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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红草湾(外一)

2020-09-24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52 编辑

红草湾我说的是一片山坡地。那里生长着马莲,很多。夏天开淡蓝色的花朵,蕊黄,叶紫,被月色日光映着,从远处看,隐约有袅袅的烟岚,缠绕,飘逸,野性中蕴涵着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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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草湾



  我说的是一片山坡地。那里生长着马莲,很多。夏天开淡蓝色的花朵,蕊黄,叶紫,被月色日光映着,从远处看,隐约有袅袅的烟岚,缠绕,飘逸,野性中蕴涵着几分仙气。到了秋分白露之后,霜落下来,那些叶片就全红了,风吹过来,仿佛一簇簇火苗。村上的人都把马莲称作红草,因为那地方被山围着,是洼地,所以就叫红草湾。

  很早时,红草湾是牧羊人的天下。羊倌们都是有家的青壮年男人,不喜欢到山那边很远的荒草滩放羊,就在临近的山湾里挖一个地窝子,住下来,白天吆喝着羊在山坡上溜达,到了黄昏,便回来生火作饭,打扑克,下象棋,或者野着嗓子吼几声“浪光棍”,活得悠闲自在。也有人耐不住寂寞,找个理由回家了,说是娃子他妈的心口子疼,要去买药呢。一晚上过去,天亮时,又屁颠屁颠地赶到了老地方。别人问,心口子不疼了吗?那边立马红了脸,说,给她揉揉,好啦。大家就笑,骂他是老羝羊,跑骚去了。跑骚就是过性生活的意思,乡里人说那事,好像从不遮掩什么,还善于把人和牲畜联系起来,粗野,形象。

  红草湾有马莲野草的清香,有绵羊山羊的腥膻,还有泉水,炊烟,民歌,笑话,放浪的叫声,快乐的呼喊,这些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另类的乡村生活。我上小学时,大哥就在那里给生产队放羊,每隔五六天,我就要去送一回口粮。还记得他们的羊倌头儿叫黑骟驴,人长得很壮实,脸黑,手黑,背膀黑,像座铁塔。别人人喊他诨名,他压根就不生气,蹲在地上,胳膊下夹个皮条鞭子,咧着嘴笑,还颇得意地说,骟驴咋啦,没那骚根,不惹祸哩。黑骟驴对我好,我每次走进那个地窝子,他便搂着我的脖子,用胡子蹭我的脸,还给我讲红草湾的故事,他说前山的石崖下有个狼洞,里面住着一群白狼,有月亮的夜晚,白狼就会变成女人,头上戴着马莲花,坐在那里唱歌。乡村的人把说故事叫做“喧谎”,不知为什么,他的那些“谎话”里总离不开鬼,而且大多数是“女鬼”,都很美丽、善良、多情,就像我们村里的姑娘。黑骟驴不识字,但喜欢看小人书,晚上睡觉,他的枕头下总要放几本《地道战》、《地雷战》之类的书,等其他人睡着了,他就抽出来,对着昏黄的油灯,用指头蘸着唾沫,一页一页地翻,他有许多奇怪的想法,比如说应该找一种迷药,让日本人吃了后变成公羊,然后再把他们阉割,这样就可以断子绝孙了。有时候,又突然问我:你说,毛主席住在北京,能见到山羊么?我说,见不到。他就骂我傻,说,他听人家讲,天安门前是一片草地,有草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羊呢。然后,就嘿嘿嘿嘿的笑几声,脸上完全是孩子的表情。

  红草湾还有个羊倌叫刘二。他从小就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瘸着,脊背上长着个肉疙瘩,走路,就一跳一跳的。刘二家里穷,四十多岁了才结婚,老婆是个哑巴,但人很漂亮,小嘴,圆脸,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一辈子的话,都交给了那一双黑漆般的眸子,只要眨巴眨巴眉眼,就有了万种风情。刘二婚后两口子关系一直不好,他住在地窝子里,一年四季都不回家。羊倌们私下里议论,说他是个糠心萝卜,不给媳妇交公粮,人家自然不爱他。在我的印象中,刘二就像被雷击过的木头,黄瘦,憔悴,沉默寡言。他放羊,从不打口哨,也不哼那些荤味十足的民间小调,羊吃草,他就仰八叉躺在马莲丛中,嘴里叼一根草茎,呆呆地望着天,望着天上的云朵和麻雀,不知想什么心事。那一年,从外面来了一个擀羊毛毡的匠人,在刘二家住了十几天,后来就把他的哑巴妻子给拐走了。应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可他的精神并没有垮掉,依旧操心他的羊,到了产羔季节,他还是跪在那里,用手捋着母羊的奶穗子,给羊羔喂奶……

  我离开故乡不久,就到了改革开放时期,生产队把把那片山洼地承包给了私人。羊倌们解散了,马莲滩变成了庄稼地,上世纪八十年代,黑骟驴和刘二也相继去世了,他们的墓地究竟在哪里,我并不知晓,不过,红草湾是没有的,那里已经长满了小麦和豌豆,多年过去,也只有在梦中,我还能隐约看见秋天的马莲,像火一样燃烧着。      摸天爷的尻蛋子

  我查字典,知道这个“尻”应读作“kao”,是屁股的意思,但老家的人一律把这个字读为“gou”,“沟蛋子”虽然是土话,但很亲切,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村人说,老天爷跟人是一个理,有喜怒哀乐。那么,天旱了怎么办?去挠挠它的尻蛋子,让它痒痒,让它笑,天爷高兴了,就会下雨,长出庄稼。人嘛,一辈子还不就是吃饱肚子,坐在墙弯里喧谎,闲扯,然后再省下些粮食,卖了,买几头母猪什么的。看样子,那老天爷的尻蛋子实际上比庄稼人的脸蛋子重要。

  老天爷的尻蛋子究竟在哪里呢?村里有个风水先生说,他夜晚梦见天上飘过一朵云,落在某一个山脚下了,神有了暗示,说明老天爷已经等在那里,准备给贫穷的山村播洒甘霖呢。大家都信风水先生的话,就先请他去山里考察一番,做个计划。当然报酬是有的,生产队拿三斤清油,再搭一副羊下水〔羊的肠肚肝肺之类〕,有时候,队长还给他有另外的许诺:年终记十个工分,或者多分二十斤胡麻。那年月,当一个风水先生是令人羡慕的肥差。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摸老天爷的尻蛋子,其实是一种祈雨的仪式。很早时,这种仪式很庄重,甚至有几分神秘。比如要设祭坛,请来巫师,诵经,跳神,焚香,叩首,还要念祭文,献三牲祭等等。到了我懂事的年代,仪式已大大简化,更多像一种滑稽的游戏。祈雨前的傍晚,一般情况下,队长召集个社员大会,会场就设在饲养室里,各家派代表参加,或男或女,但前提必须是成人。开会时,队长只宣布两项内容,一是这次活动要向每家收二两清油、五个鸡蛋,一盒纸烟;二是生产队杀一头猪,一只山羊。但这些似乎并不重要,最精彩的部分是会议结束时队长的一句话:都记住啦,今黑里,可不能跟女人做那个事。

  应该说,任何祭祀活动都要禁忌男女同房,这是民俗。在民间思想中,性事是不干净的,会玷污神灵。然而,在那样的夜晚,在那样的场合,队长把这事挑明了说,又有了另外一种效果。往往是,几个女人顺手摸起羊粪蛋,朝队长身上打过去,都红着脸骂:不要脸嘛,不要脸嘛。而男人则很是得意,放肆地嚷着:呵呵,只许摸老天爷的尻蛋子,不许摸婆姨的呀……接下来,男女就开始互相斗嘴,高潮迭起。那时候,会场里根本体会不到神圣与肃穆,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玩笑,有的只是原始和本真。

  我一直认为故乡的风水先生深谙人与自然的奥妙。一般而言,他给村人勘察指点的地方,总是山势平缓,风景优美。那里有清泉,松林,小溪,岗峦,草甸,野花,飞鸟。所有这一切跟山外单调的景色比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桃花源。人们扛着铁锅,抬着羊肉,说说笑笑走进山谷,在泉水丁冬的石崖下安营扎寨,然后垒灶打水,拾柴放火,女人忙着煮肉做饭,男人张罗祈雨祭天的事宜。村前屋后的土地干旱得冒烟,山里的世界则鸟语花香,雾岚飘绕。来到这样风景美丽的地方,村人似乎很快忘记了外面的灾荒和苦难,心灵在自然的环抱里得到了暂时的慰藉。管他呢,还是还吼几嗓子野调吧。于是,有个汉子就率先吼了起来:哎吆呵/我的尕妹妹/老天爷下雨哩/心慌哩/今晚上给咱留着个门/哥哥想你哩/想着亲个嘴哩……

  接下来有个女人就对唱起来:老天爷下雨哎/你背上馍馍来/换我的肉肉叫哥哥亲/天亮了你再还……

  就这样,祈雨祭神的山坡竟然成了比赛情歌的舞台。在那一刻,留在心灵深处的疼痛、迷茫、无奈和失望都随着粗犷的歌声飞走了,飞向了山巅,飞进了蓝天。

  当然,祭祀活动还是要进行的,只不过那已经成一些老者的事。他们历尽了人间沧桑,对上天的敬畏早融进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他们跪在地上,献上香喷喷的羊肉和烧酒,然后虔诚地对着天空祈祷:老天爷啊,下点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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