十多岁,是旧式的知识分子,小时候隐约记得他的专断和跋扈,而外婆大字不识,她能嫁给外公凭的是容貌清丽,能识礼持家,但是遭受的罪自然不少。外公作为来张家上门的女婿在妻子亡故后续娶,自然要征得张家长辈的同意,但是即便同意了,还是有重重的阻力和压力,在外婆还未生有一男半女时,两个继女对她冷眼相加,直到她去世这两个继女也不曾流下什么悲伤的泪水,在她们的世界里似乎从来不曾有过外婆这个角色,无论外婆怎么努力,她们终究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只大她们十几岁的妈。外婆作为一个农村的妇女无法和外公诗书唱和,举案齐眉,惟有在田间拼命劳作,勤俭持家,抚育儿女。母亲曾回忆起外公发起脾气的情景,说只要外公怒发冲冠,舅舅和我妈就噤若寒蝉,外婆则像个老母鸡护仔一样把两个孩子拉到身边,一言不敢发,她是那样的隐忍,但是等“雨过天晴”,她脸上依然绽放着笑容,好像生活中从来没有不快一样。她生命中的牵挂首先给了我母亲和舅舅,因为她和外公没有什么可交流的,所以她把爱全部给了两个儿女,两个继女相继成家离开了他们,外婆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隐忍中培养母亲和舅舅,渴望他们成才。然而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没一个让她感到安然的。
  母亲嫁给了远在山东的父亲,云南和山东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像两个国家一样,天南地北,让人感到遥不可及。父亲是一个知青,从腾冲来到云南永平的时候碰到了母亲,然而外婆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在她的潜意识里,女儿嫁到山东从此就要和窝窝头为伍了,一日三餐,天天吃糠咽菜,怎么受得了。但是母亲已经打定的主意不可能因为母亲的苦口婆心而改变,从此外婆的一份牵挂落在了几千里外的山东。当母亲说随时有个女人去找父亲,父亲似乎为之所动时,外婆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为了母亲的幸福,她几封电报急召母亲回滇商量对策,想不到,那次回滇后,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关系迅速升温。最终在我一岁多的时候,父母的婚姻走到了终点,我读初中明白这些时,我曾经恨过外婆,我私下认为是外婆拆散了我们幸福的一家,不是那十二道金牌一样的急电,母亲和父亲或许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在羡慕别人有父亲的时候,我就会对她升起恨意,然而她不曾为自己辩解过。后来母亲告诉我,是父亲自己做出的决定时,那刻她的宽容让我感到愧疚不已,我是以怎样的心去揣度外婆啊,她明白我失去父亲的痛,然她心里的苦痛何止如山一般巨大。法庭外,外婆牵着母亲,母亲抱着我,外婆眼里满是泪水,也许她认为自己不够坚持,毁了女儿,伤及外孙,从此外孙要和女儿一起过上遭受村人冷眼的日子。一岁多,我失去了父亲,外婆没了女婿,我和母亲暂住外婆家,那时舅舅年纪还小,村人的讥讽和风言风语终于让母亲扔下我到城里做生意去了,从此外婆既当爹又当妈的带着我。母亲时不时回来一次,有时贩卖点服装,有时贩卖点时鲜水果,飘荡在一个属于别人的城市里,很快亲戚的不满之声传来了,说母亲的闲话,外婆听到这些非常难过,她叫母亲回来好好照顾我,但是母亲身体单薄根本不是做农活的料,记得有次去街上卖米,母亲背得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六十多岁的外婆看不过去,三下两下抢过篮子,大步流星地朝前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俩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路小跑的去追她,那时认为外婆永远不会老去,只有我们会一天天长大。
  母亲终究不是一个让外婆省心的人,她是喜欢折腾的。她闲不住,于是相约和朋友去道班上为养护段的敲碎石,一伙人驻扎在公路边的帐篷里,当时跟着母亲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我可以在附近疯跑疯玩,当时的国道线几乎没有多少车子经过,但那条黑色的路蜿蜒着不知延伸到哪里,总之他们都在说是缅甸。一个小孩子没有玩伴,像人猿泰山一样总不是个事,最担心的还是外婆,回去一次,她总会捧着我的小脸说,你看,我这小乖孙子又瘦了,其实我知道不是我瘦了,而是为了留下我在她身边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把我留在身边呢,她却又担心起母亲来,说母亲在那么远的深山老林边上,她放心不下。于是她又带上我去母亲在的工地上看母亲,母亲戴着帆布手套和很大的遮阳帽,在烈日下敲碎石,很惊奇地看着外婆,就问,妈,你怎么来了?放心不下了,就来看看!外婆擦擦汗,放下我,和母亲絮絮叨叨说上半天话,到走了,还不断叮嘱母亲凡事要小心,说得母亲似乎很不耐烦,叫外婆带着我赶快回家去,否则天都快黑了。
  外婆告诉我,你要逐步适应没有妈的生活,父亲没有了,我还要承受没有母亲的煎熬,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思念的苦痛,我们母子聚在一起的时间是很少的,所以小小的我就学会洗自己的衣服。我的脾气或许那时变坏了,我生外婆的气,钻到桌子下不出来。我叛逆得无法无天,但是她决不姑息纵容我。我偷钱去乱买东西,最记得当时偷了一张面值拾元的纸币,那是卖猪的钱,被小学门口卖米花糖的小贩哄去了一部分,外婆的藤条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手上和腿上,打着我,她的眼泪顺着她黧黑的脸流着。我疼,相信她心里更疼;我和村里那些小伙伴们组织起来,痛痛快快地把我们认为最恶毒的王奶奶家刚出土的荚豆拔得一干二净,外婆听到为首的是我时,简直可以称得上痛心疾首,老鹰擒小鸡一样把我抓到王奶奶家门口跪下,并赔偿了她家的损失,外婆叫我低头认错,靠这些堵住了王奶奶那张刻薄的嘴。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外婆心里是多么痛苦,教育子女似乎都不大成器,再让我这个孙子也像疯长的树,她担不起这样的罪过,她怕母亲不在的日子,她教育无方毁了我,我的顽劣那时似乎是无法矫正的,我根本不顾及外婆的感受,其实她内心里压着巨大的哀愁,只是她不愿意表达罢了,似乎就是那时她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每逢初一十五,她总要到庙里上香和祈祷,她把对儿女的期望寄托在神灵那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心安,她的眼圈总是黑的,面容永远清瘦,手上除了骨节见不到什么肉,感觉就是一张皮覆盖着那双不像女人的手。
  后来继父进入我的生活,母亲和他走在一起之后,最终还是要到豫南平原上去。彼时,外婆关于北方只能吃窝窝头的恐惧又泛上了心头,北方似乎已经是她难除的痼疾,但是她没有理由永远把我们留在家里,那时舅舅也差不多到了结婚的年龄。外公去世后,那个家只有外婆苦苦支撑着,而母亲似乎不能为她分忧解愁,在我二妹一岁多的时候,我们和继父举家到豫南去,几千公里的跋涉,带着外婆无尽的牵挂和泪水,我和母亲走进了河南,那地方真得穷得让人不敢想肉是什么滋味,外婆的担心又应验了。继父和母亲的感情还算好,可是兄弟阋墙,多有不睦。母亲被他们称为南蛮,备受孤立,庄稼由于肥薄,连年歉收。当母亲在信里描述了在河南的遭遇后,外婆又坐不住了,她忍受不了自己的女儿和三个外孙在河南受罪,但是她当时连车票钱都凑不足,我们要全部回云南是无法办到的事。直到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雨,促使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回云南。继父说等棉花收了他带我走,可棉花收了,他回云南了,我被抛在河南,从此我时不时会收到外婆寄来的信件,我知道那是她叫读过初中的舅舅写的,那薄薄的信笺里浸透着多少泪水呵,那些问候加重了我对红土高原的思念,更渴望再次回到外婆身边,因为偌大的平原寻找不到一丝温情。回到云南我才知道外婆为我一个人在河南孤苦无依,随时责难继父和母亲,为此他们之间的关系闹得很僵,为她最疼爱的外孙,外婆总是在她家外面的那块石头上等我,期待她的小乖孙突然间出现在她眼前,但是这样的想法等于幻想,豫滇之间相隔那么遥远,她没能力寄钱给我,我亦没办法回来。
  外婆的担忧似乎永远没有止境,舅舅当时的顽劣超过了我,也许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舅舅在外公的娇纵之下,十七八岁了还和一把帮毛孩子闹得不可开交,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甚至还和我争弹子玩。外婆的话他即使听也是左耳听右耳冒,外公去世后,他如孙悟空一样的性格让外婆无计可施。一次他和一个同龄的伙伴在高坎上推车玩,俩人玩得几近疯狂,就在他的伙伴的欢呼声中,他被送下了高坎,他的伙伴吓得魂飞魄散,那次舅舅摔折了手臂,脑部也受到沉重一击,看到血流如注的舅舅,外婆当场就昏了过去,母亲急忙找人把舅舅送进医院,所幸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是由于脑部受创,舅舅从此变得敏感而易惊。顽劣虽然有所收敛,但是一旦和别人较起劲来又非常要强,和人打架滋事时有发生,外婆总是这边才把事端平息,舅舅又在别处闯了祸,那时的外婆就像一个救火队员。她说,谁叫他是自己的儿子呢。等我高三回到云南时,舅舅已经成家了,成家了的舅舅四处帮人盖房子,碰到哪家盖房,在农村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工匠的,舅舅因此迷恋上了酒,但是逢喝必醉,可怜外婆每次在舅舅从外面回来就搬个草墩坐在舅舅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诫,但是舅舅除了和她吵,叫她好好睡觉去之外,不理她的哀求。有几次外婆甚至要跪在他面前求他别喝了,妻子和他吵,以致于我都差点和他动武了,最终在舅舅差点喝到酒精中毒的时候,他自己醒悟了,但是外婆的忧愁没有停歇,舅舅和舅母的争吵没日没夜,她插不上嘴,即使插上嘴了,又无济于事,因为舅母根本不想听她的劝说,此时外婆觉得自己被他们遗忘了一样,孤寂地待在角落里,觉也不睡,守落了星星,守出了太阳,在并不算复杂的家庭事务中她无助而茫然。
  也许对于她的亲生儿女她付出的爱得不到任何体现,于是她把爱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是她最大的孙子,她惯用的称呼就是“小乖”,这称呼一直用到我读高中时,当她发现我是个大人的时候她才改叫我的小名。从河南回云南之后,我基本都是歇宿在舅舅家,添上了我这张嘴,加上舅舅家儿女三个,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所以外婆只要有好吃的东西总要留下来一份。记得吃腊肉时,外婆知道我小时候就不吃肥肉,所以总是把哪怕一小点肥肉给剔除掉,那时我读高中了,而几个表弟和表妹都还很小,作为长孙享受这特殊照顾,实在让几个表弟和表妹们大为不满,意见非常大,这时外婆往往会说:“大哥哥从小就不吃肥肉我跟你们讲过多少回了”,这时表弟和表妹们就一副恨恨的模样,说外婆真偏心!外婆不去管他们,而我除了愧疚只好遵命坐下来,好好的享受。外婆又是满足地望着我的吃相。她似乎是为了补偿我在河南那十多年的寡淡生活。  
 
  外婆最大的快乐,在我看来就是青蚕豆上市时节。每到那时,她总要挑选最好的蚕豆把皮子去掉,找来茴香,同时切上一些肥的腊肉。然后一起放在研臼里很辛苦的舂。为此她要忙几天,因为她做豆米粑粑不光自己吃,还要送邻居一些。偶尔闲下一会,她就会叫“小乖,快点来帮外婆捶捶背,这人老得不中用了”!我们往往不理解她的辛苦,责怪她说人家自己会做的,还稀罕你做的,外婆说人家都说我做的好吃,你不知道?
  尽管腰酸背痛但她发自内心地高兴着。进进出出,风风火火,嘴里,却常是悠闲地哼着歌儿。我五音不全,但却跟外婆学会了她煮饭时唱的几首歌,等焦黄的豆米圆子打着油汪从锅里捞上来时,外婆会幸福地喊,快点来啦,新鲜的豆米圆子出锅了!那神情和声音,老让人联想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宣告。至少,那骄傲自豪和喜悦幸福的感受,是相同的。现在想来,在我们敞开肚子,尽情吞嚼外婆做的喷香的圆子时,连我家屋顶上,那缕缕飘散的炊烟,或许也该是香喷喷的,乐陶陶的,就像外婆那溢满快乐和幸福的脸。看到孙子们欢呼雀跃,外婆感到莫大的快乐。
  她从嫁进张家门,先是受外公的气,外公欺其大字不识,不愿和其交谈,外婆的内心是孤苦的;及待儿女长大,当一颗心全系在儿女身上时,儿女们没一个能让她感到心安,千愁万虑泰山压顶般袭向她,但是她在人生的风雨中从不曾喊痛,就算寄托神灵没有帮助,但是她脸上永远都有慈祥的笑容。善良朴实,与世无争,隐忍,恬淡,她普通得和所有的母亲一样。重孙绕膝时,她依然坚持到田间劳作,喂猪,洗衣,从来不让人为其操心。她一尘不染的衣服,一如她的心灵,让四邻崇敬,让晚辈们景仰,一个劳动妇女终其一生没有什么光辉的业绩,八十七载,她身无长物可留子女,但是她改变着我们,她正直善良的品行始终充实着我的精神血脉,她的乐观让我在人生的重重逆境中始终看到微光,沿着微光前行,我又看到了外婆正对我说她不曾离开,擦干模糊的泪水,在美好的人生里我永远缅怀我的外婆!

[ 本帖最后由 吴安臣 于 2009-2-27 18: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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