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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另一个父亲

2020-09-24叙事散文摇曳风铃
22岁那年,我给自己清高的心还有孱弱的身体找到了栖息的居所,十多平米的土屋安放了我彼时的幸福,我的人生也由此开端。土屋男主人的家长成了我的另一个父亲和母亲。那时候,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对身边的青年男子说,我去告诉他们,因为你已经确立了成人的


  22岁那年,我给自己清高的心还有孱弱的身体找到了栖息的居所,十多平米的土屋安放了我彼时的幸福,我的人生也由此开端。   土屋男主人的家长成了我的另一个父亲和母亲。

  那时候,是我坚持要这么做,我对身边的青年男子说,我去告诉他们,因为你已经确立了成人的地位了。后来我按着青年男子的指点,敲开了三层楼上一扇黄色的木门,很谦卑地对着一位看起来并不友善的面孔,说我是你儿子的女朋友,下个月准备让你儿子的户口从这个家里独立出来。我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当时两位中年人张开了惊诧的嘴巴,尔后赶忙请我坐下,说了很多题外的话,语言背后有很明显的奚落成份,他们的话成了我理解那儿子从这家里出逃的有力佐证。

  我此行的结果换来了一场滞后的婚礼,那青年男子做了婚礼上的新郎。虽然同样简朴,却违背了我俩的协议。我以为两张单人床合并就可以组成一个家庭的幻想最终破灭,他的父母干预了这场婚礼。这是我单方面的遗憾,可我先生却说,我单刀赴会的意义拯救了一个男人,成全了两个家庭。说得也是。从此,我生活的圈子就扩大到这对中年的夫妇,他们成了我的另一个父亲和母亲。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成功的,我的先生之前是个经济和人格及以活动领域都相对独立的人,从他父亲的房檐下走出已有数年,只身生活在租赁的土屋里,一帮文学青年成为那个土屋熟悉的客人或是主人,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他。可我是懂他的,他的潜意识里是期待我们的婚姻得到父母的祝福的,于是,有了我的那次造访。

  我早已从先生的口述中了解他家庭的基本构造和历史背景,对这个父亲,除了血缘的事实不可抗拒外,我并没有产生任何依赖和信托的心理。

  他却亲自去选择做家俱的木料,然后又找了据说是最好的工匠,工程一半时,叫我去看,满意与否。我用点头表达着顺从的意志——这毕竟是意料之外的馈赠,我得满足他们们成全的心意。

  当然,我想他当时的内心是喜悦的,那时他在单位的房管处工作,给了我们两间土屋的钥匙,然后帮着布置。甚至亲手垒起了灶台,奠定了我们物质生活的基础。

  除了表情的严厉,似乎这父亲也是爱儿子的,用另外的形式。我为先前萦绕在心上的困惑轻易找到了出路。

  看他每天匆匆地穿越曲折的路段来到正在修整的新房,我便接受了他即将成为我另一个父亲的事实,并且敬仰起他。我对他的敬仰不完全由于他是长者或者缘于他是我先生的父亲,还有代表他个人气质的汉字书写本领,飘逸而洒脱,亦含峻峭的风骨。他还有很好的文字表达能力,他让我看他写的土地管理方面的报告,那里竟然出现了“嗣后”这样的词。那是他可炫耀的名片。所以我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有着晚辈的谨慎和敬仰还有谦卑。

  能读懂《七侠五义》的婆婆在他眼里算不得有文化,加之文革中因婆婆家的成份而决定了他在工厂屈尊的地位。纵有一身武艺也不得翻身的尴尬时时充盈他着愤懑的心,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家庭的干扰,因而心情颇为压抑。据说年轻时有过精神的出轨,那女子是名护士,在护理生病父亲的日子里无微不至,得到父亲的垂爱。一度他与婆母的关系险些恶化到离婚,是婆母家族的力量挽救了她险被遗弃的命运,她期望与他相扶到老的意愿没有最终达成,父亲以另外的方式抛弃了她。

  他的话很少。先生说他年轻时就如此,他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他的喜怒哀乐,拳头是他捍卫自己尊严的武器,也因此使三个孩子疏离了对他的亲昵。我先生就是这样的,所以他才会在二十岁的年龄,逃避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那时我总也弄不明白他的心何以坚固到刻意玷污一个孩子的自尊,他把硬币或是毛票“遗失”在地上,然后观察子女们的发现。他的不信任被无限扩大,在子女们的成长中无疑添进悲观的种子。

  他逝去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打开寄生于我心中的疑结,他的爱被一层厚实的物质包裹的密不透风,根本无法触及内层的温度,而一旦被感性的思维捅破,如同看到雪地的阳光。只有一次是这样的,延袭了他血脉的子孙在草坪上欢呼地奔向他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的光芒和蔼亲切,他应答的分贝超出我的意想,脸上的笑容也明媚万分。那一刻,我的眼里也有水波荡漾。而他大多的沉默封锁了与一切事物接触的渴望,也封闭了与亲人们沟通的所有桥梁。

  我想一定是他的心还悬在过往的事件里,缅怀着那段短暂情感的停留。而他那个年龄的人又几乎因为历史的缘由和他不可产生语言的共鸣,这使他的生活圈子异常狭隘,甚至接近于一只困居围墙的志士,他有着无法倾诉的孤独。退休后,他再度陷入尴尬的境地,权力的丧失,也助长了他落寞情结的蔓延。他常常与楼前一棵大树对峙,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后来他把自己交给了上帝,他希望以这种方式解脱他的忧郁。

  我看他拿着《圣经》读,并将其中的赞美诗一遍遍抄作笔记的时候,明白了他的孤苦和压抑。抄写成了他发泄寂寥的方式,他心里的话,只有说给上帝。上帝是他的朋友,一直到瞌然长逝。

  他63岁那年春天病了,突然出现神志不清的症状,一些遥远的往事,通过他干燥的嘴唇吐了出来,从年少到年老,使我因此了解了他苦难的过去,理解了他所有意识决定了的行为。他变得多动,甚至有些张牙舞爪,同常态下那个严谨而矜持的父亲判若两人。我们须格外用心的关注他的举止,以防他随时拔掉身体上各种平稳生命状态的管子。有时他也会变得听话,尤其听我的话。其实内心我与他有着很深的隔膜,大约也是取绝于先生语言里先入为主的诱使,纵使在不得不面对面他的节假日,也总以沉默同他保持高度的相似。我以为这是维护他家长地位最可行的办法。我万万没有想到上帝会有一天来裁决他的命运,使他卧在床上接受子女的抚养。好在这点他并不清楚,他的自尊已经“颓废”。我一下子就想到这个词。我以为这种情形,是他长期思想沉沦后的暴发,他以亲人或世上不能接受的形式,为他此前的隐忍做了最后的孤注一掷。他在思维稍微清醒的时候,拉着先生的手肯定他婚姻的选择,他说我们是大家庭里最团结的一个独立体,赞扬我有文化。其实他三个孩子的学历都高于我。

  从前我是有些惧怕他的,他的眼睛永远都散发着犀利的光,他的语言简短却不容置疑。先生说,他是很独裁的,在这个家里。所以他和作为长子的我先生还有唯一的女婿,也似乎存在着先天的排斥基因,话不投机,语言便成了硝烟,一枚枚利剑直击晚辈的心房。我无法拯救这样的局面,对他的遣责也只能潜藏于内心。

  可是当看到他威严落地后顺从和屈就的样子,心底的疼痛便会升起,叹息人对自己命运的不可救赎,不可挽留。从前对他种种的不满也被因对他无力拯救的绝望扼杀掉。

  那是离清明节最近的日子,他的子女都分散在各自的巢穴吃着当日最后一顿圣餐,婆婆打来急切的电话,声音颤抖地宣告父亲谢世的噩耗,他没有任何征兆地松开了握紧世界的手。

  在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替他发出重重的遗憾,他也绝对不会想到被他眷顾的肉体留在世上的时间只有63年,而且充满了曲折和悲怆,唯独没有鲜花。他的文化和思想决定了他必有扼住命运咽喉的举动,却最终在世俗无形的逼迫下缴械,中止了叛逆的行为。

  他生前几乎没有知已的朋友,他的清高奠定了他一生寂寥的道路,也正是如此,他前程的路也被堵死。面对种种的不如意,他寄希望于孩子,为长子指点了从“仕”的方向,而我的先生断然拒绝,情愿成为云云众生里最不起眼的尘粒。

  他松开生命的缰绳独自走出了被困的栅栏,心里该有多么不甘。好在他的子女都较为成器,像他希望的那样在凡人中间活出了洒脱。

  每年我们都会有几个节日去祭奠他,可去年在他十周年的时候,却让他独自憔悴于自己的祭日里。他辞行的次年,我的生父随他而去,我的父亲是豁达宽容的,想必他们相处时,他会受到我父亲乐观向上情绪的感染。这样,我的心才会宽慰。

  在我生父的肉身化作一缕轻烟后的数个清明节,我都驱车半百公里,在父亲的墓碑前表达着心中的悼念。今年更早一些时候,我请求母亲把这个节日送给他,我的另一个父亲。可是突然就遭遇了朋友女儿的不幸,我的愿望没有遂意。家里人很理解,说他们供奉了很多的祭品,有我的那份。心里却惆然。

  在论坛里看到与清明有关的诸多文字,心里便不平静。诚如一段回帖:这个日子便是晴空万里,只清明二字,足以使人泪飞如雨。是的,况且这个日子有我的亲人驻留。

  那一天,零散的雨打湿了我的心,我坐在那里,想着逝去的亲人和朋友。我想应该送一束鲜花给这个我叫了15年的父亲的,让天堂里蒸发着的清香和芬芳冲淡他的寂寞,也使他年轻的梦,重新呈现在那一丛鲜花中。

  可是却没有。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0-4-10 19:3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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