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9期｜棉棉：隐居在大自然里的中世纪小村

从罗马出发，喜欢丛林探险的朋友可以经过岩石山峰、连绵起伏的平原、高地、陡峭的悬崖、森林、“地狱”峡谷、牧场、河流、洪流……我住的村庄叫Castel di Tora（托拉古堡）,它被包括在Navegna和Cervia山脉的自然保护区内。保护区除了有各种类型的森林，还有着种类繁多的动物，甚至还有狼、石貂、狐狸、野猪，偶尔还有鹿，以及被认为有灭绝风险的较小的犀牛——当然，这些动物在我散步的路线中并没有出现过……

大概从2014年开始，我频繁往返于城市和“某处位于大自然里的房子”之间，在浙江、云南、普罗旺斯、荷兰的泽兰地区……这之间我还在柏林、悉尼短暂地住过，并且重回洛杉矶和纽约，2018年我在离罗马一个半小时车程的自然保护区租了一套小公寓。最初我还是在城市里浪费了很多时间，总有人找我谈这样那样的“文化项目”，感觉快“崩溃”时，我就找最便宜的机票来罗马（疫情之前我们可以这样）。那时我还不会坐火车，也不会在欧洲坐地铁，我通常是坐出租车直接从机场到达图拉诺湖边的公寓。这听起来非常奢侈，其实仍然比生活在上海的成本要低。我住在大自然里，不是为了寻找灵感，也不是为了奇遇，更不是为了挑战自己，我其实只是为了休息。随着我的内心生活越来越像一部科幻小说，我早已不需要特地去什么地方来为写作寻找灵感了。事实上，写作越来越成为一件奢侈的事情。我需要找到一个家，我的灵感来自于这个地方的空气、声音、人、人与动物的关系、水、植物、大自然的颜色、食物、寂静……我说的“灵感”并不是指创作灵感，更多指的是有关“活着”的灵感。进入2021年，我关闭了朋友圈和博客，并且问自己为什么才做这件事？

Castel di Tora建于1035年，它坐落在海拔600米左右的地方，被那些照亮我心灵的树林、峡谷、湖泊环绕，它是意大利最美村庄协会的会员，被誉为Lazio（拉齐奥）的奇迹！这里的大自然色彩壮丽，壮丽中有一些甜美，跟我去过的瑞士、法国南部、英国的乡村不一样。虽然我一直叫它“小村”，但其实它是一个市镇，登记人口只有一百多人。“意大利最美村庄协会”的成立是为了保护人迹稀少的古老村落。小村比我在上海见过的大部分的小区都小，它既不荒凉，也不热闹，每户人家门口都有鲜花，几乎是沉浸式中世纪乡村建筑，至今仍保留着古老的城堡、木屋顶或砖瓦屋顶的石屋、特色小巷拱门、岩石洞穴，中世纪的城墙……各种遗迹混合着意大利慢生活场景，某些时刻，这样的一种观望会给我带来奇妙的乡愁，那种“一切美好的事物依然美好的”乡愁。

无论是沿着数不清的小径徒步，寻找壮丽的瀑布，还是寻找小村对面已成废墟的宫殿遗址，这片领土都拥有丰富的古迹，但是住在这里成为这里的村民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经验……英语里有一个说法叫“把我自己放在一起”，这句话代表“休息、振作”的意思，现在我知道我首先需要在大自然里，把散落在各处的“自己”放回中心。这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不是几天明信片般的与大自然的蜜月生活就能解决的，也不是一篇文章两篇文章就能说清楚的，而且我还需要继续返回城市，在城市中急躁和灰心的时刻，有时会觉得所有的“修补工作”顷刻付之东流——是啊，我们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修补所有的情况呢！

我的公寓在Turano（图拉诺）人工湖岸边的山坡上，这套两层楼的公寓，一边对着中世纪的居住场景，还有一边对着湖，可以看见变幻莫测的湖泊景色，湖的周围环绕着以Navegna（纳维尼亚）山为主的茂密的树林，Turano湖位于海拔536米处，长约10公里，周长约36公里，它建于1939年。透过我的窗口，可以看见遥远湖岸上古老的村庄和城堡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那些房子就像是温柔和希望的象征。以前我住在上海的北外滩每天看着黄浦江和浦东的天空，现在我每天看着图拉诺人工湖，有时它会让我想起那首Miles Davis的Blue in Green。小村附近的Salto（萨尔瓦托）湖也是人工湖，这两个人工湖通过一条九公里长的地下隧道连接，它们一起为水电站提供水源。我听说是墨索里尼当时为了武器工厂发电而造的人工湖和水电站，你绝对不会想到这么梦幻的湖泊景色其实是来自战争的需要。阿弥陀佛！

我的公寓门口的五角塔楼建于大约公元1000年，属于军事建筑，无数次我经过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它都那么精致和雄伟，尤其是在晚上。小村有着在我看来世界上最小最美的广场，它到底有多小呢？它小到感觉就只能停五六辆车的样子。广场上有建于1898年的喷泉Triton Fountain和Chiesa di San Giovanni Evangelista教区教堂,中世纪起源，成立于11世纪，于17世纪进行过翻修。广场上还有一个小酒吧和小卖部，小卖部位于村庄的一处进口，进口处有古代人们进村时拴马的地方，从某些角度看就像黑白电影《王子复仇记》开头的部分……小卖部的主人是一对八十多岁的夫妻，Antonio和Rosanna，疫情之后他们把店转让给了一对年轻的罗马尼亚夫妻。去年圣诞的时候，非常冷，Rosanna女士站在风中请商店门口的村民喝咖啡，尽管她已不在商店工作了……以前每次在店里看见Antonio先生时，都看到他穿得很讲究，他总是对我微笑，努力通过各种手势与我交谈，有时我看着他就觉得希望自己永远可以住在这里……今年已是我租下这湖边隐居公寓的第四年了，也许我还没能足够安静下来向自己描述一朵花、此时窗外的鸟叫、邻居的聊天声、远处的狗叫……但我知道，住在这里是我人生最宝贵的经验之一，我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没有这些经验我现在会怎样。比如，以前我不太会做饭，但是现在我甚至都会做蛋糕和果酱了。虽然这里只有一家小卖部，但是小卖部里的食材都很好，在自己开始做饭以后我才发现，有的加工食物吃了会令我沮丧和忧郁，而这里的素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让我忧郁过；也是在自己会做饭以后，我开始变的尽量不会浪费食物了。我一直在构思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两个中国女孩，想尽办法想在意大利乡村小卖部有限的选择里变出各种中国菜的做法，她们一边做饭一边探索周围的大自然和邻里关系，但是她们谈的最多的还是对发生在国内的各种人际关系的困惑。

这里的邻居们十分友好，但并没有好莱坞电影里那种夸张，也没有我住过的大部分欧洲地区的疏离感。我在所有地方碰到所有的人（包括游客）都会微笑地说“Ciao”,我居然挑了最简单的一个意大利词来问候……最初，只有村口无与伦比的面包房Forno Orsini的主人Maria会说英语，而我只会说意大利语的“你好（再见）、鸡蛋、面包”……时间一下子就到了第四年，今年大家看见我也开始不约而同地对我说“Ciao”，而以前他们说的是稍微复杂一点的问候语。阳台外，在各种声音中经常出现一个甜美的嗓音，这位女士总是牵着一条很乖很乖的小狗，2019年圣诞节前两个星期，她就为我准备好了圣诞礼物，她给我礼物是因为她很慈悲，她一定是想到我是单独一人在这里过节，而她提早给我礼物是因为她不会在小村过节。当时她在小卖部门口跟我说话时我没有听懂，我们请了路过的其他村民做翻译，她说她会把圣诞礼物送到我家门口。后来，我也为她准备了圣诞礼物，那是一包我在巴黎买的糯米球，我在小卖部门口跟她说我有圣诞礼物给她，又过了一些日子，圣诞节前几日，我听见她就在我阳台下，可是那时我的礼物还没有包装好，而且那一刻我很自闭，尽管我感觉她是来看我的……再后来，我见到她时已是疫情爆发的大半年以后了，我重新给她准备了一套从淘宝买的兔毛毛袖套，我想她可以戴着它们遛狗……我看见她高兴地拿着我的礼物自言自语，前几日我去小卖部时看见她正在跟站在教堂门口的牧师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跟牧师互相问候，我听见那位甜美的女士跟牧师说了很多有关我的情况，尽管我听不懂。但是我都一直没有问她的名字……昨天我正式开始思考我应该学习几句意大利问候语，这样可以让村民们觉得我在做一些努力。我想这并不仅仅是语言的问题，刚来这里时我实在是太累了！想了一阵子之后我又觉得，其实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在这里一切都是很自然的，没有压力，也不会觉得大家有太多文化上的不可沟通性。

介绍我来这里并帮我找到房子的，是我在罗马的好朋友Andy，他是一个IT天才，他和我一起去过玉树，我听说一起去过藏区的人之间会有更坚固的连接，Andy一直无私地照顾我，有很多事情其实我不懂，在上海时我们真觉得自己什么都懂。Andy说很多住在罗马的人都不知道Castel di Tora这个地方。他的好朋友Davide在这里有房子，他是一个电影制片人，村民们通过Davide了解了我是一个作家。Andy和Davide带着太太和孩子们一起把我送往这里时，Andy跟我说：湖是你最新的“美剧”。当时Davide的儿子坐在我身后的儿童座驾上，他正在学唱一首歌，他看着我唱道：你乱七八糟的你乱七八糟的！

有一次在机场接我的司机也告诉我，大部分住在罗马的人并不知道这个离罗马这么近的小村，他说很多玩摩托车的人知道这里，因为这里有很多弯道。摩托车的声音确实是我们这里比较日常的一种声音。

刚来这里的时候，小卖部只能使用现金，这里没有取款机，没有超市，这里也没有出租车，每次出门需要安排，山路让我晕车，每次都得贴晕车贴。幸运的是，我总能找到需要的帮助……我找到了可以接送我的邻居，面包房的Maria会派人给我送吃的挂在我门上，住在罗马的Antonella每年夏天都会回到小村，她会带我去附近古堡、山顶看演出，这些演出都是“沉浸式”的，就像这里的生活，神奇和日常互相作用。疫情以后，我在这里居然找到了最好的发型师！去年从罗马搬来了一对夫妻，Melina是罗马美发学校的老师，她真的很会剪我的头发，我在意大利小村遇到了最会剪亚洲人头发的发型师，这是比较典型的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戏剧性情节。Giampaolo先生会说英语，他们装修了几处这里的房子放在airbnb上出租。上星期我第一次寄走了一封邮件，这里的邮局和小卖部都有固定的时间，不是一直开着的。邮局里的女孩一会儿戴口罩一会儿脱口罩，她看着我说了很多很多，我当然听不懂，但是也把信寄走了。我确实应该学意大利语，但是我其实甚至还没有准备好向自己描述这里的一朵花……我说到的邻居和小卖部、邮局都离我几分钟的距离，这里非常小，这是我最喜欢的小村的特点之一。这里的人很实在，说什么就是什么，比如我说好了要一起去附近古堡看演出，然后又说不想去了，接着邻居Antonella会说：对不起，恐怕你必须得跟我去！

这里虽然没有超市和取款机，但是这里起码有九家餐厅，我刚来这里经常去村口的餐厅La Riva del Lago。老板是llaria和Floriana夫妻，先生长得很像《黑道家族》里的男主角，他们对我特别好。对于我这个上海人来说，住在这里就像住在前世。夏天的时候，我喜欢看见孩子们在小巷之间跑来跑去，听见邻居们在楼下喊着彼此的名字；我也喜欢冬天的Castel di Tora，尽管那时大部分的餐厅都关门了，那时村里只有很少的几位居民，我喜欢那样一种寂静，在寂静中依然有着最真实的生活（我几次听说小村的居民由于政治观点不同而彼此不喜欢对方），我也喜欢这里的雨天，而且我经常在雨天看我带来的希区柯克的影碟，我有一部淘宝买的“步步高”放映机。我带来了很多影碟和书，但是渐渐地我不怎么看了。这里的生活像一个梦，但同时又很真实，很安全，既不被打扰，又是被尊重和被保护的。

与Castel di Tora连接和互相守护着的，是中世纪的安图尼村和德拉戈王子的宫殿（10—17世纪）遗址，Borgo medievale di Antunie palazzo dei principi Del Drago。它坐落在湖水环绕的山顶，似乎被神话般的充满幻想的光环包裹着，Antuni拥有着惊心动魄的故事，在最美丽的位置以废墟的姿态占据了图拉诺湖的山谷，并且多年被遗忘，上一世纪Antuni曾经是一个戒疗中心，近年来自然徒步旅行计划使得这里又被重新发现，对神秘主义和废墟感兴趣会喜欢这里，Davide第一次带我登上山顶时，我还拿着淘宝买的拐杖，当我走不动时，他跟我说：休息一下，因为你总是会到达山顶的。当我们到达山顶时，当我们站在山顶的废墟时，我感觉到一种神奇而强大的力量。在Antuni山顶看演出，整个山谷、悬崖、湖水成为舞台背景，村民观众里有一个奇怪的上海人试图把自己装得很正常……穿越植被、骡子小径和湖景，我还曾到达过圣萨尔瓦多的修行洞穴，洞穴中设有祭坛和7世纪的建筑壁画，释放着深刻的神秘感，这让我想起青海玉树的闭关山洞。

无论是怎样的季节，我都很享受散步去Cascata delle Vallocchie瀑布，在不同的季节它的颜色和气味是不一样的，五月是最绿的时候，从村口走下去，沿第一条岔路上去，途中我会喂猫，有一只猫跟我关系特别好，它其实一直要炫耀我对它并且首先对它好，只是我一直不敢摸它（因为我的洁癖），有时它会陪我在泉水边坐一会儿，有时它会送我一直送到它觉得不能再送的地方，它是一只黑白花纹的瘦瘦的猫咪，我叫它我在上海的猫咪的名字咪咪。我家隔壁有一个流浪猫聚集点，我还是保持在上海午夜出门倒垃圾的习惯，在这里午夜出门倒垃圾时，常常会有一群猫在月光下陪着我走，小村的猫脸都比较圆，这里的猫有时吃意大利面……在这里不断地上坡对我这个上海人来说是很好的锻炼。隐居太长时间了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在躲什么的人了，要知道上一次我去大超市是一年前……其实每个人做过的想过的不善良的事情和念头都是无法躲掉的，在大自然里隐居其实就是让自己可以有力量深深地反省这一切，这也就是我说的“我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修补所有的事情”，比如有时我会一个月不出门散步。事实上，在大自然里住着非常容易被如此美好的环境“宠坏”而不珍惜。每次到达瀑布附近我会坐下，我总是看同一本书，Taras Grescoe的《项美丽与海上名流》（Shanghai Grand），这本惊心动魄的书充满细节，就像是我的另一个前世。散步的途中我会固定见到一些动物和邻居，有的在种菜，有的是做奶酪的，我经常停下来从各种角度看远方的小村，和与小村互相守望着的Antuni。偶尔有一次遇到了两只从未见过的年轻的小狗，它们互相依偎着，一路跟着我、领着我、等着我，我们一起去了瀑布边，中途我居然迷路了，中途它们碰到了它们的朋友，我也等它们跟朋友打招呼，在我到达瀑布边开始看书时，它们等了一会儿就走了。五月以后游客开始越来越多，我不再能够独自享受整个山谷和瀑布，于是我就经常去湖边，据说湖水下降时可以看见Cornito中世纪遗址。在湖边我看的是我的朋友格桑卓玛编著的《喜马拉雅童话》，那些故事里有海龙王，有湖、大海、鲜花，在图拉诺湖边读喜马拉雅童话故事美妙而自在！那些童话跟欧洲的童话不一样，那些童话的世界不是一个封闭的乌托邦，在大自然里读这些故事，我会觉得这些童话就是现实，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所谓人间本来就是这样，是神奇也是平凡的生活都遵循着善恶因果的道理，那些故事里常常有孤注一掷的男子骑着马儿在路上……这里有时也会看见漂亮的意大利男子骑着高高的白马缓缓走过……

我读到的佛经，总是先说一段故事，最后才说到“最重要的部分”，而“最重要的部分”往往只是一句或几句“真理”，但实际上我渐渐地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很重要，所有的一切都相连……

棉棉，出生于上海的中国新生代作家。1997年开始发表作品，并由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出版个人小说集《啦啦啦》 。代表作长篇小说《糖》，2002年成为摩登天空签约作家。作品被翻译多种语言出版。现隐居于罗马附近的一座古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