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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始的骨气

2020-09-24抒情散文曾经沧海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02 编辑

文\曾经沧海听父亲说,我的外祖父上溯五代都是名门望族,可至我舅舅一代却衰弱得不像个人样。在我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外祖父外祖母相继去世,母亲也在我四岁时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9:02 编辑 <br /><br />文\曾经沧海
听父亲说,我的外祖父上溯五代都是名门望族,可至我舅舅一代却衰弱得不像个人样。
在我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外祖父外祖母相继去世,母亲也在我四岁时驾鹤西归,我能记住的也就只有舅舅。

舅舅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在南方的农村看来,也该算一条牛高马大的莽汉了,但在我的记忆中舅舅老是哈着腰,像只蜗牛背上负着一个沉重的硬壳,想伸直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弹性,怎么看都有点矮小畏葸。他走起路来老是走不稳,一开步脚就摇拐手就晃荡,像只有气无力即将停止旋转的陀螺一样,随时都有倒地的危险。他一年到头连饭都吃不饱,给人的印象却像个多喝了几杯的醉汉,村里人说他生了一双走不稳的“风车脚”,走路时晃得滑稽和无奈。
人说一代英雄九代衰,可舅舅也不至于衰弱成一副罗盘腿,一张虾公背,一副不醉不醒不生不死的邋遢模样呀!可细究起来,冥冥中觉得还是有点道理,外祖母共生养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母亲前任丈夫赴朝作战,在临津江战役中阵亡,母亲她自己也只活到29岁就撤手人寰;姨父本是行医世家,可他能医治百家病,却救不了自己的命,他20多岁就英年早逝,姨娘也就从此鳏寡孤独清心寡欲地打发日子。
舅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手脚不麻利且不勤快,在搞集体的时候工分挣得少,自然日子就过得紧巴拮据。
记忆中舅舅没有住房,栖身之所长年蜗居在渡船上。
舅舅那儿叫唐家村,有两百来户人烟。村前是一条浪打石穿的小河,农田皆在小河对岸,因此渡船就承载着村民的过河涉水重任。
舅舅无能,但也是一条生命,生命的第一特征是要吃东西,村上安排舅舅摆渡,多少也记点工分,也就能在生产队多少分一点果腹的粮油。

在舅舅的一生中,有没有人生给予的欢乐和激动,他是怎样打发这日月递嬗春冬轮回,我无法知道,也无法想像。

舅舅隔三差五往我家跑,因为舅舅食量大,常常是饿得怄吐清口水。没法,只得常跑他生命中的唯一亲家——妹夫家。
舅舅来我家已完全超出那种世俗的亲情走访礼尚往来,说穿了也就是能实实垒垒地饱食一顿。在那种混乱年代,身强力壮的男人都难养家糊口,何况我父亲长年有病,又不会过日子,我家的景况就可想而知了。因此舅舅每次来我家,少不了挨父亲一顿抢白训斥。
舅舅缩着脖子一进家门,父亲就是一阵电闪雷鸣,骂舅舅无能,来我家添烦添乱。
舅舅就呆滞地端坐在中堂门口的蒲墩上,勾着头颅闷着不透气,看地上一只蚂蚁在艰难地搬运一颗饭粒。人到了这步田地,心早已死去,只有本能地想吃东西。
父亲发过脾气后,就兀自悠悠地叹气,像忏悔也像自责:这日子难熬呀,我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自留地上的红薯掏光了,山上的葛根也挖完了,别怪我不懂礼节不轻不重地骂你。吃饭时父亲性子就软了下来,劝舅舅多吃点,要吃饱。舅舅迟迟疑疑,筷子伸得慢,缩得快。默默地吃,默默地咽,没有一点声息,只看到他的喉结一耸一耸地滑动,既贪婪又饥馑。
舅舅每次来,总会带点糖来给我,是那种极普通的“子子糖”“把把糖”,也就三两颗,用半张脏兮兮的草纸包裹着,揣在胸前那个兜里,进门后就掏出来,慢慢地展开包糖的纸,往往还散发着微微的体温,我吃起来感到特别的香甜。至于舅舅如何能挣到买糖的那角儿分儿钱,我就无法知道了。
住过一宿,翌天舅舅是必定要走的,我家供不起他,他自己也感到有趁火打劫之嫌。没有送行、揖别的浪漫,舅舅只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父亲没有文化,心肠耿直,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样子虽然凶,但舅舅要走,总要想办法奏够升儿半碗米送给舅舅。 舅舅就抖抖地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极小心地把米揣在怀里,走路时一只手僵硬而又随意地摆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怀中的米。
舅舅来串亲,也有放空的时候,实在没米了,除了让舅舅饱食一顿,父亲也会找点诸如葛粉,红薯之类的东西送给舅舅。舅舅走时,那呆滞的脸上也透着一丝感激,嘴唇不停地翕动,却终于发不出声来。
时局越来越紧火,家已断粮两三天了,父亲看到我饥肠辘辘叹了一宵气,翌天天刚亮就出门了。
日头贴山的时候,父亲回家了,他背上搭着半袋子米,人已疲惫得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却在这时候,舅舅来到我家。父亲好像找到了出气筒,变得非常激动,指着舅舅一阵大骂,骂完就要我给舅舅两升米,让舅舅马上走。
那时幼小的我就觉得舅舅非常无助好可怜的。但许多大人的事我又不知道,而且我一直是在父亲的怒骂声中长大,从小就胆小怕事,父亲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命令,我不敢不听。
舅舅僵在那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舅舅在我家填饱肚子过夜是不可能了,腿脚不便的他,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候他又能走到哪里去?
但父命难违,我赶紧去拿米。我把父亲弄来的米袋口扯开,一看最多也就七八升米,我迟疑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冒着被父亲狠揍的危险,给舅舅装了四升米。
舅舅踏着暮色,一颠一跛地走去。干瘪的身影渐渐被暮色吞噬,突然,舅舅一个趔趄摔倒了,我赶紧跑上去,舅舅艰难地爬了起来,右手紧紧地抓住怀中的那点米。他做了个不让我搀扶的手势,继续往前走去……
那个佝偻的身影就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定格了。
事后父亲对我说,他也是出于无奈,算是到看了一回外甥。原来在亲戚中我还有一个姑姑,可是姑姑年青时留下一位表哥就走了,已经逝世三十多年了。也是人穷亲疏,自从姑姑去世后,彼此竟有几十年不互相来往了。父亲实在没办法找到粮食,打听到表哥那儿的景况比我们这儿稍好些,就颠倒过来拉下脸皮舅舅去看望外甥。开始表哥表嫂认不出父亲是谁,还以为是个颠沛流离逃荒要饭的,说到这,父亲委屈得眼睛湿潮潮的。
舅舅此后再没上我家来,有几次他经过我家门前,但死不肯进屋,他是去我大姨家找点吃的,可以想象,大姨家的日子过得顺畅吗?并不见得比我家富裕呀!
舅舅不是跟谁在赌气,只要是人,就该有那种原始的骨气,也许他永远不会明白父亲的苦衷,但他也可能意识到,如其弯腰活,不如站着死。舅舅来人世中走了一趟,在世人的眼中如行尸走肉,但他和常人一样,也有属于他的骨气。
若干年后,听说舅舅死了,死后是如何草葬的,又葬在何处,我不得而知。
没有人记起他,只有被泱泱大水难住的人才念叨:唐老头在世还是好呀,他摆渡船划得稳当。
当我长大成人,总想起自己毕竟是唐家的血脉,要给舅舅去扫扫墓,但我无法找到他的坟冢——那个风雨交加的冬夜,舅舅死在渡船上。
渡船被洪水冲走,舅舅也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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