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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精彩--0 一个傻子

2020-09-24抒情散文yangyizhuo

生民精彩
0 一个傻子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本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想:伟大从未缺乏于萌生,只是缺少于细微的成长,更罕见于最终真实的成熟,于是也就之所以伟大了。开始时,我问过我的直接上属,我们是在做什么?督导是位年轻高大的小伙子,他的回答是:
生民精彩
0 一个傻子   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本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我想:伟大从未缺乏于萌生,只是缺少于细微的成长,更罕见于最终真实的成熟,于是也就之所以伟大了。

  开始时,我问过我的直接上属,我们是在做什么?

  督导是位年轻高大的小伙子,他的回答是:民生调查。

  详细讲解,我们在做一个国家甚至国际级的科研项目,用汉字来说有足够长的题目,用英文单词来写,只会更长,但若简称,只不过四个字母。

  对我们这些处于这项伟大工程毫末的来说,也只是最需要拿好自己的问卷,走进自己的标的处,见到一个个活生生的“样本”,忠实的记录下问题的答案。

  20天前,我只知道自己做得是“民生调查”,20天中,我慢慢的开始明白另一个话题叫做“生民精彩”,20天后,我愿意在问卷外,把自己的观感记录下来,尽量再现些许影像吧。
  一 个傻子
1

  样本是随机抽取的,到我调查完毕时,也只不过一个真正的“傻子”。

  将近调查结束时,我也终于见识到这位慕名以久的人物。

  早7点半左右的时候,村里人们大都已经吃过早饭,各自准备做事。见到村里的支书,他带我去拜访“冬冬”。

  大街往东走,不远往南一拐,青绿蓬草中间一条小路,几步,我们就到了冬冬家了。门口朝正东,只是没了大门。据支书后来说,这大门是铁的,可能被冬冬卖掉了。门口上面横梁(农村人叫做过木)是一条浸湿要朽的板子,上面几块砖也压的向下弯弧,我有些担心,从底下过去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就咔的断下来?

  院子里往南看也尽是青绿蓬草,只是近北屋的一片,有些土地,地上横七乱八的扔了一堆一团的东西,看上去好像被褥床单的样子,前一天刚下过雨,连泥带水的浸泡在那里。

  支书说,这家伙还在睡觉,开着电扇。灯也没有关。

  听了支书的话,我也赶快往右扭头,北屋窗子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框,从窗口看进去,果然屋顶上电扇在呼呼的转着,还有灯光。

  冬冬,冬冬。支书一边叫他名字,一边往里走,我也跟着上了北屋的砖阶。原来应当有门户的,现在也没有了,不知道木质的门窗,能被冬冬做了什么用场。

  一进北屋,一股发霉湿骚的气味。略一环视,就很快明白了一个词语“家徒四壁”。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家”的意思。我感觉更像一个被久弃置的仓库。靠东北墙角处,还堆了一堆儿麦子,大约有半口袋。支书说,这家伙还知道扫了扫地,看一下,果然,地上好像被新扫过,连土带麦子,堆到了墙角。

  我于是想起,前几天,在村东的那个小胡同里,坐了小马扎,我在等一个受访户,也就坐下来听两个老太太讲“随冬冬”。他还有一袋麦子,换馒头吃,吃完了,谁知道怎么着?最后也就是冻饿而死。
2

   我的受访户上登记的名字是随运征。也就是随冬冬的父亲。

  说起随父,也有着颇为史诗的经历。

  五十来岁,才娶了一个寡妇。那寡妇嫁意坚决,不顾四个女儿极力反对。也是老太太说的,大女儿为这事,喝药死了。寡妇还是嫁到了随家,也就是冬冬的母亲。

  按人们说,寡妇有病,好像不该再生孩子,但还是生了随冬冬,儿子生过没几年,病情加重,死去。剩下爷两个过活。去年村里画图报表时,户主姓名还是随运征,到今年我拿了图表,下来调查时,只剩下了随冬冬一个。随运征,刚过年就死了。

  我也问过,随运征是因为什么去世?人们的回答是,老了。七十多了。再一个,冬冬老打他。没吃没喝,冬天就死了呗。
3

  我跟了支书,从外屋进了里屋,屋里靠东墙,一张破桌子,上面一个塑料袋,里面紫色发黑的一块块的东西,我看像半化了的红砂糖,支书说是从小点儿上买的咸菜。靠窗子的地方,放了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很是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鸡窝凤凰的感觉。

  支书又叫他,冬冬,冬冬。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

  靠北墙,一张床。冬冬从头到脚裹了一条棉被,蒙头在睡。我在当时也不明白,只当是冬冬傻子,头上呼呼的转着电扇,怎么又盖了棉被?还裹的严实?几天后我才猜想,眼下正是蚊蝇凶猛的时候,他裹了被是为了防蚊蝇,热了所以要开电扇。

  还有看不懂的,冬冬被窝里面有个东西在充电,红灯一闪一闪的。支书笑笑说,这家伙还有手机,不会打电话,只是听歌。

  我问,谁给他买的?

  支书说,这谁知道?冬冬,冬冬,醒醒,有人来看你了。要采问你。--你也看看,这个能采问不?

  被窝里一动不动。

  我看着房上两根电线拉下来,安了插座,“手机”就插在那里充电。
4

  以前,支书说起冬冬,这小子,要是有人好好教,能学好啊。他还会用电哩。前两年,村里电路整改,他跟着那那师傅拉电,真干得了。他家里的线,都是他自己整的。就是把他教坏了。

  随冬冬母亲死了,随运征老来得子,自是宠爱不得。这孩子什么也不怕,就是怕支书。什么时候支书从前面一过,他爹说,官来了,官来了。不听话把你抓了走。随冬冬吓的一声不哼不吭,他知道怕“乖”(官)。后来跟着他顺利叔,没多长时间,他就不怕官儿了。

  顺利叔村里给人盖房,带着冬冬。那时候冬冬有劲,叫干嘛干嘛。和泥搬砖,一点不惜力。顺利哄他多干活,就给他酒喝,给他肉吃。告诉他,跟我干活,听我的,谁也不用怕。

  冬冬吃喝的高兴,就不怕官。从鼻子里哼着说,不怕“乖”,有我顺利叔呢。

  在外面盖房,老卖傻力气,随运征心疼了,就教他,傻小子,他们逗你哩。你不能卖力气干活,得学会耍奸蹭滑儿,能不干就不干。

  总不干活,顺利叔也不要他了,更不要说买酒买肉给他吃。

  冬冬好吃好喝了,知道了钱是好东西,给他爹要,他爹不给,就打。大冬天,半夜里,把随运征从家里打出来。随运征跑到支局家里哭诉,问怎么办?

  支书说,我知道怎么办?现在他连我也不怕了。

  支书总结说,这傻子你不能教学坏。他不像一般人,一般人你教他好,也教他坏。他自己能分辨,什么时候该用好,什么时候该使坏。傻子你要是只是傻卖力气,吃点亏,还能活下去。你要是只知道耍奸,不知道使好,这种人没人要,你也就没法活了。
5

  冬冬不认识钱,手里拿拾块钱,街上有小孩拿了万元的“亡灵票”也能给他换过来。但他知道钱是好东西。我们站在他床上,喊过半天,只是缩在被窝里不动。支书说,冬冬起来。采访了你,还要给你钱。他就一下子把脑袋从被窝里露出来。竟然浓眉大眼,嘴巴也不小,上唇黑茸茸一抹小胡须。还是躺在油黑被窝里,眼睛闪了光,咧着嘴一笑。有些傻子若是一脸严肃,看不出傻像,只是不要笑,傻呵呵一笑,也就露了底细。

  听支书说过,冬冬有时会打人,我也不敢打开电脑,离他远了一些,提了神,听支书问他:你叫什么?

  果然鼻音很重,口舌像是粘在一起,含混说:冬冬,冬天的冬。

  支书一笑,还知道冬天的冬。

  你爸爸叫什么?

  冬冬说:叫运儿。

  你爸爸呢?

  死了。

  怎么死的?

  埋了。

  他妈的,问你怎么死的,你埋了。

  你多大了?

  十九。

  你是十九啊?支书转头对我说,好几年了,就十九,他不知道他多大了。--你属什么的?

  谁。(随)

  他妈的,问你属什么的,你随,你姓随。你看,这个能问吗?要不,你问两句?

  我略往前近一些,这手机是你的吗?

  冬冬说,不是手机。

  是什么?

  挨木皮3.

  哦,还知道是MP3.支书也笑。你说这家伙是真傻还是假傻?嗯?
6

  随冬冬小时候看不出傻来。

  他娘死的时候,他四岁。农村人喜欢说虚岁,一下生就是一岁,转过年又是一岁。冬冬是冬天出生,小生日,按说起来,他四岁也就刚刚两周岁的样子。那时候,给他娘出殡,打幡,看不出傻来。人家觉得他可怜,可谁没想到后来,成了这个样子。

  平日里,好吃懒做,还要打人。原来打他爹,随运征混不下去了,村里说把他送到养老院里去。养老院里说,随运征来可以,随冬冬不行。这里面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他来了,给人打个好啊歹儿的,谁负责?于是随运征也不去了。

  随冬冬有一个姑姑,就住在邻村,也就是随运征的妹妹,看哥哥过的可怜,就蒸了包子送过来。说,是给你吃的,不要让冬冬吃,他不吃还好些,吃饱了有了力气,打你更疼。

  随运征嘴里应着,只是不吃。等妹妹走远,就偷偷的给儿子,让冬冬吃。
  随运征死后,也有人看着冬冬可怜,就把他领到家里,给他吃喝。谁知道,他吃饱了,喝足了,有了力气,给人家去扒墙头,拿人家东西。可怜他,倒养了祸害,再没有人肯管他。

  另外,前两年,冬冬还算小,不通人事。这两年,好像开了窍了。大街上老想劫住人家小姑娘,直吓的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骂着跑开。只要家里有女孩的人家就是担心,骂道,这种东西,就该早上枪毙,少个祸害。大人们下地上班,孩子们上放学路上,你说,他哪天上来傻劲,怎么办?

  但也有人爱看热闹,就给冬冬说,镇上,理发馆里那小静,你看怎么样?给你说说。

  冬冬是认真的,老远的跑去找小静,看到关门不在,就在那里等,问周围人,小静去哪里了?

  我自己也在想,他屋里放的那辆新的自行车,是不是与小静事有关?车子又是从哪里来的?有人猜是他姑姑给的。他姑为什么为给他这位新鲜的自行车?他又是怎么要到的?想到他打随运征要钱的事,我心里也不禁一寒。
7

  我们从冬冬“家”出来,采访也真的没办法进行。回到住所,找到随运征的样本号,处理一下,住宅过虑,的确是住宅。但访问无法继续,原因中,选了残障人士,下面子目录有两项“精神患者”和“智障”,斟酌一下,选了第二项。

  从冬冬家出来,在支书家小坐。他的一席话颇有风趣,不记录,是损失。

  支书认为,中国现在法律不行。一说要保护所有人的生存权力。你像冬冬这个,你保护了他,他又祸害了人。政府你是保护好人啊,还是坏蛋?要不,你就拿出人力财力来,专门给这些人服务,可现在有多少需要钱?该给的给不到,像这号的,还得吃救济?我看啊,我们这法律是跟美国学的,----莫非,这美国就没傻子?那也好说,咱们中国派飞机,给美国空降一飞机傻子,看他们怎么整这事?

  我听的支书想象奇妙,忍不住笑出来。他也笑说,你觉得这是笑话啊?前几年,我出村口,上公路,往南一看,嗬,一拉溜,马路上四五十个傻子。你说怎么回事?后来有人说,是半夜,从山东,邻省给送过来的。他们那边不让呆了,装了一车,给咱们这里送了一箱过来。  8

  在这个系列中,以一个傻子开头,不知道有多大的合理。有哲人说,存在即合理。这么多人,傻子是其中一个。他有自己的合理性。全市只抽中了四个村做调访,我访的这个村里一千多口人,总算起来,只不过七八十个样本他就占其一,也是合理性。再说,芸芸众生本来傻子就是其中之一,没有他反到不合理。

   这个村里叫做东孟村,靠西紧联到一起的是西孟村。全村大姓就是姓孟。据支书介绍,他们都是正宗的圣人后裔,西孟村有族谱,取名字,论字排行,都按孟氏排列。在全国都是一样的。西孟村没二姓,都姓孟。我们村姓氏还杂一些,不过还是姓孟的多,(按村居问卷标准,超过全村户数10%为大姓)。

  东孟村的支书本身也姓孟,大夏天裤衩,背心,穿了拖鞋,但说话眉目间颇有些文雅之气,谈古论今,颇通掌故,二十来天交道,我也算景仰了,聊天时,又说到孟圣的信条了,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支书认为本性并无善恶之区分,全在后天教化。

  我问,可是孟老夫子说,人之向善,就如同流往下流。从冬冬来看,不是这样。他学坏倒容易,学好难了。

  支书说,这才是人的本性,谁不愿意吃好喝好,谁又喜欢累死累活?好逸恶劳是本性,不只傻子这样,人都这样,不过,一般人可能想到有其他的更想要的,只要把这些暂且放弃了。

  支书的话,前半段看起来,像是荀子的“性恶说”,后半段看起来有些像孟子所说的“鱼和熊掌不能得兼,舍鱼取熊掌”的说法。

  把冬冬放作首篇,可能的意义在于,也许他更能代表了“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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