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母手记

　　我的手刚刚从母亲的腹部拿开，还没来得及把她老人家的裤子提起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哎哟，我痛啊”的短语，就如同枪子儿出膛一样，从母亲那只剩了几颗板牙的嘴里冲了出来。
　　焦虑、无奈、克制、心酸、心痛，都是我此时的心情，但还不能完全表达我的心情。不记得从哪天起，原本非常无私，处处都为儿女着想的母亲，把自己摆在了第一位。尤其是生病以来的这大半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我生的，你不服侍我，谁服侍我！”公寓的服务员老板头脑清晰的老人，都跟我说“你妈妈这是折磨人，是故意折磨你。”我觉得委屈，我哪里对母亲不好了？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是一个阶段，有些老人要走了，要磨得儿女、身边的人，个个烦个个嫌。你要细心观察，什么时候你妈妈流眼泪了，就是要走了，又舍不得走。”
　　唉，面对这种情况，一个做女儿的，还能怎么样。跟母亲讲道理，母亲根本就听不进。“妈妈嘞，你也让我休息一下啊，我的手又不是铁打的。再说，你咬牙切齿地喊，就能减轻肚子的痛吗？这栋房子不只住了你一个人，你这么喊，会影响别人。白天还好一点，晚上一二点三四点，你这么喊，会吵着别人睡觉。”“我就是要喊，别人关我什么事！”“那我呢，我丢下家里一大堆的事，跑来照顾你，却天天都要听别人的闲话。”
　　母亲不吱声了。跟着就做出要呕吐的样子，“啊，啊，啊。”以示抗议。我只好选择多做事，不说话。右手累了是不是？那就换左手。左手也累了，再换右手。母亲的肚子像抽光了气的球一样瘪，除了一层纸一样的皮，皮下是一点点脂肪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哪个地方痛。母亲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痛。我只能用掌心轻轻地，这里揉揉、那里按按。母亲很享受我的按摩，不吱声了。
　　揉着揉着，我突然想到，母亲今天是怎么回事，早几天还只是晚上哼，白天我在她身边，都是很安静的。是不是因为我昨天说了家里有事，再呆一天就要回家了？我试着和母亲勾通。“妈妈，要姐姐来照顾你几天好不好？”“你姐姐来照顾我？还不晓得谁照顾她。”“那要大哥回来？”“不要，你大哥脾气丑。”“二哥呢。”　“你二哥怎么来得了，他要在北京带外孙。”
　　心酸、委屈，再一次涌上我的心头。“妈妈，你怎么就不体凉我呢。去年年下、今年正月间，我天天从婆婆家里跑到大哥家里去照顾你，没帮家里做一点事；三月份，我在大哥家里照顾你十多天，跃平的血糖坐电梯上楼一样，从七点多上到十一点多；五月份，我在医院里照顾你二十多天，股票亏了四五万；姗姗现在找工作要找人找关系，你却天天要我陪在你身边。”
　　母亲的耳朵跟塞了棉花一样，对我一句接一句的诘问听而不闻。“茂崽，我的枕头掉了，你帮我把枕头塞好。”——无辜的枕头正尽职尽责地枕着母亲的后脑勺。“茂崽，你帮我把脚摆正。”看着母亲两只麻杆一样的脚好好地放在床上，我又是好气又是心痛。“茂崽，我口干得紧，你到点茶给我喝。”“妈妈嘞，我不是刚刚才喂你喝了茶吗？”
　　看着近似于无理取闹的母亲，我把求援的目光看向专门照顾母亲的贺姐身上。贺姐昨天晚上没休息好，黑眼圈浓得就跟画上去的一样。“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你妈妈这样的老人。我的妈妈八十九了，每天还要做饭给我哥哥吃，前两天感冒了，我只是回去打了一转就走了。你家里有事，你还是先回去把事办了，过几天又再来。”
　　我不想母亲听到我和贺姐说话，就用眼睛示意贺姐我们到外面去。“贺姐，我们都是又当女儿又当妈妈的人。说实话，守在我妈妈身边，有时真的忍不住心烦，可人在家里，又总是想着掂记着我妈。两头牵挂，我真的是左右为难。”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滚出来。
　　贺姐张开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然后深表同情地跟我说：“你妈妈根本是精神上的问题。你在这里，她就安安静静，你一走、她就喊；我喂她吃饭、她就不吃，你喂她、她就吃；昨天晚上两点多钟了，还要我打你电话。我说你睡了，手机关机了。你妈妈就说‘既然是来照顾我，晚上就应该住在这里，不应该住在她二哥家里’。我跟她解释，说你照顾白天、我照顾晚上，我们俩个轮流照顾，你妈妈根本不听。”
　　听贺姐这么说，我并没有吃惊。因为这几天，不停地有阿姨在我耳边说。“妹子，你就是你妈妈的一味药。”“妹子，你不晓得我们老人，就是想儿女在身边。”　
　　贺姐继续安慰我。“你别听那些老人的。他们的子女，看都不来看他们。有个老人，她媳妇根本就不准她进门，把她的东西丢在外面。你还有你的女儿，经常来看你妈妈，够不错了。”
　　我摇头。“贺姐嘞，她是我妈妈。做女儿的来看望妈妈，是天经地义的。要说我女儿，前段时间还真多亏了有她照顾我妈。”
　　贺姐还想劝我。“哎哟！哎哟！”母亲却又在用她的方式抗议了。我用手指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然后快步走进房间。
　　我问母亲是不是肚子又痛了。母亲却把手放在胸部，“这里”。然后又把手放在大腿上，“这里”。我本想问母亲到底是哪里痛，没问，而是母亲的手指向哪里，我的手就在哪里落下。手轻抚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身体，脑子里突然飘过早阵看过的一本书上的一段话。“西方民族对死亡过程的恐惧，还有一层独特的原因：怕死时失去对自我的控制。身罹重病，心理上的承受能力弱化，人们难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去理智，就会流露出有失人格尊严与体面的举动。”明知道这个时候想这些，有些古怪、不吉利，却还是沿着这思路往下想。如果将来自己老了病了，也是母亲这个样子，女儿怎么办呢。她是一个人，没兄弟没姐妹可以帮忙。

　　“茂崽，我还是早点死了算了，免得拖累你们兄妹。”我霍然一醒，疑心是自己的不声不响、严肃，令母亲误会了。赶紧换了一张轻松愉快的笑脸。“妈妈，你瞎说什么呀。什么死不死的，你又没有病，只要多吃点东西就好了。等下吃中饭，你要多吃一点，好吗？”
　　“好。”母亲答应得非常爽快。
　　或许，在心里，母亲自己也不想这样。 [ 本帖最后由 潇湘珍珠 于 2011-7-14 11: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