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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兔殇

2020-09-28叙事散文薛暮冬
我收养了两只兔子。一只白色。一只灰色。在桃花山中,借助四根高大的松树,我用茅草搭建了一个茅屋。是兔子的,也是我的茅屋。这天黄昏时分,我独自一人去看望兔子。到处雾气蒙蒙的,让人觉得虚实不定。似乎一切都在斑驳迷离中进行着。我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我收养了两只兔子。一只白色。一只灰色。在桃花山中,借助四根高大的松树,我用茅草搭建了一个茅屋。是兔子的,也是我的茅屋。这天黄昏时分,我独自一人去看望兔子。到处雾气蒙蒙的,让人觉得虚实不定。似乎一切都在斑驳迷离中进行着。我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那些隐居在山中很多年的花依旧在开,树依旧在长。一只奔跑着的蜻蜓直接撞上了我的额头,把我的头撞得生疼的。我认识她。可她装作不认识我。一直跑过去,跑过红岩就消失了。我一声不吭,继续向山上的茅屋走去。

  却用另外一只手向我认识或不认识的打招呼。没有谁理睬我。仿佛我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他们好像没有看见,又好象根本不知道我是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有的生命居然都对我熟视无睹!我觉得糊里糊涂的。一刹那间的宁静过后,我甚至打算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快,我就放弃了思想。所有的思想都是跛脚的。我只是边走边欣赏,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的目光里有了一种复杂的东西。风的吟啸不断地把我的视线刮向他们。

  我看见两只兔子还在,就在我们家里,勾肩搭背地散着步,不断地踩在我为他们采集的桃花上。那些眼看就要零落成泥的桃花。这是一只雄兔,一只雌兔。我很不厚道地阅读着他们。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我的眼前两种景致不断变换。这两个家伙在我的茅屋里要干什么。我恍惚看见雄兔正用两只前腿胡乱地搭在雌兔身上,雌兔没有拒绝。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用两只前腿揉搓着花蕊,红色的汁液血一样呻吟着。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我快步跑到他们面前。肯定是气势汹汹的样子。肯定我还大喊了一声。

  两只兔子正紧抱着在凌乱的桃花做成的简易的花床上滚来滚去,突如其来的喊叫声使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当看清楚面前是他们的养父时,便很快地恢复了从容与镇定。甚至求助似地望着我。雄兔,那只灰色的兔子,没有停止自己的动作。我上气不接下气。我感觉自己很下作。甚至接近于无耻。从前,我不是一个有着很强的窥视欲的人。我这是怎么啦。我为什么粗暴的打断兔子的爱情。而且,他们还是我的养子。我觉得我的脸都红到耳根啦。我深深地向这对沦陷于爱情中的兔子鞠了一个躬,然后溜之大吉。

  但是,我又能到哪里去呢?我走向溪水潺潺的桃花渡旁,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披发提壶的白发老者,乱流而渡,丧身鱼腹。他的妻子紧随其后呼之不及,亦堕河而死。我的耳畔响起了苍凉的歌声,公无渡河,公终渡河。公堕河死,当奈公何!我不想过河回家,情不自禁地再次走向山上的茅屋。远远地,我看到了屋前那块红色的岩石。我径自走了过去。岩石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图画。应该是人,还有动物。还有景物。还有几句诗,兔走鸟飞不相见,人事依稀速如电。王母夭桃一度开,玉楼红粉千回变。我不知道其作者是谁。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转眼间又不翼而飞。我摸了摸,上面余温犹存。我向四周望了望,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许多人都一去不复返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只有一堆乱石,如同零落一地的时光。我张了张嘴,似乎要呼唤谁。但最终还是谁也没有喊。我突然拾起一块石头,隔着红岩,扔到了前面的茅屋里。接着又拾起一块,又扔了过去。我一块一块地扔,差不多把身边的一堆石头都扔光啦。开始还能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无边的寂静把一切都吞没啦。却跑出来一只兔子,灰色的,可怜兮兮地,瞪视着我。

  我应该想起了什么。于是,我跟着这只兔子走进了茅屋。还是刚才的茅屋。还是零落一地的桃花。一些锈迹斑斑的筷子,或碗被遗弃在这里。还有一些我给兔子准备的食物,比如青草,比如稻谷。还有我砸过来的石头。仿佛一桩历历在目的往事。无须努力寻找,就能看见很多罪证。物证。还有人证。我收养了很多天的兔子。灰兔。白兔。刚才还在茅屋走来走去。且制造爱情。现在,一股植物或动物腐烂的气味,正在向我飘来。而且渐渐地漫过了我的头顶。

  其实是死亡。另外一只白兔的死亡。兔子的遗体蜷缩在茅屋中央。我看到淋漓的鲜血仍在从她的头部汩汩流出。那么,我就是杀手?我用一堆乱石杀死了我的养子,就因为他们沦陷于爱情中不能自拔?没有哀乐,没有嚎哭。灰色兔子,白兔的老伴,扒拉着桃花,企图将之掩埋起来。飞红万点愁如海。我一动不动。茅屋上空一股青烟魂灵一样飘散在风中。我呆若木鸡。我听到一声凄惨的悲鸣。一只与兔子作了许多年邻居的乌鸦低低地飞过了我的头顶。我的脸上没有了最初的那种潮红,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白纸那样的白。我一直在自责我怎么就像一个癌细胞,走到哪里,就把死亡带到哪里。我不知道这种自责会不会尾随我一生?我以后还会不会重犯类似的错误?

  天还没有黑。我在暮色中一动不动地漂泊,漫无目的地漂泊。暮色已经成了我身体的组成部分。风吹过树叶的声音为我带来了蓄谋已久的沉重。我紧紧攥住的拳头潮乎乎的,好像才从泪水里捞出来似地。远远地,我看见天边外星星投射出来的微光,还没等照亮什么就莫名其妙地折断了。那种忽隐忽现的暖意让我觉得有些冷。一个畏罪隐匿的杀手,其实就是一只惊弓之鸟。我把自己隐藏起来。丢掉七情。丢掉六欲。丢掉陈旧或新鲜的疼痛。天黑以后,除了我,没有谁能够找得到我。

  我一声不响地进入了幻梦之中。我看见一只狐狸在向我做着鬼脸。我不想理睬她。她甚至坐在我的大腿上,向我暗送秋波。她这样自作多情的时候,没有半点紧张。倒是我显得局促不安。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一只狐狸旁若无人地诱惑着我。在兔子的遗体旁,在死亡的暗影中。我忽然想吐。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我拿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我正准备将石头朝她砸过去。突然感到眼前一花。狐狸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茅屋里恢复了最初的宁静。那朵野菊花依旧在窗台上盛开着。金黄的花朵如同一个旧时代的联络暗号。树根下破碎的青花瓷碗依旧吮吸着黄昏的光线。死去不久的兔子依旧横陈在那儿,根根直立的毛发上蠕动着那些烦躁不安的灵魂。那些棱角分明的石头依旧在我的眼前蠢蠢欲动。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努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伸出自己的食指,为面容哽咽的灰兔擦去他迟早要落下的泪水。

  我听到谁在呢喃低语。空山鸟语。还有一个灰兔的身影。我要离开你啦,冬子。灰兔说。我要过另一种生活。很久以前前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其实我们一见如故。但是我们很少见面。特别是在你把我和白兔囚禁在一起以后。我一直以为已经忘记了她。只要有白兔在,我就必须忠诚于爱情。现在,白兔驾鹤西去。我发现,我还是那么深爱着她。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把我自己带走。忘了我吧。对不起。灰兔的声音哽咽起来。我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扔掉了手中的石头。

  我终于认出他来,他是青春年少的我。尽管我们隔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我很疲惫,我说。我慢慢转过身去,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流着。拥抱我一下好吗?冬子,就跟从前一样。我想至少抚摸他一下。但是,我一动不动。我的内心有十二级风暴。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难道最后也不屑再看我一眼?你知道吗,虽然你是我们的养父,更多的时候,你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忽然潸然泪下。我的背部耸动了一下。我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我走出茅屋。我远远地看见自己消失在无边的暮色中。我的脸上残存着过去的时光。我心事重重地行走在暮山之中。如同所有畏罪潜逃的罪犯那样。我看见许多年后的自己穿过插图里的树林。风把我从青年吹到中年,又吹到老年。然后把我吹到了桃花渡旁。我看到自己从往事中伸出一只手来,打捞那些随波逐流的落花和果实。当水面平静以后,我看见满脸皱纹的自己,忽然灰尘满面,白发苍苍。

  我开始用食指在水面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冬子。冬子。冬子。这是我的名字,我对自己说。我知道,名字不仅仅是一个符号。名字背后还有爱,和恨,和情,和仇。一提到我的名字,我就想把自己藏得更深一点。写在水面的名字只能融入水中。这些名字一边写着一边消失着。消逝着的还有我的形状,还有我的余生。我开始有些惶恐不安。我的手在流水中哗啦哗啦打捞着。却只打捞到一两声叹息。我听得出来,那是兔子的叹息。更是我的叹息。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4-16 08:5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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