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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听蝉

2022-01-20叙事散文虞城传奇
去年的6月22日,正是父亲节后一日。傍晚时分,我独自走在后花园林荫道上。途径沿河景观时,一片浩大声浪袭来,高亢时似可连接云霄无极,低沉处又能直撼人心深处。我不禁停步驻足,翘首仰望河边护堤林。那里有一排木槿耸立,树冠枝干巍巍,树叶如伞般撑开。……

去年的6月22日,正是父亲节后一日。傍晚时分,我独自走在后花园林荫道上。 途径沿河景观时,一片浩大声浪袭来,高亢时似可连接云霄无极,低沉处又能直撼人心深处。我不禁停步驻足,翘首仰望河边护堤林。那里有一排木槿耸立,树冠枝干巍巍,树叶如伞般撑开。一支合唱队藏在伞间目光无法触及处,正忘情地合唱一曲夏之韵。
恍惚间我忆起另一歌手白头翁。今天凌晨四点,它就站上枝头高歌酣唱,曲调曲折高亢更胜民歌高手。或许它以为抢先登台就可收获大批拥趸,却不知扰人清梦实属罪过。耳塞是对付它的利器,爱人再次入梦。我却辗转难眠,睁着眼默想心事。
蝉似乎更注意选择时机,常在白天和傍晚登台演出。
我不欲打扰林中歌手的雅兴,就在水榭廊间驻足聆听天籁之音。潮水般的声浪不绝涌来,一浪高过一浪。似是添了听众的缘故,歌手早早开始炫技,旋律由平缓忽地拔高,且盘旋着不断向上高扬。好像有某位指挥家悄悄发出了神秘讯号似的,远处的杉木丛里,路对面槭树丛深处,河对岸樟树叶里以及很多其他地方,几乎不分先后冒出股股声浪。它们大小不一,高低错落,与木槿中的主旋律彼此应和共鸣。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蝉唱。这声浪响亮但不嘈杂,浩浩荡荡却又不觉咄咄逼人,貌似单一细听却层次分明内涵丰富,各据一方却能奇妙地汇成一体。它们尤其讲究此起彼伏的精细配合,你嘈嘈时我切切,起承转合成一家。
一声响亮童哭突兀切入耳际,我转头见一顽童斜倒在木廊上,一辆三轮童车不知怎地发生侧倾,离地车轮还在呼拉拉旋转不休。旁边一男子正呼喊着飞身上前,想是顽童亲人。
蝉声乍然收敛,就在我一愣神间就只余低低尾声残留,且随着节奏渐缓终至低不可闻。浩大的主旋律声部就此偃旗息鼓,只剩木槿高耸在河岸上,静默无声如同散场后的剧场。
我快步走向前方杉木地带,以为那边的歌手会继续演出。谁知我竟成了**般的物件儿,到哪都不受欢迎,目测还隔着十来米呢,它们就已集体罢演。我不信邪连试两次,可在竹林和樟木下的遭遇如出一辙。许是不合时宜的呼喊唤起歌手的某些记忆,从而将我也打入恶客行列?我哑然失笑,迈步穿过厚实柳蔓继续前行。
一路上蝉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长江路边的异木棉上,蝉唱着实令我精神一振,这歌声跟刚才木槿林里的歌唱一般通透,可余外都是寂廖孤独的几声嘶鸣,既无腔也无调。不过异木棉下是大妈跳舞的专属领地,大喇叭里凤凰传奇的大嗓门一亮,林中歌手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唯有寺路街边人迹不显,一望无际的苍莽松林成了蝉的主场。歌手们忘情演唱着钟爱的歌曲,高亢处响彻天地,低细处曲折回环,快捷处犹如《安塞腰鼓》的密集鼓点,稀疏时赛过《渔舟唱晚》的舒缓慢板,乐曲的节奏千变万化,宛如羚羊挂角般无迹可寻且不可揣度,旋律却是万变不离其宗,始终在歌唱生命的美好,即使它们只能活上区区一夏。
蝉声在莽莽林间不绝回响,宛如兴福禅寺里经久不息的禅唱。两者也许在音量上相差不止一个数量级,但同样澄澈通透,直入人心。我心里响起《金刚经》六如谒中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默默体会经意,我的胸口似乎轻松不少,觉得内心堆积许久的厚重阴霭有所松动。
父亲离开人世已有十几个月,可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他还呆在宇宙的某个角落关注着我们。头顶的一片浮云,车窗上的一片落叶,还有梅雨季里的一朵雨花,以及落在手臂上的一只七星瓢虫,或者是呢喃不去的一阵旋风,一切似乎都带有父亲的影子。总之他离我不远,不过是化作了周围的某样物件罢了。
母亲的说法更具唯心色彩,一只躲躲藏藏觅食的小老鼠,或者一只在家门口结网安家的蜘蛛,她都会认为是父亲悄悄回来探望,还会大惊小怪地描述它们的种种神异,比如老鼠一头撞上她的脚,蜘蛛不小心掉到她的头发上,等等。在母亲看来,这些都是父亲显化的“痕迹”。 母亲性子执拗,认定的事儿谁都没法改变。就像在父亲病情恶化的日子里,她始终坚信父亲会挣脱癌魔之手,不管眼前发生什么,信念始终不曾动摇。母亲自然远比不上我理性,那时也不曾接触父亲病情的真相,但她的这种偏执狂信给予我强烈震憾,让我有时也忘却数据、抛开医嘱,狂热地相信父亲会好起来。
希望的嫩芽从心底破土而出,在巨石重压下顽强生长,以一抹绿色装点我灰暗无比的内心世界。
那个父亲节很特别,因和端午紧密相连。父亲躺在医院里疗养,这样的父亲节是我生平第一遭遇到,不知该如何度过,思来想去觉得无为可能比较恰当。大悲大喜之下,我怕自己会情绪失控嚎啕大哭,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那天母亲与我闲聊,她憧憬说:“等你爸好了,我们一定风风光光办酒宴,好去去晦气。”
那是父亲病后我家唯一一次讨论过节的话题,一方面父亲术后恢复得不错,另外病理切片报告还没出来,一家人都觉得父亲能在癌魔手下幸存。那时医院外头的蝉声也响得通天彻地,似是在给病人和家属鼓劲加油。
至于一九年的父亲节,我的脑海里没有一丁点儿关于它的记忆,大概是被放化疗和靶向药等塞满了吧,以至于再容不下别的什么。那时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全靠大把药物——比如大剂量的安眠药等维持生存。
父亲唯一不靠药物的享受来源于按摩,母亲的按摩近乎爱抚,我的按摩则是安抚,就像小时父亲安抚我那样。在他疼痛难忍时,这些比药物管用。
我边给父亲揉背边跟他闲聊,天东地西,说点山海经,讲点时事新闻。他会以点头或微笑示意听懂了,偶尔还会评说几句,只是舌头根不灵便,声音还特别轻,就像喝高了,又像担心惊动了什么。
对我的按摩,父亲的评议往往是轻轻点头,那意思是表示肯定和赞许,他感受到了按摩的快感。时间久些,他会轻轻叫停我,示意不用再继续。我说一点儿不累,就权当多打了一场球,父亲就不再反对。我知道他怕我累着,我也知道他其实很需要按摩,这是惟一我能轻易满足他的事。
临终前的下午,坐着的父亲眼睛眯起,就像一只享受主人抚摸的猫。由于病情愈发严重,一躺下父亲就没法呼吸,他只能双手互叠在病床餐板上打盹。他的双手分别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肘,将下巴或侧脸搁在叠置的手臂上,如同一个乖巧的小孩趴在课桌上午睡。不带停顿地折腾了大半天,时卧时坐,时上时下,他早就疲惫不堪,可偏偏难以入睡。母亲一直不停给父亲揉背,累得筋软腿麻,正在一侧陪床上沉睡。
手抚上瘦骨嶙峋的脊背,我泪如泉涌,怎么都无法抑制。这个病骨支离的男人是我父亲,这具孱弱的躯体曾孕育和抚养我,如今他被癌魔折磨得死去活来,即将油尽灯枯。除了陪护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父亲的生命力在加速流逝,我没有等来奇迹。他没撑到孙辈成家立业,也没能给老而弥坚的奶奶养老送终,甚至没留下一句遗言,就在肺衰竭突袭下,像一片枯萎的落叶般无声飘零,生命的钟摆永远停在八月三十日深夜十一点。
至暗时刻里,我听不到蝉声,也看不到很多熟悉的东西,我的周围没了声音,也没了光亮。希望的嫩芽终于没能绽开,就在这个瞬间被噩耗彻底瓦解,就像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微风一吹就“啪”地一响消散一空,什么都不曾留下。
现实一次次告诫我,父亲真的已离我而去,可直到现在我仍有种错觉,父亲只是参加一次远行,而非与我永诀。也许在今后的某个时刻他还会推门而入,笑着对我说,儿子,我回来了,就像以往的很多时候一样。
那时的父亲定会坐在他的专座——《江上垂钓图》下方的那张木靠椅上,端起酒杯跟我来上三两白干。酒酣耳热时,他会用因伤蜷曲的左手托起手机递给我,让我清理电子垃圾,再下些有趣的电视电影;或教他一项简单的上网技能;也许还会大着舌头跟我说说邻里短长;也可能提及地里的高粱红薯、萝卜青菜.....
蝉唱渐趋平缓,像被谁逆向旋动音量键似的,最终归于静寂,只留下我和松林沉默相对。或许是歌手们在享受中场休息权呢吧,我这般猜测。 禅唱仍在我心头不绝回响,心湖逐渐归于平静,宛如一面镜子,上面映出的正是父亲的过去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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