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野

我的四野 春野
武志强

　　在冬天的田野上游荡的时候，其实我内心里已经想着春天了，这种想也是一种隐隐的期盼，眼前出现着春天的幻景。春天的田野是一片希望的田野。
　　一过完年，春天的脚步就很近了，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走到春天的田野上，直到有一天中午父亲赶集回来，两只小羊羔在锅灶上冒着热气的屋里地上站着，父亲母亲喜悦着，脸上挂着笑，羊羔咩咩的叫声，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羊该吃草了，我也该到地里给羊割草了，我的眼前已经浮现出地里嫩草长出来的样子了。所以最初的春野是与羊羔有关的，在羊羔咩咩的叫声里春天田野上清新的气息向我迎面扑来。
　　在温暖、明朗的阳光里，走在春野上，我小小的身子骨儿就在春风里生长，就像地里钻出的青草一样，就像吃着青草长着的羊羔一样。我嗅着那青草的味儿，那是春野的味儿，紧接着花就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开了，五颜六色的美丽的野花，走在春野上，随处可见这样的花朵，空气里夹杂了花香。流水在潺潺，我把手搁在清清的溪水里，那水是温和的，它里面照着我的面影，看上去也像一朵花呢，那亮亮的眼睛，那甜甜的舒心的笑意，还有那稚嫩的脸蛋，都让我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孩子是春野上最快乐最幸福的花朵。我掬起水来喝了一口，水很甜，甜到心里，就是那种春野上才有的甜味儿。我又用溪水洗了一把脸，脸上一阵清爽，这时春风看见了，温暖的春风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脸面，真舒服啊，就像一位姐姐对弟弟的抚摸，那份关爱与关切都在一份无语中。
　　我在春野上就能听到鸟语，鸟语自天空中来，当我寻声到天空时，我就看到春野上那湛蓝的辽阔的天空了，鸟在蓝天自由翻飞，留下美妙动听的声音，我望着那鸟，我就想着成为一只鸟，成为一只快乐鸟，在蓝天自由飞翔，给地上的人也留下一份快乐的声音，让他因为我的声音而感受一份春野的快乐。春天带来的生机感染每一个热爱春天的人，在鸟语花香中漫步，在溪流蓝天下沉思，你能感觉那份成长自脚底而生，我不由得要踮起脚跟向上探取什么，那里有无尽的憧憬和希望。我伸展开手臂在春野上奔跑，在春风中奔跑，就像风车一样，我迎着春风放飞着自己，我嘴里啊啊地叫着，那是我呼唤春风的声音，春风回应着我，吹拂着我的衣衫，更加温柔地拥抱我。
　　在春野上跑累了的时候，我就歇一歇，喘着气，倒在地上，仰面望着蓝天上的白云，看一朵朵白云缓缓飘移，看一朵棉花似的白云怎样一点一点的就流散了，改变了它原先的模样，直到我再也认不出它就是那原先的一团白云。我惬意的心灵也跟着白云漂浮，天空好大，够我飘动的了。我想如果能做了一朵白云的伙伴也不赖，那就能天天跟着它在天上了。望着蓝天白云的时候，我还一边抚摸着身边的青草，把一茎青草含在自己嘴里，品尝那甘甜的草味。
　　那个时候我还喜欢在春野上转圈子，把自己旋转起来，一个劲地闭上眼睛转着圆圈，我眯缝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眼帘处有很美丽的彩色光晕，那就在那黄色红色的光晕中让自己飘浮了起来，我在上升，我寻找到了一片属于我的天空，在我的世界里飞翔。直到我再也转不动了，头脑眩晕着，不知天高地厚，我就四肢仰躺着软瘫在草地上，感觉天空和大地都还没停下来，都还跟着旋转、转圈，天旋地转的，它们调了个个儿，天空在下，大地在上，我像是落在一片海浪上上下颠簸，又像是在一阵春风里摇荡着，我干脆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春野里天旋地转的滋味，世界因此而新奇，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世界。这是我尝试改变世界的最初、开始，而世界也就在这样一个游戏里得到了改变。
　　伴随着一天天的春风，春野在迎来它的繁荣，地里的庄稼长出来了，柳树杨树的叶子也都长出来了，空气里有了树叶的味道，大人们在地里干活了，田野里到处都在犁跟锄播下散发着泥土的芬香。一次我跟父母下地，自己竟躺在地边的杨树下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长成为一片绿叶挂在了一棵树上，我在上面快乐的唱着歌，小鸟儿就落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手舞足蹈，快乐歌唱。后来是春风摇着杨树喧响的叶子把我从梦中吵醒的，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杨树摇动的叶子，才想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起身见父母还在前面的地里弯腰干活呢。地里是一排排一行行的一拃长的绿绿的禾苗，看上去长势很是喜人，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着，像是轻轻摇曳着一个充满希望的绿色梦境。
　　在春天的田野上，是父亲教会了我拧出第一支柳笛，把柳笛在水里蘸过了，吹出的声音就更响亮，那个时候我与伙伴们走在春野上，一人嘴里有一支柳笛，春野上空响着我们憋着腮帮子使劲吹出的柳笛声，小伙伴们的脸一个个都憋的通红。后来水贝子草长出来，我又用它的叶子吹出来草笛声，春野带给我的欢歌真是说不尽的呢。望不了我手捧着采摘的野花送给母亲的情景，那时的母亲年轻而美丽，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喜悦地看着我，摸着我的头，她接过我手中的花，说：“真好看，真香呢。”我是愿我的母亲永远年轻而美丽，就像这年年春野上的花朵一样。
　　下雨了，春天的雨，毛毛细雨，针尖儿似的，我们依旧奔跑在春野里，头发被春雨湿润了，摸一把脸，依旧挥洒一份儿童对于生命的热情。那野草野花就在春雨里长大，那禾苗的叶子就在春雨里长大，那杨树柳树的叶子就在春雨里长大，我们的胳膊腿儿也在春雨里长大，我们饮着这春雨的甜润，目光一天天地看向远方。远方，迷人的远方，它诱惑着我们，而我们怀着希望，脚步坚定地一步步向它走去。渐渐地把一片春野就留在身后了。但那一片充满了憧憬和希望的春野我们永远都不能忘怀，它永远是我们生命和梦想开始的地方，永远能够激动我们的心情。

武志强
2009-1-8



夏野
武志强

　　夏野是一个长大了的季节，植物开始变得茂盛，叶子的颜色也变深了。我也长大了，不再是一个孩子，长成了一个少年，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放学后骑着家里唯一的破旧自行车游逛在黄昏的田野上，欣赏夏日平原黄昏的美景，一边想着些什么。那些看似无所事事度过的时光，现在竟有一种别样的温情。
　　我仍然是要给家里的羊割草的，两只小羊羔也长大了，一天天长成大羊了，看见我回来就咩咩的叫，我就抓一把青草给它们吃，它们的鼻吸呼在我手上热乎乎的，嘴唇触到我的手心就痒痒的，羊的善良的眼睛看着我。让我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地里的庄稼都长高了，长得比我都高，我走遍村外每一块地，给羊寻找草。那些年我把给羊割草看作是自己每天的一项任务，一项必修课。找草已不容易了，有草的地方都让人割了，我就爬上树，瞭望庄稼地，若发现里面有空地，多是些长不出庄稼的盐碱地，我就从身上出溜下来，提上镰刀、篓头低头顺着庄稼叶子的缝隙奔过去，高梁或玉米的长长叶子啪啪打在我脸上，硬硬地生疼，我不管不顾一直埋头往前走，直到一小片空地出现在我面前，看到一场雨后这里长了不少青草，我就怀着一份喜悦的心情割起草来。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这就是我那些年在夏野上的一份秘密的喜悦。我因为天天出去独自割草，慢慢地就形成了我喜孤独的性格。人在孤独时总要有所陪伴吧，听够了蝉鸣蛙唱，看够了飞虫蚂蚱，我就开始了想象，我在割草时沉迷于这种想象，想一些未曾经历的人与事，那些人事都是按照我的意愿出现和发展的，我想有什么就有什么，我想有汽车就能有一辆汽车，我想吃罐头面前就能摆满了罐头任由我挑选，我还想有一座城市，里面就我一个人，我走进一家家商店，那些东西我想拿什么就能拿到什么。快晌午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听到喜鹊叫，我就想该有亲戚来了吧，我就能吃顿好饭了，也就是白面、粉条，也许还能有一块豆腐。好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能回想起自己当年的这些想象，可见它们当年在我脑海里扎根有多深。我孤独、幻想的天性在夏野上由此形成，并得以加固。后来我才从书上知道我欣喜的那些想象就是白日梦。一个少年在他的成长中在一片热气笼罩、太阳光烤晒的夏日原野上做过了这样的白日梦。他有了自己一份秘密的心思和向往。我甚至想过会有一位美丽的姑娘来爱我，我也爱她。想过我有过一个被母亲生下送了人的姐姐，有一天她突然回来了，她坐着小轿车，在夏日的村口出现，她漂亮时髦，钱包里有钱，他给我带来很多糖，还有我喜爱看的书籍。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这只是我的想象，我的梦。所以在我肩扛着青草走进村口时，我就顿时感到肩上篓头里草的沉重了，肩膀也被压的疼痛，脚步无力拖沓，但我必须咬紧牙关往前走，穿街过巷，抬头看到院门，小黄狗看见我就过来摇尾巴，跟在我后面进了院门，羊看见我也咩咩叫了，我把草卸在羊圈旁。并没有亲戚来，我走进厨房，端起一碗红高粱面倒点醋在院子里靠墙圪蹴着 吃了起来。
　　记得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晚上10点钟了，我还在灯下温习功课，听到羊咩咩的叫了，家里没草了，羊饿了，我就踏着月色，走到村外，爬上路边的柳树偷着给羊折了些柳树枝叶带回家。因为村里是不让这样折树枝的，逮住了要罚款。我因此在那棵柳树上看见了月光下的夏野，那是一片月光笼罩的朦胧的原野，有轻柔的风儿吹着，庄稼的甘甜气息在原野上空漂浮着，叶子随风起伏在月光照耀下闪着银亮，真的很美，为那阵温馨的气息和远景我在树上痴迷的看了好一阵。它成为我以后回忆月下夏野的经典。
　　我的个性也在夏野上渐渐形成、凸显，进而与父亲有了父子间的冲突。因为耍水——那次耍水我差点就被水淹死——有人告诉父亲，父亲用手指在我小腿肚上一划，就出现了白道道，父亲生气了，说：“就你嘴硬，你还说假话，你没耍水？这是啥？”跟着就是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我的嘴角出血了。跟着又是一脚踢在我腿上。我就冲出家门往外面跑，暴戾的父亲更生气了，在后面追着我，于是村人就在街上目睹了我们父子的一场追逐。父亲跑的快，我也跑的快，父亲跑的慢，我也跑的慢，父亲紧追上来，我就拼了命的往前跑，跑到嗓子里都冒烟，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父亲追上，我至少要在跑中战胜我的父亲。我跑到了村外，跑到了夏日的原野，父亲向我投掷来土块，我闪避着，土块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一定的跑啊，跑啊，我的脚步不能停下来，我要逃离我的父亲，到一片自由的田野上去。我就这样跑着跑着。再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我父亲的影子了，我喘着气，眼前只有一地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土路上，洒在田野里，洒在庄稼的叶子上，刺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我放慢了脚步，这是我的夏野，我熟悉它，但是再往前走就是邻村的土地了，那对我是一个陌生的田野。我走到石桥上，在石板上坐下来，石板都让太阳光烤热了，坐上去暖乎乎的。望着这一望无边的夏野，我渴望自己长大，离开这儿，去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但是对那个我从未到过的外面的世界我又怀有一份隐约的担心和恐惧。我听着树枝上的蝉鸣，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仿佛是绝望地在叫着，直到它叫完了，它也就“噌”的一声飞走了。我也听见了庄稼上面有蚂蚱翅膀飞过的声音。我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阳光在我眼前更加明亮了，庄稼地里热浪的气息向我扑来，我对自己说：“你只有好好读书学习，你才能离开这儿，离开父亲。”我暗暗发誓。
　　那个时候我盼着下雨，因为下雨我就不用出去割草了，我就能理由充足地呆在家里看书了。父母也不会再骂我懒，懒得两只羊都一高一低地咩咩叫着饿了，懒得家里没草了。那天我来到下着雨的田野上，我没有雨具，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我火热的激情在雨中渐渐平息。我站在夏野上的雨中，雨滴落在植物叶子上的沙沙的声响就在我耳边，远处都在一片雨雾茫茫中，我感觉到我成长中内心的力量，自觉距离走出这片夏野的日子不远了。现在我是怀着无限眷恋的目光看着它，因为我就要离开它了，我已经听到了命运的脚步声，会是一天天地把我带着远离开这片夏野。我将告别过去，走向远方。
武志强 2009-1-8




秋野
武志强

　　这是晚秋的一片天野，地是普通的地，田野也是普通的田野，地里的庄稼都收割过了，一片被片过玉米棒的玉米杆还站立着，它们要一直站到冬天，迎来寒风和冰雪，直到春天才会被地的主人放一把火烧光。然后把玉米茬翻起来扔掉，把地收拾平整。开始又一年的播种生长收割的轮回。
　　遍野是秋天的衰败之气，叶子都黄枯了，青春游荡过的那片旷野已都改变了模样，那些人不知道那里曾留下我孤独游荡的足迹。现在我游荡在这片晚秋的旷野上，回望人事种种，于浮沉之间，仍应执著些什么，虽然这样说，但是我情感的麻木，心灵的倦怠，已是一个不不争的事实，这是年龄增长的结果，有些东西不是我们所想要的，但是时间给了我们，也是我们推脱不掉的。该经历的都已经历，该尝试的都已尝试，该幻觉的也都幻觉过，从前只知幻想，不觉得往前跨一步就已是幻觉，伸出手探到了现实的边缘，与冰冷坚硬中感到一种触痛，自己没有收获，没有实现的心愿，所以望着这片收割后的秋野，感觉内心空虚，因为身后尽是结局，生命已无疑问可言，但是存留我心头的仍有一丝的迷茫，就象清晨秋野上在远处飘浮的那一层灰色的雾气，不知自己置身何方，感觉自己失去了目标和方向，向一步往哪里走，我自己是不知道的，只有茫然，这或许也就是不惑之惑吧。
　　我又来到从前走过无数遍的那条路上，找寻夕日的踪迹，在晨露与灰雾中，在枯黄的叶子中，希望能找到生命生长的某些启示，当生命不再自觉时——那是生命一开始上路时最初才能的本能和自觉，包括幻想和憧憬，天真和自信——当这一切已从我身上蜕去时，我必须找到新的目标，因为我不能就这样犹疑下去。我感到自己内心里有一个东西沉得很深，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也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它存在着，压在我的心房上，我因此感到某种空虚，我能感觉它一步步地很深地下沉着，在那片黑暗的深渊里，只有冷风一阵阵地抽着，使我感觉到生命中的一丝凄凉，但是在这个季节收获的秋天，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情绪低落，而应该有某种向上的力，以准备迎接未来的风雪，望着远方，那灰色的天空，我知道自己不再有生活的激情，不再象从前那般渴望生活，象秋天的向日葵那样渴望，那样燃烧，那样拥抱梦想，那般走路时目光都很坚定，心灵生了翅膀就要飞向高空似的。以为有多少天空自己就能拥有多少天空，我确曾那样地飞过，在幻想中，在幻觉中，认为自己所追逐的就在眼前，就要得到了，但伸手却感觉还是那么遥远，那么遥不可及，我的手就那样向前空空地伸着，风从十指的缝隙间穿过，就象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丫杈于天空，却什么都留不住，鸟的影子飞过了天空，一切就象梦游，整个生命因此衰退了，眼角的皱纹、头上的白发、十指的无力，都使我感到疲倦。
　　晚秋的植物上面所结的沉甸甸的果实也象与我有某种隔膜，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为什么它们就能这样一天天地在自然的风雨中、在日光与尘土中、在飞虫与蝶翅间生长出来，然后被人收获，成为人的果实，自己也象尽到了天命似的，我追问着，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我的肩上有风，我的手上空空，我的目光犹疑，心灵在彷徨与虚无中，感觉世界是个空洞，我深知自己需要充实，象秋天之于土地的充实，唯一能充实我心的还是靠我自己心灵的生长，生命的渴求，但是我渴求什么呢，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过去的一切已经完结，新的道路还没有浮现，我正在徘徊中寻觅。
　　这样的感觉其实已有一段时间了，这半年几乎就是这样度过。我在一个田垅下坐下来，眼前霜露沉浸的泛黄的草，我叫得出它的名字，水贝子草，我叫着这草，我想与它交流，听听它对我说什么，我能用它的叶片吹出哨声，我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吹着，但我竟没有吹响，我想这是叶子衰老了的缘故，只有在它青嫩的时候，那哨声才是响亮的，悦耳的，空气清凉湿润，清晨的秋野很美很宁静，就连土路都被露水打湿了，不远处有几声麻雀的叽喳声，打破了沉寂，但在那鸟雀飞过后，这里又是异样的寂静。一只红背壳上有七个黑斑点的七星飘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它慢慢地爬着，我却还想，我那被埋葬了的青春，去了哪里？难道就是象这样随着一阵鸟鸣，在灰雾的空中消失了，不见了？现在我竟连青春的影子都捕捉不到，它消失得真快，真干净啊，就象是一眨眼的功夫，曾经充塞我心胸的抱负和理想就象旷野上的一阵风，消失了，不见了。我像是一个疲惫的行者，行囊瘪瘪，装着的是秋风秋霜。我不得不在此停步、歇息。
　　张开嘴，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凉凉的=清新的空气，我的心胸因此感觉饱满了许多。我的心房被这美好的清晨之气浸泡着，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轻飘了起来。老实说，我也羡慕眼前这些植物，在晚秋，是它们成熟的季节，它们沉静的姿容让我感动。我是说，我不如它们。一颗露珠悬在草叶尖，就那么晶亮地悬着，欲坠不追，保持静势。那是时光尽处达成的一份美好默契。我下沉的心灵因它感动而有所上升。万物在静中皆自得。一轮红日已在田野尽处探出个头来，正挂在远处的一棵柳树枝梢上，灰色背景上的一瓣橘红，很是鲜艳。又像是浮漾在海面上的一只小船，在历经艰辛之后靠岸了，看上去安详自在。我依傍着这片大地，感觉自己经过一次长长的旅程后也已上岸，结束也是开始，但是生命并没有因此停止生长，它在寻觅，在等待新的契机。或许还有新生，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新的生长，新的生命气象和境界。一种新的生长在朦胧的远方向我召唤。那是我所能的新生。
　　我在这个无言的晚秋，在植物气息氤氲的包围中，我的灵魂经历了一场沐浴，这是我在这个清晨迎来的升华。回首生命的来路，看到自己走过的那些曲折的路径，翻过的一座座人生的山峰，能说我尽力了，我在自我挣扎中爬行，苦尽却未甘来，望着身后曲曲折折的足迹，不由感慨万分。现在对人生有所展望还为时过早，我只是在这时刻又回到生命的原点，回到本我上来，这是我由以出发之地。尽管岁月改变了我许多，但留在我身上的质地和根须还在，那种对生命遥远的渴望正在回来，向我靠近，那是一种在寂静中所能体验到的默默的生长，我欢迎这生长的到来。谁说晚秋就是结束就是死亡，在我眼里，大地、植物、太阳、甚至鸟雀的秘密都与生长有关。大自然暗示于我，一切刚刚开始，我从大自然中汲取自我生命的力量，我能感觉到，这种力量此刻正在我身上在我的经脉里血管里默默流注。

武志强 2008-10-15


冬野 武志强

　　是这片土地的什么吸引着我，让我来到了这片冬天的田野。或许是对我所拥有的沉重命运的思考使我来到这里，而这片冬野会给我什么启示呢？
　　独立寒冬，田野辽阔，假如这片土地有感知，它会有什么感知呢？我离开村庄，走上这条土路一直走到这儿。一个人一旦倾向于某种精神，那他自然就要寻觅并受吸于具有这种精神的事物。我来到这片冬野或许就是这样子的。土路在冬日里很瘦，光秃秃的，看去就像一条白线，这是这里不分昼夜的冬日的寒风吹的结果，路两旁的杨树、柳树憔悴了许多，但是田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那么广袤、安静，不发一言。它并不理会我的到来，风霜之中我预备好的话此时一句都说不出。我只能看着它，我可以随意地看它而不构成一种打扰，目光此时是多么容易轻浮啊，只能停留在土地的表面，还不如一阵风，风还能扬起些尘土呢。我所能感知的是自己的渺小、无能，而渐渐被这片土地的庄严、肃穆所震慑。
　
　　走在冬天的田野上，所留给我的是满目萧条的景象，因为是冬天，田野是没有繁荣可言的。站着的除了我就是树，这里有路两旁的杨树、柳树，还有少数的几棵榆树、槐树，全都掉光了叶子，显得清瘦、无言，即使是年轻一点的树，看上去也有几分的老相。远处有一条公路，不时能看见有汽车开过去，因为距离远，看上去就是个小的甲壳虫，这或许是在这片冬野上唯一能看到的活动的虫子了。空气是干硬而寒冷的，在脸上在呼吸之间能感觉到这种冷，在裸露的手上也能感觉到这种冷，后来我把手插在衣兜里，那种冷还往衣兜里钻。因为没有雪，这个冬天就没有什么雪，所以你是体会不到落雪所带来的那份空气中的湿润的。四周空旷、寂寥，有的是一种广大无边的寂静，和寂静本身发出的一种声音，假如有这种声音的话。我在寂静里更感觉得冬野深一层的冷，那种冰冷、无言和坚硬，是冬野本身的冷。
　　路过一片水浇地，此时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喜欢冰，我走到冰上，冰很结实，但在有的地方脚下仍能传来冰的脆响，嘎嘎吱吱的，就像那冰要断裂了似的，走出去回头一看，所过处也确实出现了不规则的裂纹，但无大碍，因为冰的下面就是土地，我还掉不到冰窟窿里去，即使掉进去也死不了，因为有土地承接着我。喝饱了水的土地春天时会更发力。我知道天气暖和的时候这些冰就会消融，化为的水也会消失，那些水都被土地吸收到它的肚子里了。我能想见土地张嘴贪婪地喝着水的情景。有时土地就像一个孩子呢。我不愿意把冬野看作是一位老人，那是太消沉了，它更像是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切都还在襁褓中，我所看到裸露在外的只是它的表面。
　　田野在休养生息，我信步而行时能感受到。村庄在望，包围它的就是这冬野，在这里我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的朦胧的影子，比村庄更多更大的就是这田野，是田野养育了村庄，田野繁荣兴盛时村庄才真正繁荣兴盛。所以冬天里的村庄也是寂寥的。有两只喜鹊飞来，喳喳叫着落在不远处，它们的叫声使这片空旷生动起来，我想他们就住在附近的树上吧。他们可能不怕冷，如果怕冷就不会在这里出现了。我看着两只喜鹊，直到它们一前一后飞离而去。我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偶而也能碰见一群麻雀，麻雀总是三五成群结队的，他们似乎更喜欢热闹，害怕寂寞，它们的叫声让你感到一阵喧哗，然后它们又快速离去，真实闪电般登场，又闪电般消失。反正冬野就是它们的舞台，什么时候来都行。寒冷是容易让一个人的思想停滞的，即使这样，我仍然尽力思想以跟上冬野上偶尔出现的生动。
　　我还能在这片冬野上看到坟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许多，我数了数，这一路走来，是看见了许多坟墓，它们停留在田野上，是一个个光秃秃的土包，村庄里死去的人在下面安睡。我不知道地下的人是谁，是男是女，是什么模样，但一为坟包，便是一把土了，所以是土在土的下面安睡。年代长久了，若无后人打理，小小的坟堆也会消失不见，及至有一天想起先人，回村里寻找还得请村里的老人指点一番，却也未必就能找到亲人的遗骨。田野广大，包容众生，包括死亡。我或许正走在死者的梦境中，我的脚步声会在这个寂静的冬野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让他睁开眼再看看这个世界是否变了模样。所以我不得不放慢放轻脚步。事实上在我行走的时候，处处都能感到历史的影子在跟着我，包围着我。跟着我的还有我对这片土地的记忆。
　　这片冬野它是有魂的，土地的魂还醒着。我甚至在空旷之中能看见一个个亡魂的身影在田野上行走、奔跑或者舞蹈，这里是一个他们的世界。
　　我说了这些，有一点还没说，那是夜晚，在冬夜里我听到了风声，风的犁铧在扫荡这片土地，并到处留下它扫荡过后的痕迹，这是我在白天就能看见的，那是风的鞭子肆虐的结果。而在没有风的夜晚，我仍能听到一阵声音，我无法用语言描述那声音，它是一种没有语词的语言。但它存在，肯定存在，一遍遍我从梦里醒来，侧耳倾听那外面的来自广大田野的声音，难道那就是土地的魂发出的声音？我一直没能确证。在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我披衣出去，站在田野上，星月的光辉洒在这片冬野上，格外的冷寂，我倾听着，我听到了什么？又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我来到这儿，站在黑暗中，那种声音显得更沉重更清晰。那是一种什么声音？那声音仿佛就要吞没了我，我想，迟早一天它会吞没了我的。
　　如果这片土地在做梦，那它一定在做春的梦，夏的梦，秋的梦，做着白雪的梦，做着清冷的冰的梦，做着杨树柳树的梦，做着流水的梦，做着虫鸣的梦，做着花红的梦，做着让这片土地繁荣的梦，做着村庄里人的梦。它知道我们想什么，对于我们的梦境，这片冬野都知道。当我在这片冬野上漫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把一个梦留在这儿了，而当我离去，我也把我对于这片土地的梦想带走了。这片冬野的魂会伴随我，使我在梦中都能与它相见。
武志强 20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