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墨春秋（十）——陌上桑甘

陌上桑甘

　　若说桃树是娇艳灵觉的，那么桑树便是庄静和美的。
　　若说有轮回，我想，世间每一个女子的前生后世，都是桑树的日子，桑树的缘。桑树的一生，每一个细节，都有它的深意，有它的走向，取其皮、椹可入药，取其叶可养蚕、抽丝、织锦，取其枝茎可做弓弩，取其丝可做琴瑟，取其汁液可染绮罗……

　　桃树是女人的桃树，情愿为了一段灿艳而开到无耻；桑树是女人的桑树，它的枝茎里裹着一条流经岁月的河，缠绕着女子丝一样细柔的心思，也结满沧桑中的甘甜。它将开花的招摇，淡成一抹坚韧的秉持，在流泻不止的光阴里，编织出桑麻一样知足的日子，也甘为生生世世的久远，绝然倾尽所有。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将自己藏在一粒尘埃中，藏在一片叶子间。某一刻，会忽然感觉，自己穿越时空而来，与一棵千年的桑树有着深远的牵连，相信，有那么一日，我从大汉的桑园中曼妙的走过，有那么一年，我在唐宋的桑树下长成淡紫的豆蔻；会记起，曾有那么一段时光，沉醉在桑树的浓荫下，有一个清朗的男孩儿，为我摘下一颗颗紫红的桑子，于现实的时光中尝到了人生第一口甜。去过一些城市，最吸引我的，不是现代的人文景观，也不是时尚和招摇，而是那些大大小小的丝纺商行。徜徉在丝绸的世界中，嗅着它们植物的芬芳，于是我走近一株行走了千万年的巨桑，感受远古山的青翠，风的透明；细看丝锦上那精细的云纹，恍若一下子站在了河姆渡遗址上，参悟到原始部落女子耕织的神奇；轻轻抚摸那些丝绸，在光滑和柔软中，独自徘徊于大汶口古老的黄河沙岸，看着一只红泥陶罐上生动的鱼，正向我款款游来，穿着丝麻裙在河边汲水的女子，回望的眸光，水一样，划过我朦胧的意识……

　　《陌上桑》，来自《乐府》的一首诗，给人以想象的丰饶，瑰丽天然的诗语，让一个远在汉朝的罗敷女，走近了我朦胧的思意。她青丝高挽，身着湘绮长裙，紫缎小袄，挎着她桂枝提手的提篮，每天去城南采桑养蚕，她窈窕的身影穿绕于青茂的桑园中，南来的徐风吹动起她霏微的裙摆和长长的飘带，穿过桑园的溪水也为她的美放慢了流淌，然而，她毫无察觉，她只是专心将两只蝴蝶一样的手儿，在桑枝和提篮间不停的翻飞……

　　太守来了，要美貌的罗敷坐上华丽的马车跟他走，罗敷女不羡富贵，深爱自己还处在清贫中的夫君，巧妙的拒绝：“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我的夫君俊朗潇洒，在一千多辆车骑的最前头，比你威风多了啊！想象当时的太守，一定是被罗敷嘲弄的灰头土脸，无地自容。

　　于此，不由得想，一个女子的美，是在毫不自知的状态下，从天然的心质中飘散出来的，是在人生明善的抉择中，从做人的真性里流溢出来的，这样的美，超越了一切世俗的美！

　　桑树，是女人的桑树，有着女性宽善的包容力，它涵养了季节的虚实刚柔，也涵纳了男人所赖以支撑的血骨。陶渊明《归园田居》，让你我感受到了桑树所衍生出的人间烟火：“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陶渊明为官几任，心力却早已憔悴难支，如入樊笼，他守拙归田后方知，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日子，才有甘甜，才能让心野空阔闲远。那个时候，他和妻小一起扶犁耕作，一起采桑缫丝，闲下，也许会和投缘的好友，在桑树下饮菊酒，话桑麻，夜来听几声犬吠，晨起闻一阵鸡鸣，这淡静朴拙的日子里，分明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桑树，让一个归隐的诗人得以安顿……

　　有一首诗，它是属于曹操一个人的《陌上桑》，因为，只有他敢于将自己比做阡陌之上的桑树，与赤松、芝英、秋兰抗衡，写出如此雄浑磅礴，气象万千的诗句：“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嶷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交赤松，及羡门，受要秘道爱精神。食芝英，饮醴泉。杖桂枝佩秋兰。绝人事，游浑元。若疾风游歘飘翩。景未移，行数千，寿如南山不忘愆。”

　　曹操，安天下之公，乱世之奸雄，然而，他也走不出桑树的眼神，无论他人生有多么辉煌，功业有多么伟大，心机有多么狡诈，却丝毫不能改变自己的血肉之躯，他毕竟不是神，他需要依仗一些东西，让自己威临天下，泰然不倒，需要锦衣玉食的生活，保障他自身精气神的充盈。细读曹操的诗句，磅礴之外，逍遥恣肆，内含甘意，这样的心神饱满，谁能给的起呢？松柏虽挺拔苍劲，却给不了他弓弩的张弛，给不了一只蚕破茧而出的彻悟；灵芝仙草也许能让他长生不老，却给不了他丝绢一般的柔暖，它里面藏着一双女人知意的手啊！幽兰芬馥，并不能给他桑葚的甘甜，唯有千年不老的古桑，才能成为他人生、心灵强大的支点。
　　曾经想，要在世间做一棵植物，究竟做什么样的植物，却心无定念，如今，终于知道，它该是一棵苍中带甘的桑树。

　　春意萌茸的早晨，站在阡陌纵横的原野，眺望天地相接处的混沌，在风水虚渺间，隐现着一棵巨大的桑树，它生机、繁茂，福荫万顷，嫘祖，从它的叶片中挑出第一根蚕丝，历史，从它的身上抽出丝绸之路，于是，在华夏的大地上，便铺展着不绝的蜀锦，宋锦，云锦……还有我思意的彩锦——

　　陌上桑甘。

　　　　　　　　　　　　　　　　　　2010.2.12日西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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