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灵魂的母亲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如电影……
行走在改革开放之前菜色褴褛的人丛中，母亲是一个贫困交加、饥肠辘辘的农妇。但在母亲成为普通农妇之前，她是天之骄子，是城里殷实家庭的一块碧玉。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如电影镜头中的一幕，淡薄的阳光中，一个乞丐一般瘦削而头发焦枯的女人，走在深没脚踝的农村淤泥路上，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拎着一个网兜，颤颤巍巍地走向那个她儿子所在的校园……
这个像乞丐一样的女人，是我母亲。这幕场景，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我脑海中播映，在我睡梦中重演，而每次播映或重演，都令我泪水涟涟。
母亲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因爱上身为军医的父亲，且随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变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
生于乐山一个殷实之家，她人生的启幕是华丽的，但像一朵花一样的她，从城市移栽至南充县大通公社楼子沟村后，从此开始了枯萎的历程。
大通，这座籍籍无名的小镇，寂寥地横陈在川北的红丘陵中，被贫瘠和鄙陋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母亲逆着阳光而来，扎根于此，开枝散叶，像一只跌落蓝天孤飞的鸿鹄。即使是那么茕茕孑立，但心中装着爱情的她，从此也把热爱变成了故乡、命运，甚至归宿。
劳作在尘土飞扬的农活中，用坚强支撑着岁月，用汗水滋养着家庭，这是父母的生活常态。然而，生命中的付出与得到，却非比春华秋实，是那么不近人情地难有关联。虽然心中的激情风华正茂，勤劳的态度始终如一，呵护土地像呵护爱情一般虔诚与付出，但麻木而干瘪的土地却神情索然，回报她的只有布衣粗服，食不果腹。
朗月当空，清辉满地，母亲心灵的故乡在斑驳。岁月剥蚀青春与容颜之时，水土之异，粗茶淡饭，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还让母亲落下了胃病，做了胃部部分切除手术。
逆境中的母亲，像一株植物一般，本能地向上挣脱，但九死一生之后，她再不能干重体力活了，成了彻彻底底的农村家庭妇女。一家7口人，只有父亲一人挣工分。贫穷如刀，摧残着我们的幸福，侵蚀着母亲的健康。
去年春节，回老家祭祖，突然一个念想不可抑止地冒了出来，让我去废弃而蛛帘处处的老屋，找寻儿时母亲的遗物。冬日煦暖的阳光，穿过破旧墙壁的缝隙，照在寂寥的老屋里，衰败而萧然的陈年积尘中，一个装载着往事的物件颓然出现，像一段猛然翻开的历史，碰撞得我心疼，让我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已经破旧、拉链无法使用的紫红色皮质手提袋，是母亲曾经去大通场赶场时总是拎在手上的手提袋。这个如一本杂志大小的手提袋，曾浸润锦官城的花香、装载过母亲的梦想和芳华，之后被爱情指引，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楼子沟，淹没于布衣褴褛和辛苦劳作之中。也是这个手提袋，曾经装过我童年时代贫穷家境里可怜的零食和朴素的希望，以及母亲汹涌澎湃却又十分无奈的爱：一个锅盔，或者几粒炒花生、几粒香蕉糖……
每当母亲从场上返回，笑靥如花地出现在屋后拥挤地长满青苔、覆盆子、芭茅、黄荆子和过江龙草的小路上时，我们便会不顾荆棘、齿刺和青苔的湿滑，扑上去翻找起母亲枯藤似的手里拎着的这个装满了爱与期待的手提袋。
鲜活的记忆里，纵然是一个锅盔分成9瓣，我们小家庭7个成员一人一瓣，外加公和婆（爷爷和奶奶）一人一瓣，我不过只能分得其中如手指宽那么一绺；又或者母亲所买的炒花生，一人只能分得一粒，甚至是半粒；所买的香蕉糖一人只能分得一个……但这也是我儿时无比的幸福。
这个破旧的手提袋，如同时间老人，一路走来，见证和记载了母亲人生中由盛而衰，所历经诗意饱满的鲜艳和佝偻皱折的辛酸。岁月阴翳，吃不饱饭，且无药治病的母亲健康每况愈下。终于，艰虞时日中的她身体差得再不能赶场了，就连在屋后小路上走走，也得拄一根棍子才能勉强行进。
然而，一个连绵风雨天刚放晴的春天的上午，怀揣一颗宁静之心的我，正在高中教室里认真地听语文老师夸张地讲述借景抒怀的风花雪月的时候，却突然看到花谢花飞的窗外，有一个熟悉却苍老的面容春阳般地朝向我笑。
恬静幽雅满园芬芳的窗外，这一道风景是那么另类：她衣衫缀着补丁，右手拄着一根棍子，左手拎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一个有盖的搪瓷盅盅。
“班长，这是哪个？是你们生产队的？”同桌，一个父母在医院工作、平时异常高傲的女同学，看到窗外这个乞丐一样的村妇，正在盯着我慈爱地微笑时，肆无忌惮地问。
曾经，班上有一位男生，其母前来看他，他嫌母亲寒酸，怕丢人，而对同学称其母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他的谎言被来自跟他同一个生产队的同班同学当场戳破，成为令人耻笑的笑话。想必此时的女同桌如此问我，是有心戏谑。
“不，那是我妈！”
“你妈可真土！像个收破烂儿的！”
真是狗眼看人低！我心里说。但我没理会同桌的话，我向老师请假后，径直走出教室，也没管身后传来的同学们的各种议论和唏嘘声。
“妈，您怎么来了？”尚未等母亲开口，我便责备起她来。出了门，站在摇摇欲坠的母亲面前，我才发现，同学们的哂笑声真是在一瞬间让我局促和汗颜──凤凰落水的母亲给我丢人了。我觉得母亲的到来，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冷雨，淋坏了我心中的风和日丽和莫可言状虚构的自尊。
然而，我是爱母亲的，我深深地明白，曾经豆蔻年华里的母亲，朱唇皓齿柔枝嫩叶，风华绝代一笑倾城。即便此时她的贸然出现，让我内心有着些许窘然，我依然固执地认为，不是谁都有资格议论与嘲笑我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母亲的，虽然母亲的形象被贫穷缩写，虽然时间无情地在她身上书写着物是人非。因而，我在对母亲的问话中，也含有对她已病入膏肓的身体的关心。
身边野风浩荡，母亲却置若罔闻，她微笑着对我说：“儿子，你爸今天买了一笼猪肺来炖萝卜，说给我补身体，妈便给你送了些来。”
“妈，您自己吃吧，您的身体这么差呢……”
我其实很渴望吃这东西的，因为当时我天天吃的都是蒸红苕，且无钱买下饭菜，只能就着咸菜下饭。但虚荣的我也在心里隐隐担心，怕同学知道母亲给我送的食物竟然是猪肺叶。因为这个东西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被人欢迎的食物，廉价、粗鄙。起码，我就从来没见过食堂卖过这东西。
“不，儿子，你正长身体，缺营养，需要补补的。”母亲吃力地说，上气不接下气，并最终咳出了一小口血。我感觉自己心好痛，如被摇曳而又坚硬的钢针所扎：“妈，您看您都病成这样子了，都吐血了，还来给我送东西干啥呀？”
“没关系的，妈这不是吐血，是感冒了，咽喉肿，这是咳出的血丝。”母亲虚弱而不以为然地说，“不要担心我。学校不是离家不远吗？”母亲不遗余力地装着春风拂面的轻松，可是她已如风中枯草的身体，却无情地出卖了她，不近人情地展示给我一种弱不禁风的体质。学校离我家是不远，不过4华里，但这对一个气息奄奄、走路十分吃力的人来说，却无异于天涯。
母亲有气无力却母爱泛滥的话，努力绽放却又如同被阳光晒蔫的微笑，让我鼻子酸得无以复加。最终，我强忍着的泪落了出来。
记忆中，母亲只到学校看过我两次，父亲更是一次也没到学校看过我。原因可能是他们都忙，也因为我学习成绩冠盖乡里，不用让他们操心。然而就是这一次母亲到学校看我，却永远储存进了我大脑的“芯片”，铭刻在了我以后孤独成长岁月的回忆里和泪水涟涟的梦境中。
“几点了？快去上课吧，如果接近下课时间呢，我就可以与你再呆会儿，但如果离下课时间还长，我就得回去了，不能耽误你的学习。”
在师生们不时扫过来的看稀奇的眼光中，母亲慈爱荡漾，我却尴尬伫立。
“我又没戴手表，我咋晓得离下课时间还有多久？妈，您身体不好，快回去吧。”我的话把母亲噎住了。她猜不到我心中此时复杂的感情。
这时，一个上体育课的初中男生，从我们身边风一样跑过，他手上手表的金属光泽在阳光下异常闪亮，照得我眼睛晕眩。
母亲无神的眼睛也被那道金属光泽闪到了，她看了看那个孩子，疲惫的眼神多了些惊奇，诧异地问我：“这么小的孩子就戴手表吗？”
“是啊，戴手表的学生可多了，哪像我啊！”我没好气地说，“有手表的话，考试便能掌握时间，做题时便能游刃有余，考出好成绩。”
我知道自己这话有悖逻辑，因为学生有无手表，跟成绩好坏真没必然的联系。但心中对贫困家庭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充满了深深的怨懑，因而还是这样说了。我看到，母亲听了我的话之后，原本被阳光晒蔫的微笑，更多了一种身为母亲却无能无奈的羞愧与黯然。母亲将那一搪瓷盅盅的猪肺叶炖萝卜交到我手里后，又踩着蹒跚的步子，拄着那根棍子，落寞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谁知，在路过场口时，泥泞没踝的路却滑倒了母亲，她被摔得吐了血，昏迷过去，像枯树一般倒在了地上、倒在了泥里，倒在了自己满满的母爱里。
所幸有一位好心的大妈，眼睛里装不了这种不期而遇的触目惊心的惨，她及时地扶起我的母亲，又是掐人中，又是呼喊后，才让我母亲捡回了一条命。这个情景我只是后来听母亲说，但是这个我没有亲历的情景，却自此折磨上了我，时常让我产生无边无际的痛。这次淤泥中的一摔，可能内伤太重，又无钱医治，没过多久，母亲便告别了人世。
扶老携幼，经风历雨，积劳成疾且潦倒的母亲，生命昙花一现地在她49岁那年便去了天堂。一堆无情的黄土从此掩上了她曾经华丽多彩的生命画卷，而留给我的，是一个永不磨灭的剜心的镜头。
母亲去世后，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有一封写给我的信，信中装了一只当时营山县一家民营手表厂生产的“蜀星”牌手表。信纸上寥寥数言，往日娟秀堪比字帖的钢笔字显得墨迹斑斑，零乱又无精打采：
“三儿：
妈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你星期日放假回家那天，妈感觉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因而给你写了这封信。
请原谅妈没出息，不仅挣不了钱，还生病花家里的钱。手表是给你买的，你说过，手表对学生很重要，妈当时没表态，但记住了你这句话。
有手表后你要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妈在天堂会想你的……”
看到这封信后，父亲一下子哭了，眼泪从他那如萝卜干似的脸上滚滚而下。这是再苦再穷再憋屈也不会潸然、心硬如石的男人的泪，这是宁愿流血流汗也绝不会片刻啜泣的昔日硬汉军人的泪。
原来，母亲自给我送猪心肺炖萝卜那次回家后不久，父亲见母亲时常咳血，病情越来越重，刚好有人下乡收兔子，便将家里养着的几只兔子卖了，让母亲拿这钱上医院治病。
之后的一天，父亲问：“你上医院治病，咋没开药？”母亲苦笑着说：“钱花了还没查出啥病来。医生说，大通场上医院设备不行，要检查到底患啥病，得上南充城里医院。”
父亲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因为贫穷，他的心情坑坑洼洼，最后选择了无语，并一声叹息。
现在看到这封信，父亲啥都明白了，克制的情感顿时土崩瓦解。泪雨冰寒，闪现着他与母亲无论是走在锦绣阳光的大道，还是走在淼淼无望的绝地，都温情脉脉、相扶相携厮守契阔的恩爱往事。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噎地从追忆的时光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你妈检查啥病啊？她用这钱给你买了这只手表呢！”
“哇……”我一下子大哭起来，扑向已经摆在门板上的母亲的遗体，“妈啊，您这是在用您的命，给我换一块对我来说可有可无的手表啊！”
我深深地后悔，当时对母亲谈到手表时那种语气的怨懑。一块手表，与母亲的生命比，能画等号吗？
命运舛折，生命脆弱成了一倏忽。母亲去世了，她慈祥的生命竟然至今也不知道是被何种病魔剥夺。但我更宁愿相信，剥夺她生命的是沉重的贫困和深深的母爱。因为贫困，没钱去医院治病，即便病入膏肓；因为母爱，她丢弃了那惟一可以用来检查病情的钱，却给我买了那块手表，用自己的生命来置换对我的希望。
母亲，从此葬在了我的灵魂深处。
撕心裂肺的哀痛，让我顿然明白，贫困就是一种要命的病，一种植满时间的疼痛。这种病，这种痛，只有经历了，才感受得最为真切。
如今，戴手表的人不多了，因为要看时间的话，手机完全取代了手表的功能。但是母亲在和平年代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那一块手表，我至今仍保存着。
每次看到这块手表，我脑海中就会往事回旋，泪流满面，要是母亲活到现在，看到国家今昔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人民生活的富贵与安康，她也能美美地享享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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