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纸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31 编辑 <br /><br />　　乡村纸牌
　　刘川北
　　乡间的纸牌，一指多长，两指来宽，总体的印象是窄而长，像一枚书签。一页一页的纸牌收拢在一起，是一把短小的尺子，捻开来是一把精巧的折扇，散在手指间，是绽开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流露出乡间难得的清朗与从容。纸牌浓墨重彩，怡红快绿，明黄亮蓝，黑也黑得庄重，白也白得诡异，图案夸张，像是一条条刚刚书写好了的符咒。即使纸牌毛了边角，它的色彩依然逼迫你的视觉。每一张纸牌都有它特定称呼，“唐雷”，“大白花”，“老疙瘩”，“索”，“饼”，“万”……恐怕即使写出来摆在这里，也只能是形似，这叫法里含着方言土语，含着外乡人不能领会的乡音。乡间纸牌的游戏规则类同于现在流行的麻将，人数上不限于四人，往往是六七个人围成满满的一圈。玩牌的多是祖母这一辈份的人，夏天的时候，在天井里支一张简易的桌子，就着瓜架下的荫凉，她们枯树般的手臂，张扬着一朵朵五彩的祥云。天冷的时候，躲到里屋烧得热腾腾的土炕上去，盘腿席坐，说笑吵嚷间，给这北方冷寂的冬天增添了一份温暖，和无尽的热闹与喜庆。
　　乡村是忙碌的乡村，女人忙完地里的活，回到家，操起锅碗瓢盆又是一阵热汗淋漓，外面的猪狗鸡，里面的人口手，相夫教子，养儿育女，洒扫庭除，针头线脑，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活计。乡间的女人，她们最好的年华短促，她们的青春大多昙花般一闪而逝，留给她们更多的是责任和慷慨无私的付出。幸好，还有一份消遣，让女人粗糙的手展现她们伶俐聪敏的一面。乡村纸牌专属于女人的，粗猛的汉子捏不住小巧而富有心机的纸牌，也不屑于这么简单幼稚不够刺激性的游戏。拿起牌，家长里短，有说有笑，忘掉了不顺心的事，忘掉了尘世生活中的种种艰难与不堪。只有这时候，她们才活出了自我，活得像一个女人。我祖母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玩纸牌，那时候她生活的最高想法便是：等自己熬成了婆，自己可以不听别人的支使，拿出大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牌局中去。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她有充裕的时间，把大把的光阴在纸牌翻飞中消耗掉。纸牌用一个花布手绢包裹着，外面再用彩色的布条一道一道缠着，娇嫩的纸牌像包在襁褓中的婴儿，一层层展开，把牌理好，顺势一抹，纸牌抹出了一个平滑的坡度。玩牌的人习惯性地在手指尖上吐口唾沫，把一张一张的纸牌捻到手里，小心翼翼地算计着出牌的谋略和运气。祖母的眼睛花了，纸牌在她的手里拿出去好远，有人笑她，自家的牌也不知道藏掖着点，一个劲儿的往别人的眼皮子底下凑！乡村纸牌严格意义上说是一种赌具，只是动用的钱不大，玩个半大年也论不出个输赢来，钱在里面只是为了起个兴致，并没有哪一家因为玩纸牌而倾家当产，因为玩纸牌而耽搁了顺水的日子。我祖母她们玩的是“沓和”，玩之前每个人出份子放在一起，谁赢了，便从里面拿钱归自己所得。一天下来，有进有出，基本持平。祖母裹着三寸金莲，脚小，走动的力度却不小，她打牌回来，路口的乡邻就问她，赢多少啦？老嫂子。她脚步一下也不停下来，顺口回一句，赢了5毛，够本钱哩……
　　常常把玩纸牌说成斗牌，或者抹牌。斗牌和抹牌，一个“斗”字，一个“抹”字，却是两种境界。斗牌，显示出一种不由分说的强悍，一种锱铢必较的小气量，暗含着一种不动兵戈的杀气。平时块八毛不当一回事，当了牌场，为一毛钱争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也不是没有。燕她奶奶和成子娘因为一次玩纸牌，闹出了意见，两个人都记了仇，牌场有你，另一个便扬门帘旋了出去，背地里流短飞长，含沙射影，互相指责，好像真的有不共戴天之仇。祖母找人说和，斗的是牌，又不是人？！斗牌不就是找个乐子？因为这个生了嫌隙，多不应该啊。祖母张罗着找人，把两个人圆合到一个牌场上，最终两个人重归于好。抹牌，润物细无声，慢慢浸润，悄无声息，谁也不声张，除了光阴流走的声音，再没有其它杂质地渗透，好像她们从春天出发，经历夏的昂然，秋的饱满，冬天的落寞，她们会一直这么不声不响安静地游戏下去。再看到祖母们抹纸牌，就是一幅“四美图”：四个人，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是篆刻上去的文字，一人守着一角，取牌，出牌，秩序井然，没有人来指挥，按部就班，各取所需，好像其它的三个人在不在，都不会影响自己的游戏，即使出错了牌，一个眼神便心领意会。这便是人生浓而淡的境界，需要几十年的修炼，才会这样至淡而不迷失原色原味。祖母说，都输了一辈子了，还在乎那点输赢，不就是白在世上走这一遭吗？祖母的话简朴却耐人寻味。
　　后来，祖母的眼花得厉害，还有一点青光眼，牌上的图案看不清，更重要的是，祖母玩牌凑不够人手了，那些和祖母的同龄人，走的走，病的病。闲下来的日子，孙男弟女，便张罗着玩纸牌，玩纸牌是假，不过是陪着祖母开开心打发一下寂寞。那一大把牌抓在手里，笨拙的像只张牙舞爪的刺猬，稍不留神就掉在了地上。祖母看不清牌，我们就大声的喊给她说，我们还要时不时地抻出牌来向祖母讨教——哪张牌和哪张牌配对搭伙。有一次祖母连和了几次，高兴得手舞足蹈，祖母说，四儿他妈，来杯热茶，加块冰糖？我们面面相觑，笑出声来。四儿他妈，早瘫在炕上一年多了。祖母没有察觉，在场的人也不打扰她，吵嚷着出牌，出牌间插科打诨，闹翻了天。
　　乡村纸牌把平淡的日子调理的有滋有味，对于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等到她老得不成样子了的时候，还是可以拿出乡村特有的纸牌，慢慢捻开，像是捻开一部厚重的书。乡村纸牌，在口头上不这么叫，通常叫它“老婆儿牌”。现在网络游戏，麻将馆悄然兴起，玩纸牌的人，越来越少。乡村纸牌也渐渐远离了村庄，渐渐退出了乡村娱乐生活的前沿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