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摇右摆
浅短的南山横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让苍凉的碎石碱滩有了半边遮风挡雨的残垣断壁。距离秃山五、六公里处，参差不齐地排列了几十栋平顶砖房，它们稀稀疏疏地散落在312国道的北侧戈壁上，而国道的另一边则是大片葱翠的棉田。小村没有名字，可它留存了过去大集体干活时常用的分队分组办法，所以这里便有了6大队6小队的称呼。
柏油路上，泥猴样的孩子提着鞋子走在能烫掉一层皮的路上完全没一丁点痛感，村中唯二的一条道路上，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百人的寂静村子立刻热闹起来。一身红衣的傻新娘小芹左摇右晃歪着头，难得干净漂亮的脸上一双吊白眼翻来翻去，懵懂无知如同要上台表演的小丑。因患小儿麻痹症嘴歪眼斜的新郎平安嘴眼更是拉低抬高了几度，眼中是高兴，但脸孔更显狰狞，他一瘸一拐拉着新娘坐上了借来的小汽车内。
“瞧瞧，小芹爸一高兴连哮喘病都好了。”磕着瓜子的中年女人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身边同来看新娘的微胖女人。
胖女人很是不屑地瞥了一眼又矮又黑的小芹爸，“小芹娘死的早，剩下个脑子烧傻的姑娘，早嫁人早了事，是死是活反正和他无关了。”
“一个小儿麻痹症的残废配个傻子，能过什么日子？”女人将瓜子壳吐在地上，一脸不看好。
“好不好还有平安爸妈，也许比自己家好呢？”
“平安爸妈，出了名的抠门，哼！”女人一把瓜子嗑完，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赶去新郎家吃喜酒了，两人不再多说，也跟了过去。
三个月后，正值酷暑。烈阳高悬在天空中炙烤着大地，高高低低的翠绿色芦苇在南山的庇佑下稀稀疏疏遍布了黑白交织的盐碱地，小芹一个人站在低矮的苇地上，凌乱的半长头发贴在满是汗水的通红脸颊上，她不停旋转着歪脖子，左手笨拙地抓起一根芦苇，右手的小镰刀在葱白的芦苇根部滑过，总算是割断了一根芦苇。一根又一根，小芹不停的扭动脖子，汗水黏连在脏兮兮的宽大破旧校服上，她的手上到处都是苇叶刮出的伤口，指头上似乎有什么刺痛着她，她望了一眼背后散乱的苇堆，好小好小，这让她不敢停下来，没完成一驴车芦苇的量，饭或许又没了。
一架驴车的黑影由远而近，渐渐清晰起来，小芹站直身体，左右摇晃脑袋，想要看的更真切些。平安斜着眼将驴车停在小芹面前，“回……回家……吃饭……”平安话说结巴，但他不傻，这么热的天，干活会中暑的。小芹嫁过来后，父母对她一直都是骂骂咧咧，他为了此事没少跟家人睁眼，可除了这些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父母驱赶小芹干活不停歇。
小芹望着几垛短芦苇，有些犹豫，“没一车……不能回家。”
平安撑着车板跳下驴车，将几小垛芦苇丢进车内，松松垮垮的芦苇凑合算是一车，小芹松口气，今天的活干完了。
驴车载着两人晃晃悠悠地驶向村子，村口买菜的人忍不住打趣平安，“什么时候一起喝酒，别天天跟老婆腻在一起。”平安看了一眼什么都不懂的傻媳妇，结结巴巴说道：“晚……晚上……一起……”
又过了几个月，小芹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平安很是不安，见人就要问问孩子会不会是个傻子。从医生到村里的妇女们，给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不会。小芹是幼时高烧导致智障，平安是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他们本应该都是正常人，只是那个缺医少药年代的不幸儿。孩子出生后，很是软糯可爱，平安有了女儿更是天天绕在小芹和孩子身边不愿意离去，酒也不太喝了。
秋收冬藏，村里的男人们没事便聚在一起喝点酒，有管不住杯子的难免喝多。平安酒量不好，逢场必醉。今天，他又喝多了，临睡前他亲了一下小芹和女儿就趴在床上沉沉睡去了。夜里，小芹看不住女儿，孩子哇哇大哭引来了平安的爸妈，他们见平安一身酒气，沾染了呕吐物的衣服并未换掉，身上也没盖被，不免抱怨几句小芹是个没有用的傻子。小芹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平安的妈推了平安一下，想让他起来换件衣服，这才察觉平安身体早已冰冷，显然是死去多时了。平安的爸妈嚎啕大哭，小芹傻傻地望着那沉睡的男人，眼泪啪嗒啪嗒大颗大颗滚了下来，给她洗澡，叫她吃饭，陪她睡觉的人似乎没了，就像是她九岁时见到母亲冰冷的身体一样，永远消失了。
平安没见到女儿小喜长大，小喜也不爱跟在小芹身边，因为小芹永远都是脏兮兮的，甚至有点臭烘烘的。小喜两岁时，小芹正在给灶里添柴，柴添少了，婆婆气得一把推开她，自己添了一把柴。
小芹爸正好进了院子，见女儿傻傻地坐在地上，他咳嗽了几声，小芹婆婆像是没事人一样将菜铲进盘里，话也不愿意搭。小芹爸明白平安妈跟在自己生气的原因，平安死后他们就想让小芹回娘家，可小芹爸自己都是个鳏夫，压根没法照顾小芹，于是就躲着平安爸妈好一阵。小芹爸将女儿拉起来，“走了，跟爸回家。”
回家是小芹梦寐以求的事情，她跟在爸爸的身后走到门口才想到自己的女儿小喜，“爸，小喜，我的小喜。”小芹爸用力地咳了几声，像是要咳出自己的肺，“你一个傻子自己都养不活，小喜你婆婆会养，走。”
小芹并没回到儿时的家，柏油路上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路边。小芹爸咳嗽了几声，车门打开，一个年纪与小芹爸相仿的男人看了看，“这就是你女儿？”小芹爸捂住嘴巴用力地咳了几声，点点头。男人将一千元递给小芹爸。小芹爸低头接过钞票数了数，这才满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小芹，“他是你丈夫，跟他回家吧。”
小芹反应过来，手腕却已经被男人狠狠地拉住拽上了面包车，小芹惊恐地哭喊，用力拍打车窗，“爸，我要回家……爸爸……”。车上的男人很生气，甩手给了小芹一个巴掌，小芹惊吓地缩了缩身体再也不敢叫喊了。
“闭嘴，再哭，老子打死你个傻子。”男人不是好脾气，瞪了一眼小芹，小芹只能用力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面包车拐了弯一溜烟与小芹爸擦肩而过，小芹爸望着小芹绝望惊恐的脸孔，叹口气，“谁让你是个傻子。”
不远处，小芹曾经的婆婆站在大门口冷眼望着小芹被车拉走，她转身进了自己的家，“总算走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小芹遍体鳞伤地被丢在了村子的路口。村里好心的人将小芹送到了小芹爸那儿，望着女儿被人打的全身新旧伤痕交织，小芹爸打电话过去问了一句，“为什么送回来？”村里的女人们纷纷摇头，女儿伤成这样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做父亲的竟然没有半分心痛，就算是傻子也是自己的孩子啊。
小芹的伤好了，不过小芹的爸却去世了。清冷的家中，小芹不会做饭，不会收拾家，最后是小芹的大伯张罗着又给小芹说了一门亲事。为了防止别人再将小芹送回来，小芹大伯将她送到了山的另一边，一个单身汉老男人家。只是没过一年，小芹便再次被送回来了，老男人嫌弃自己一个人忙的要死还要照顾个白痴，除了当个充气娃娃使用，小芹压根没一丁点作用。
大伯家没人开门，小芹在外面坐了一夜，最后还是村里的人跟平安爸妈商量，让小芹回去。平安爸妈起初死活不同意，后来村里的干部说了小芹有低保，还有残疾补助，一个月加起来至少有三四百元。
四季轮回，小芹又回到了没有平安的家中，她望着自己的孩子小喜泪流满面，伸手想要去抱住自己的孩子，但小喜嫌弃地扭身钻进了奶奶的怀里。小芹又蹲坐在了烧火的木墩上，添把柴火大了便是一顿责骂。
夏日炎炎，碱滩上的苇田早已变成了营养不良的高粱田，蚊虫四处飞窜，小芹如同一只不知疲惫的黄牛呆呆地穿梭在低矮的高粱田中，用满是血的手拉起长在高粱中的芦苇。犀利的芦苇叶子划过小芹的手，留下斑斑血迹，她麻木地看看，趟过瘦矮的芦苇田，歪着头再次拉起一根芦苇。时不时的，小芹会起身站在田里眺望远方，似乎等谁，似乎又没在等谁。一只半截耳朵的兔子从小芹面前跑过，它歪斜的眼睛盯着小芹看了一会，小芹见状立刻跟了过去。兔子朝远处的废旧坎儿井跑去，小芹也跟了过去，那兔子一溜烟窜下了井，小芹歪着脑袋想要看清它的方向，脚下一滑，人如同兔子一样翻了进去。
无风的正午，小喜正坐在沙发上吹着空调，哈哈地看着动画片，她手腕上的金铃铛跟着响起。
叮叮叮，叮叮叮……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