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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浙江龙泉的瓷时间

2020-09-17叙事散文敬一兵
浙江龙泉的瓷时间敬一兵一看朋友赠送的青瓷,真挚的友情就在我的脑袋里开出了花朵。花朵是梅子青、粉青、月白、豆青、淡兰和灰黄的。都是浙江龙泉瓷器的颜色。厚实而又沉重。花纹的线条和釉层的轮廓富有光泽,可以像镜子照出一个人的疼痛感和时间的粘稠性。我

            浙江龙泉的瓷时间                          敬一兵   一   看朋友赠送的青瓷,真挚的友情就在我的脑袋里开出了花朵。花朵是梅子青、粉青、月白、豆青、淡兰和灰黄的。都是浙江龙泉瓷器的颜色。厚实而又沉重。花纹的线条和釉层的轮廓富有光泽,可以像镜子照出一个人的疼痛感和时间的粘稠性。我的疼痛不是夏天的炎热对肌肤的剔剐,而是曾经面对青瓷的麻木与迟钝。我感觉到的时间粘稠性,属于陶泥和瓷土的粘稠性,到了窑里到了青瓷上面就彻底抽干水分凝结成了固体。这就是龙泉的瓷时间性质。   身在其中,周围的房屋道路和人物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自己的耳朵鼻子和嘴巴,不知不觉,只有到了它们发生病变或者受到了伤害时我们才知道它们的存在。如果是一个外乡人来到龙泉,或者龙泉人去到外乡,陌生感才会引起他们对瓷时间的敏感,包括更多的反差,层次,细节、点面和角度。有多少人对时间有自觉性和敏感性呢?很多时候,我们就像虫蚁那样,在生活中碌碌穿行而过。   虽然都在南方,但离开浙江西南部后,火车窗户玻璃上流淌的雨水,却让西南蜀地的时间增添了湿漉漉的气息和稀释的印象。不下雨的时候,蜀地的日子也会在光影移动与色彩的转换中,如尘埃缓缓飘荡。水以山为面,故水得山而媚。蜀地西南部的山越高,水就被映衬得越有灵性和动感。山高水长,涧溪就是时间甩出来的银色长袖。穿过枝叶编织的筛子看银色长袖,轻烟漫入轻烟,酷似水灵灵的女子,不仅矜持和清高,还让人心甘情愿想陷落,想死在她的温柔乡中。   龙泉的瓷时间就不同了。山峦是寂静的,只有野鸟和树木还没有安静下来。水虽然在流淌,但这种流淌的意象,更多的还是天光映衬中山峦起伏的凝固曲线,或者时间凿刻在瓷器上面的流水纹、冰裂纹、鱼子纹或者蟹爪纹。龙泉的地下埋了很多青瓷碎片,烧瓷的窑,已经变成了化石的尸骨。在它们的下面还有岩层。你就是想沉沦都无法沉沦下去。更何况地面之上有山鸟掠水的影子,头顶上浩浩荡荡游走的云朵,拔地而起的楼宇,车水马龙的街道和郁郁葱葱的植被。远处还有大海,就是看不见大海也能够看见大海里捞起来的海鲜。它们的身上长满了倒钩刺,能够把人的视觉和心态使劲往高处牵引。   二   夹在一场阵雨降落路上开出细碎小花与阳光破云而出的间隙,我在龙泉青瓷博物馆看出土青瓷。偶尔一声闷雷,穿过雨水回荡在博物馆寂静宽敞的空间里,似乎在用音符提醒我说,我不是归人,是过客。我的脚步是美丽的错误,我不该从流淌的时间里爬上岸,走进一条凝固的瓷时间的片段中。   龙泉查田下保村出土的墓葬青瓷鸡首壶、鸡冠壶和莲瓣碗,就是看得见摸得到的瓷时间。它的线条、轮廓和姿势都折射出了哥窑和弟窑的缩影,龙泉先辈的精神核质,曾经汲取了龙泉地气的朝代更替中随时随地都会继续倾吐的言辞,我这个过客盲目激动而又雄浑的历史学家感觉,还有今天龙泉人小心翼翼踩着青瓷行走在生活道路上的姿势。   我看不见靠墙的玻璃橱窗内青瓷器的背面。它是一个死角。但依凭这些瓷器的轮廓及其线条色泽的连贯性,我还是能够揣摩出它们的本来面目,还是能够从它们晶莹滋润的神情上,感受到隐遁在青瓷中的祖先们,携带着他们烧制的青瓷,还有他们用青瓷表达的生活理解与追求,千里迢迢艰苦跋涉再次聚集在一起的喜悦与妥帖。鱼以水为驿,酒以心为驿。龙泉烧制青瓷的祖先们,大概就是以这个博物馆为驿站了。   过去我在西南蜀地也去过博物馆看青铜器。因为不在瓷时间中而是置身在液态的时间里,所以生理和心理的感觉肯定就不同。我看青铜器就是看时间像水流淌的过程。曾经的挑油脚夫、小商贩、匠人和纤夫消失了,连一个影子和声音都没有留下来。只有岩石上的水线还在,河床上的鹅卵石还在,山峰和盆地还在,青铜器还在。它们试图继续穿越比尸骨长得多的时间,但时间没有等待它们的穿越,自己却先期流淌走了。青铜器上很多细节虽然被绿锈浸蚀覆盖显得模糊不清,然而它们还是向我泄露了看似模糊、扭曲、呆滞的姿势掩盖下,尽是博物馆里的橱窗(而博物馆的橱窗,又是现代社会环境的一个缩影)带来的拘束或者羁押的不适感,从而导致它们欲向各个方向逃离或者隐遁的迹象。这些迹象表明,我与其说是在看西南蜀地的青铜器,还不如说成是看它们如何在一座城市的建设中,被逐渐瓦解和淘汰,最后星散四方的疼痛过程。   在流淌的水时间里,我们常常用一杯酒一盏茶的工夫来形容时间的短暂。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在流淌的时间里,人只能被推着向前行走,没有选择的余地。许多风尘女子追求飘渺的生活,许多游子离乡背井,都是开始于一杯酒的。他们走过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养育了他们的故乡、朗朗读书的教室、新婚燕尔的居室、养家糊口的办公室或者车间和商场……线性的道路,可以供他们回溯,也可以让他们在逼仄的道路上窒息。而在瓷时间里,人的行走可以有多种选择。可以和时间一起驻足、回溯、前行、徘徊、循环和拐弯……人不能只是永远向前,也要明白循环的珍贵和徘徊的意义。其实凝固了的瓷时间,并不是单一、单质、单调和单纯的。多样性、互异性、螺旋性以至对立因素的相互包容性,都会共存其中。它们的交织和渗透,正是这些朴实青瓷的迷人之处。   瓷时间能够让人回归。液态的时间能让人受到一次洗涤。这不是我的臆断,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事实。   三   浙江大学的龙泉分校是一个旧址。距龙泉青瓷博物馆的直线距离不远,乘车不到半根烟的功夫就可以在二者间相互串门。然而,龙泉分校旧址和古青瓷,在时间上却相隔了千余年的朝代更替。如果不是在龙泉的瓷时间里,板结凝固带来了地理位置和时间的收缩结果,终其一生的心血和精力,我也无法完成在二者之间的跋涉。   雨后的空气特别清爽。植物、泥土、石头、小山和天空破云而出的日光,都能被人看出洗涤后洁净的轮廓和线条。要是凭借汽车行驶带来移动的视觉看这些事物,能够看出它们缓慢苏醒后起伏、转身和回眸的姿态,还能看出它们相嵌在瓷时间凝固身体上的美学层次。这种美学层次不仅在树木与泥土之间,青瓷博物馆和龙泉分校的旧址之间,也在一个人和整个龙泉之间。   明明知道这里的主人要么已经客居他乡,要么已经把他们流淌的生命时间凝固在了文字和照片中了。可是,出于对他们曾经在杭州被日军轰炸中坚持了三个月,最后才颠沛流离穿过硝烟弥漫的峥嵘岁月,将浙江大学的分校建立在龙泉继续坚持科学救国梦想的敬畏,我走进分校旧址时还是轻手轻脚,害怕自己的粗鲁和不慎,亵渎了他们的学习和研究。你给世界归还一秒钟的静寂,世界就回馈你一秒钟的声籁。分校旧址似乎感知了我给它们腾出的安静,它们也就像是予以我配合一般,淋漓尽致地把它们安置在泛黄的纸张、陈旧的课桌、简陋的教室、粗糙的高低床和简单的试验设备中的凝固时间,由外而内呈现给我看。我慢慢地进入了状态,感觉自己就是它们中间的一个成员一个组分或者一个元素。但愿它们也能够知道,融进这段凝固时间中的我,正准备用文字把它们的凝固时间记录下来。   龙泉瓷时间,它的内质是靠石头和青瓷而非钢筋混泥土来表达的。难怪它的外部是光滑平整的,原来它本可以像龙泉拔地而起的高楼那般不可一世的炫耀或者张扬的性质,都被瓷实的内质属性剔除掉了。瓷时间的内质形成了一个实体的壳,用它们对危险的警惕,对环境的理解和对美学的要求来抵御着外部世界的浸蚀和渗透。瓷时间的外部世界有瓯江,有雨水,没有雨水也有葱郁的植物带来的南方潮湿空气。它们无法突破瓷时间的界限,只能靠这些柔软的元素来表达自己,只能在瓷时间的表面徘徊,仿佛无边无际的灵异在漫游。   坊下村的村民住宅,对泥土对植物而言绝对是一个外来的入侵者。在茂密的草木和农作物彼此竞争的间歇,住宅没有经过它们的商量同意就春笋般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占据了原本属于草木的地盘。住宅里呼儿唤女吃饭的声音,鸡鸣犬吠,还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与瓯江,雨水,葱郁的植物和南方潮湿空气交融在一起,给瓷时间覆盖上了一层肉质的肌肤,给浙大分校旧址披上了一件日常生活景象的外衣。   南方夏天的高温与高湿环境,可以通过闷热和粘稠的湿气来显示,但更多的还是通过细菌在自己吞噬自己的过程中寻求变异,寻求繁殖,也寻求统治地位的过程来显示的。看一眼浙西南疯长的植物就可以知道,茂密的草木和农作物,始终在此消彼长的竞争中变换着自己的种类和领地范围的情形,应该就是它们无暇顾及人和住宅干扰它们的存在,自己吞噬自己的一个最好的应正方式。   坊下村的曾家大屋,是曾水青这位开明乡士为浙大分校腾出来的大屋。因为修建时选料精细和精心施工,能够经受住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磨砺。修建在离坊下村不远的石坑垅村的分校师生宿舍,还有一间大膳厅,因为都是临时用松树干和树皮及松木板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房子,就不能像曾家大屋那样有幸熬到今天,而是被南方的雨水浸蚀和微生物吞噬,过早地消失在了我的眼帘里。在一张黑白照片里,我看见了庆恩寺前旧校址女生宿舍的山脚下,还有一棵相思树。我不晓得这棵树如今还在不在。但我还是能够通过脚下的泥土,身边从夏天慢慢向秋天过渡的气候想见到,女生们在秋天树枝挂满红豆的树下读书的景象。对于浙大分校旧址而言,曾家大屋,用松树干、树皮及松木板搭建起来的宿舍和大膳厅,还有那棵相思树,仅仅是包裹浙大分校精神的一层肌肤。肌肤发生溃烂乃至瓦解是必然,用溃烂和瓦解来映衬浙大分校科学救国精神聚而不散的永恒性,也是一个必然。   浙大分校的精神就是一个形而上的瓷时间。   树活一张皮,人活的就是一种精神。人的生命结束了,精神依然聚而不散,依然可以持之以恒,宛如我们头顶那一片无垠的天空中悬挂的太阳。这就是浙大分校给我的意象。事实上,在龙泉的瓷时间里,浙大分校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它的精神产品就是白胎、朱砂胎和黑胎青瓷器。前者是瓷时间的质地,后者是瓷时间的光泽。   2011年起,浙江大学首次夺得中国大学研究生院冠军。2012、2013年又连续两年卫冕成功。谁也不敢否认说,这其中没有龙泉瓷时间的支撑与引导。就连我接触到的龙泉朋友,个个脸上都有急骤而又跳跃的光泽,个个的目光和话语都富有感染我的独特质地。他们或许不是研究生,但他们脸上看不见岁月刀痕留下的崩裂飞溅印痕,衣着光鲜整洁,没有南洋人宽大松垮的着装带来的那种孤介和邋遢,却胜过了很多研究生。这样的情形自然得益于龙泉瓷时间的作用。往深层次上说,他们格外旺盛的生命力都是因为瓷时间调整了他们的精神结构,才形成了他们的质地和光泽。   如果有天才的话,这就是天才诞生的前提条件。比如说浙大分校的竺可桢、潘渊、孙增光和郭贻诚等人。于是,他们的科学精神和艰辛的教学与研究就变为了非凡的创造。于是,在他们的精神滋润和影响下,如今活跃在龙源的我的朋友们不可思议的生命质量,就有了精神的源泉和依托了。   四   来匆匆,去匆匆,在龙泉逗留的时间也是匆匆的。我便分外留意这个地方的种种特异之处,以备今后好好怀念。   没有去永和桥、清修寺还有秦溪山边的铸剑遗址。它们都是龙泉瓷时间的泛化和外延。不能亲眼目睹,心里肯定是遗憾的。走在龙泉的街上,行道树、楼宇、商铺、川流不息的车子和广告牌,依然像是钻出了时间厚土,从千年以前爬到时代这张桌上来的昆虫,都是我在其他城市司空见惯的对象。感官变得瞌睡般绵软懈怠,自然也就看不见远方有什么草野之心麋鹿之性的好事情在等待着我。   直到我走过龙泉市铸剑厂的门口,才猛然回过神来发现,大门里面应该就是许多蜚声海外的龙泉宝剑的摇篮或者巢穴。从历史的天空鸟瞰而下,诸如我眼前的这些司空见惯的对象,性质上与烧制青瓷的窑没有本质的区别,都类似于蜂蚁的巢穴外壳。我是一个过客,当然不晓得这些司空见惯的外壳里面,包含了怎样的蜂蚁智慧和劳动功能,以及由智慧和劳动才紧紧锲合成一个坚实块垒的过程。蜂蚁细小的身体里面,竟然有着如此强大的理性和锲而不舍的毅力,不能简单归于灵和蛊的传说。特别是在龙泉,它们还应该归于瓷时间。我眼睛里司空见惯的这些外壳,在龙泉就是一个瓷时间的坚固块垒,经得住寂寞的打磨,经得住风吹日晒的磨砺,经得住微生物的吞噬。   龙泉的历史,包括青瓷、铸剑或者自然和人文史,能够经历岁月的磨砺聚而不散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都归结于它们具有瓷时间的性质。这样的情形,如同我在龙泉街上看见的老人。他们在神情和行为上不像年轻人有棱有角写满了气候的特征。他们迟钝之中尽是稳重的成分,看似迷糊或者孤介的目光中尽是与当下新贵奢侈之风不可兼容的元素。从他们近乎固执的习惯行为上,我能够看出他们的躯壳,其实就是经过了许多种机缘的演变,仍旧没有放弃习惯而一直保留至今的一个肉体上的瓷时间证据。   肉体上的瓷时间并非不识人间烟火,也并非高尚圣洁。至于肉体上的瓷时间是怎样抵御了诸多演变带来的诱惑,它的内核和缘由太过深阔与辽远,我的智力和精力绝对无法企及。我只能够依凭蚕茧的事实来推测——蚕吐丝对我们来说是一件益事,然而蚕变蛹却让它们自己蹈入了衰败的命运中。它们大约本是想要摆脱某种束缚获得自由与光明,结果却将自己封闭在了黑暗里,遵从遗传的本能吐丝,最终完成自己的使命。   五   龙泉西街是一条古老的街道。它的古老既来自陈旧的房屋,老墙鹅卵石上覆盖的青苔,也来自于经营几乎快要失传后继无人的打铁、弹棉、制秤等商铺。   古老这个词汇,在龙泉西街的特定环境中,如同一片残缺的龟壳只有出现在海边沙滩上,才能够栩栩如生地复原出大海、沙滩和海龟自己的来龙去脉。同时,这个词汇,也只有在西街,才会穿过尘埃浮现出丰满的歧义。比如在西街行走的我的眼睛里,陈旧的房屋、老墙、褪色的门楣与窗棂、传统的气息和裸露在外的鹅卵石,都在暗暗扣合着从古老这个词汇中散发出来的永恒、延绵不绝、凝固沉积以及化石、青瓷、古剑、石雕乃至石穴和尸骨的节拍和旋律。这些不动声色的意象,没有声音的倾述,没有动作的动作,以及细腻到细腻深处的细节,剔除了形容词和副词,只有动词和名词存在,才能够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地折射出龙泉瓷时间的走势和轮廓。   透过六月下旬一个日光穷天临近正午的时段看附近的高楼,高楼就用表面反射出来的光线回应我。刺眼的高亮带有刀剑锋利的锐气,咄咄逼人也咄咄逼街。再看西街,西街像是一条躲避刀剑行走在草丛乱石边缘的蛇,随时随地都有意想不到的危险乃至死亡等在它的前方。早先的商贾、小贩、脚夫、匠人和临街的住户如今已经驾鹤西去。就连他们残留在西街的旧情旧梦,也像打铁、弹棉和制秤这些行将就木的行道一样,门可罗雀,如今能够与之同语者更是寥寥无几了。阳光可以照出房屋层次和内涵上的颗粒感,也可以照出一条西街在时间和光影中的立体感,当然,还可以照出飘荡在青石条路上生活气息的釉质感。颗粒感、立体感和釉质感让西街在我的眼睛里变成了类似青瓷的艺术品。不知道把西街当成青瓷放进龙泉青瓷博物馆的橱窗里,隔了厚厚的玻璃来观看,会不会也有边缘化的感觉?   现实中的西街已经被边缘化了。只不过这种边缘化不是它自己吞噬自己,自己淘汰自己的结果,而是人的喜新厌旧在作祟在吞噬它。喜新厌旧是一种气味,声音,传染源,季节更迭,反光的玻璃上张牙舞爪的树影,也是漂亮的脸蛋。人漂亮性浪漫,长得好看就以为只有新潮时装和新贵起来的城市才配得上自己。我从老人怀旧,外地过客喜欢追寻传统遗迹,大家都坚守自己的乡音,热衷具有悠久烹调历史的地道家乡口味的情形中看出来,我们的骨髓血液和遗传的秉性,本身就是瓷时间的一个部分。同时也看出来了,冥冥之中只有瓷时间才是整治喜新厌旧者的刑具。   但愿龙泉的瓷时间能够拯救西街。我在发出感叹的时候,我也有一点小小的陶醉和自恋。我的一生中能够有这样短暂的时间录入西街的物质、声音、颜色和气味,它们确实值得陶醉和自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我录入西街就是录入了西街折射出来的瓷时间。它提携了我生命的高度和硬度。我甚至觉得,我在西街不到一个小时的行走,足以抵销我生命中因为缺钙带来的全部懦弱、矫情、疼痛、孤独、寂寞和沧桑。   六   西街一头与肯德基拴在一起,另外一头和文联小院连在了一处。这是城市发展的一种偶然相遇还是必然的结局,我自然是说不清楚的。我仅仅隐隐地感受到了它们宛如一幅印象派油画,透过线条和色膏的颗粒性传递出了某种灵性瞬间开启的意象。从岱山来龙泉的路上,也有很多油画一样的夜景,只不过都属于一刹那间的恍然而已。但有的画面,比如西街烙满了昔日印迹的画面,我不敢说它是永恒的,但它却一直如同一个影子伴随我从西街出来后第二天离开龙泉,离开浙江,回到蜀地直到今天。   文联大门外街道上方横悬的“修补高压锅”广告,让我心生文联小院不是舞文弄墨的地方而是一家修补店的感觉。只不过这家修补店没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没有钉锤和锉刀。有的都是水泥、油漆、花岗石、木质制品、玻璃和书籍照片。这些东西也可以用来修补。就拿小院里那幢小楼来说,翻修一新的结果与其说是人对物的修补,还不如确切说是艺术对人的修补,是瓷时间对艺术灵魂的修补。   点缀了铁花的黑色铸铁大门内,依旧有中西合璧的一幢浅色小楼,把明丽的色调穿过黯淡掷到我的身上。明丽的色调与太阳光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只能分辨出修补的意味和元素,如同西街阴暗的老墙上生长的苔藓,把今天的流淌时间,次第粘贴在瓷时间上面。   从文联小楼的平顶望出去,是一些两片水的瓦屋顶。不下雨看不到雨水在瓦顶上衔枚疾走的场面,只能看见瓦隙的线条织出来的一张经纬网络,静谧悠闲地晒着太阳。沿着瓦檐到瓦脊的方向看,一面瓦顶就是一架巨大的秦筝。谁来弹奏秦筝?何人才是知音?   一道围墙把这些秦筝与文联小院隔在了两半边。即便这样我也不难想见,在雨天,秦筝上的音符和旋律跃身而起,还是能够轻易越过围墙的阻拦,与文联小院内雨点敲打榆树、毛竹、桂花树和八角枫树叶子叩哒哒的声音互通款曲。文联小院,还有墙外的瓦顶,它们组成的静谧世界,并不比儿时我攀在树枝上倾斜身子望出去的火柴盒般的世界大多少。然而,它们的静谧氛围,还有共同弹奏的一曲无声的《高山流水》,却类似于一个鲜明的界面,比文联小院的围墙还要坚实还要高,完全把混凝土、钢铁、玻璃、化合预制件、音箱和灯光永无疲倦生长着的龙泉市隔在了外面。角度不同,视觉不同,被边缘化的对象也就不同了。一道围墙的作用是这样,一截瓷时间的作用也是这样。   文联主席说原来长在外面的树木和花草萎靡不振,被他移植到小院后就开始疯长起来了。究其原因,他估计是小院内土质肥沃风水旺盛。他的说法唤起了我诗意的想象。文联小院的土壤就是一张脸上的肌肤,天天被静谧和儒雅的水分滋润,自然比别的脸颊显得丰腴、细腻和富有营养的弹性,一切有如神赐。在蜀地西南,高山的海拔不是由海水托起的而是由时间垒出来的。山顶是托起来交给天空的时间,夏天不长草不长树,冬天被雪覆盖后也只长出洁白的颜色。而这里的时间完全不同,它融在了小院的泥土,树木,草丛,弯弯拐拐的鱼池,室内收藏的书籍,挂在墙上的字画,石雕和镶嵌了镜框的照片里,伴了静谧的氛围和儒雅的书香气息,向着它们梦想中的桃花源沉淀。文联小院可以构成苏州园林艺术的缩影,也就可以构成一截龙泉瓷时间的缩影。   静谧成分和儒雅元素,无法在喧闹中积累。情形类似风中的尘埃,风不终止它们飘飞的过程就不会终止。静谧和儒雅只有到了文联小院里,才会因为没有喧哗的干扰而聚集密度,才会因为拒绝奢侈与浮躁的秉性,不会溶解在贪婪、倾轧、功名、权利和欲望之中瓦解消散,才会有了聚而不散的精神重量,向着泥土和诗歌文学与琴棋书画的深处沉淀。这大概就是瓷时间的一个基本特征。凡是附在瓷时间上的事物,都是必然要发生的事物。至于沉淀过程中的细节,比如城市环境对文学艺术创作的阻碍,以及创作者的身份地位档次的差别,它们是不予追究的。这样一来,艺术造诣的提升和文学素养的修为这些事情,到了文联小院中才会一如枝头的花蕾,准时绽放出绚丽的色泽和楚楚动人的姿态。   文联小院就是一截瓷时间的枝条。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从我走进文联小院的那一刻起,储存在书籍、字画和照片里的形上之美,就仿佛储存在树篷里的阳光一样,特别热烈也几乎快要发出声响地哗然倾泼下来,披了我一身。光斑十分丰饶,汁和瓤都非常饱满,堪比晶莹剔透的石榴芯子。五彩缤纷的色泽达到了饱和度,就能够区分出色质、色韵、色调和色律的细节。就能够感觉到色泽近乎湿漉漉的陶土和瓷泥的粘稠性中,有静谧和儒雅的成分,也有浙西南农耕生活与烧瓷铸剑的元素。烧窑可以完成瓷泥到青瓷柔与刚的转换,文联小院可以实现光影、墨汁或者音符到艺术的物质与精神的转换。即便小院大门外修补高压锅的情形有损诗意有损艺术的色彩,但文联小院作为形上之美的一个载体,它的意义还是超过了高压锅,又超出了高压锅背后所代表的农耕生活,直接与龙泉的瓷时间搭建在了一起。   人太渺小,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这些可以延伸或者放大我们感觉的感官功能,都是十分渺小的。再加上我们终日为了嘴巴忙忙碌碌穿行在楼宇和街道之间,便找不到一个全景的位置和全景的视角,自然也就看不出浙西南的龙泉,还有它的瓷时间,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一个舞台。文联小院也是一个舞台。只不过它拴在了西街的身上,又被围墙圈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才能够看出它是一个狭小舞台的所有细节。文联小院狭小的空间,让我感觉到龙泉这个城市的一天很短暂。其实就是一年,十年,甚至百年的时间也是很短暂的。这种短暂不是小院迁徙时间的短暂,而是作为过客,人的身子和生命的短暂。   如果我把西街当成一截瓷时间来看的话,文联小院无疑就成了这截瓷时间头部向外伸出来的触须。触须四下试探也四下吸纳。凡是被触须吸纳了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曾经都是属于加入了神灵队伍的祖先们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是的,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联想到了龙泉我未曾谋面的祖先。他们通过烧制青瓷,把自己的身体连同属于他们的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又彻底交还给了青瓷。交还给青瓷就是交还给了自然。触须吸纳看似果腹和满足味觉的需要,实则是让蛰伏在阳光、水分、植物和地气里面的吃苦耐劳、隐忍、对生存的理解、对危险的敏感和对美感的要求这些元气格外旺盛的物质,突然有了机会沿循触须进入到文联小院里,通过文字、画面或者照片和音乐的形式改变自己的结构,再度形成锐不可当的理性。这就是文联小院的作用,这就是生活在龙泉的人对生活对幸福追求的信心,这就是龙泉瓷时间的全部内涵与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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